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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后悔一辈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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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说你这张画,说他把东西藏在烟筒里,我们要是找来一节,不就显得真实多了?”
     
       “是呀是呀,我晚上回去就拿一节来。”
     
       “咦,怎么要你从家拿,得到商××家去拿么。”
     
       “是呀是呀。那可能不太好吧,还没正式打倒嘛。再说,谁去呢。”
     
       “这展览一办,他不倒也得倒。哎,这不是燕燕吗……”
     
       “燕燕,今天我们可没有传单给你撒,你来帮我们准备展览吧?”
     
       “什么展览?是商伯伯的吗?”我半懂不懂。
     
       “什么商伯伯李伯伯的,以后你不能再这样叫他了,他是一个‘历史反革命’,他不喜欢我们共产党和新中国。你看……”叔叔指着面前那张画,“商××总盼着有朝一日国民党会回来,他把中统上校的委任状等一系列变天账藏在一节旧烟筒里,企图等国民党回来时邀功请赏……”
     
       一会儿的工夫,我不但受到一场深刻的阶级教育,肩头还压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我带着贾燕燕和丽娜赶回家,像模像样儿地商量了一会儿。我们很有共识的是,第一,不能告诉爸爸妈妈,他们早就警告过我们不要管大人的事,我们还得编一个谎,大家口径一致。要不然我们没法解释为什么大白天从少年活动站跑回家来。第二,从明天开始,谁也不许和商家的孩子玩。第三是怎么拿烟筒呢?时值夏天,所有的烟筒已经在春天撤火炉时洗干净,用旧报纸包好,几个一捆地吊在厨房的梁上了。
     
       还是丽娜细心,商伯母不是有一节生火时拔烟用的短烟筒吗?但商伯母似乎一天到晚在厨房转悠,怎么能把烟筒偷到手而又不让她发觉呢?这事看来只能智取。
     
       我先喊钢钢来,说我才学了一手变魔术的游戏要教他,他来了。我们正玩得带劲儿,贾燕燕那娇生惯养的小姐脾气犯了,不断找碴儿,专跟钢钢过不去。我一通乱劝,她们哪里听,只好去喊商伯母。小孩打架是常事,商伯母一点不怀疑就上我家来了。趁她劝架,我站到门口给早就等在那里的丽娜发信号,只见她兔子般地钻进商伯母的厨房里。本来以为两分钟的事儿,不想那天商伯母没把常用的烟筒放在显眼处,丽娜半天也没出来。这边的事端平息后,商伯母已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下面她准要问我们为什么跑回家来了。我急得乱给贾燕燕使眼色。平时也没怎么见她特聪明,可那天别提多灵了。我的鬼脸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她已憋着嗓子大哭起来。商伯母被她这手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到底怎么了。终于,看见丽娜像个怀了孕的女人一样腆着肚子从商伯母的厨房钻了出来。我一边遮住丽娜,一手拉过贾燕燕,不顾商伯母的喊叫,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小院儿。
     
       送烟筒的时候,我们成了英雄。
     
       我的英雄梦没有做几天,便开始了以后的噩梦横生。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被一片嘈杂声吵醒,爬起来一看,妈妈正把门帘撩起一点往外看。从缝隙中,我可以看到北屋的灯亮得刺眼,很多人出出进进。我打了一个激灵:
     
       “妈,他们是来抄家吗?”
     
       “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快回去睡你的觉。”“你也别出去,说不定……”后边的话是妈在说爸。
     
       我当然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耳朵竖着听外面的声音和捕捉着妈妈爸爸的悄悄话。原来两个星期前,商伯伯局里的“造反派”已来过了,他们还比较文明,文明到我都不知道。现在这帮人是下面来部里串联的红卫兵,他们看了展览,觉得不满意,尤其看了那节烟筒,认为商××肯定老奸巨猾,家里一定还有货,于是就自己来了。
     
       北屋的声音越来越大,叮叮当当桌椅板凳被碰倒了,有人在叫。我又爬起来,发现妈妈已经出去了。我也钻出去,躲在葡萄架下,贾燕燕和丽娜也藏在那里,我们互相看了看,心里都扑扑通通的。商家屋里乱七八糟的,有人还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几个小伙子正在声色俱厉地让商伯伯跟他们走。
     
       “这么晚了,让他明天去吧。”商伯母声音颤抖地求他们,她头发乱蓬蓬的。
     
       “不行,不行,赶快走。”有人来拽。
     
       商伯伯衣衫不整,面色苍白,“我的问题老早就交代清楚了,什么也没隐瞒,你们还让我交代什么呀?”
     
       “别废话,你老实跟我们走!”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呀,他有血压高,经不起呀!”
     
       “闭嘴,你想包庇你丈夫吗,特务老婆!”又有人上来拉,干脆是几个人开始拖着商伯伯往屋外走。商伯伯拼命挣扎着,他的手在空中乱抓,像是希望捉住什么东西。商伯母可能想伸手去拉商伯伯,还没靠近,就被人蛮横地甩开了。大哥二哥不在家,大姐到这个时候好像也傻了,她嘴一张一合的,想要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二姐冲出来,“你们怎么可以动手,他们都有病。”她说着就去掰那拽着商伯伯的手,星星也冲了上去,人们扭作一团。
     
       “你们想干什么,敢干扰我们的‘革命行动’。商××,你敢怂恿你女儿跟‘造反派’对立,你胆大包天。”
     
       “要文斗不要武斗!”二姐被人拖到一边,摔在地下。
     
       “要文斗不要武斗!”星星也喊。
     
       “一家子‘现行反革命’,把他们都带走。”
     
       “她们是孩子,不懂事,求求你们放开她们吧!”商伯母哭着去拉那还架着星星的人。
     
       “毛主席呀,共产党呀,你们管一管呀!”商伯伯突然爆发出一声喊,那似哭像嚎的声音又厚又厉,把我吓呆了。我听见了大姐二姐的哭声,星星的哭声,还有钢钢的哭声。
     
       “这孩子太小,别吓坏了。”是妈妈的声音,钱阿姨也在旁附和着。
     
       “回去回去,没事的都回你们自己家去,想当保皇派怎么的?”
     
       “你们有革命觉悟没有,你们的孩子都知道跟商家划清界限,大人倒是非不分了。”
     
       乱哄哄中,妈妈抱着钢钢过来了,看见我居然站在院子里,就用另一只手把我也拽住,两步便进了家。黑咕隆咚的,妈也不让开灯,她一边给钢钢擦眼泪,一边安慰他:“钢钢不怕,今晚上你就和燕燕睡。”
     
       “走,架着他走,装死也不行……”外边人仍在喊,我把耳朵堵起来。
     
       那天的夜显得很长,钢钢先入睡了,两行泪痕还在脸上清清楚楚。我也哭了,说不清是怕,是惑,还是悔。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完的了。总之,商伯伯那晚没死,但从此进了学习班,不再回来。没多久,爸爸也被揪出来了,我自己也成了黑崽子。
     
       一直没有笑声的小院儿到了一九六九年林彪下达一号命令时彻底分崩离析了。西屋的邵叔叔其时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自然是留守部里抓革命促生产的最佳人选。他从小院最先搬出去,搬进离部最近的一栋楼房。东屋贾叔叔因为反戈一击有功也留在部里,钱阿姨一个人去了干校。北屋的商家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去兵团的去兵团,去插队的插队,只剩星星和钢钢。商伯母从商伯伯被揪出来后,一直病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人来动员她离京,她总是喘喘地说:“让我死在这里吧,我活不了几天了。”我们家最彻底,一个不剩地去了河南干校。直到爸爸病入膏肓的时候,才被恩准回京,没多久,爸爸就去世了。
     
       千辛万苦再回到北京后,我曾带弟弟又回过一次小院儿。小院儿依旧,但已物是人非了。一帮小孩用警惕的眼光看着我们。
     
       “这院儿里有姓商的吗?”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商奶奶,商奶奶,有人找!”小孩们一窝蜂似的往北屋跑。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心悸,没等人出来,拉着弟弟仓皇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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