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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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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你还记得乏驴大侠临出门时念叨的那些什么古词儿吗,六两愚昧不知书,只是在陪少爷小姐进学时,学得一句半句文字,老爷学富五车,想必听懂了大侠的意思。他究竟说的什么,倒是怪好听的。”
     
       马正天笑道:
     
       “那人胡说八道惯了,只是嘴闲得发慌,随口吟哦罢了,咱们用不着操那份闲心。”
     
       六两知道此时马正天的全部心思早走进岔道了,多言无益,只好听天由命了,但愿好运还会一々卩既往眷顾他。
     
       当夜,吃完晚饭,马正天在后院练了一会拳脚,六两烧了热水,伺候他洗了,他说他想早点睡,没有让六两陪他的意思,六两本来已做好了准备,他要是叫她陪他,她要以恰当的理由脱身,明天他要赴宴的,晚上休息不好,乏塌塌的,不像样子。可是,他居然没有留她的意思,她准备好的一套装聋作哑撒娇弄痴硬推混赖手段,一个都没用上。夜里伺候马王氏已经有人了,六两单独住一个房间。这几夜,她都宿在马正天那里,土坑几天都没有烧了,她以为今晚也是不用烧的。一连几天屋里没有动烟火,推开门,好似大冬天乍然打开了水窖,阴冷的气息只一下便穿透了她所有的衣服,她剧烈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现在是有头脸的丫环了,是有小丫环体替她烧炕的,可午后4、丫环问她烧不烧炕时,她说,烧炕干什么,晚上又没人住,不是白白浪费柴火嘛。现在喊小丫环来烧坑,当然,她会屁颠颠奔来的,可她觉得没面子,再说,她也没有心情。说起来烧炕并不难,她烧了多年炕,早已驾轻就熟的,填一把柴火,燎一燎,把瘳气赶赶,再盖一层柴火末子,一晚上都是暖突突的,可她没有这份心境。她没有点灯,拉开被子,刚揭开大襟棉袄的几个绊扣,冷气已趁机钻人怀中,她一赌气’干脆和衣钻人被窝,想用自己的热身子把炕暖热。在被窝躺了一会儿,她才猛然惊觉,今晚她干了一件最最愚蠢的事情。这土炕比不得木床的,再冷的天,人躺上去,不一会儿,被窝就会生出温度的。睡冷土炕,别说大冬天,就是大夏天,身体再好的人也承受不了。这玩意越睡越冷,刚睡上去,自身还有一些温度,越睡,自身的温度越低,土炕本身不产生温度,还像吸血鬼一样,张开大嘴,猛吞人的温度。人在形容土炕之冷时,说成是鬼脊背,鬼脊背到底有多冷,大概人都是凭想象说的,恐怕比青石板暖和不了多少。还有一层,睡土炕是不可和衣睡的,不懂的人,误以为身上穿得越多越保暖,错了,其实,衣服穿得越厚越冷。为什么,衣服将被子撑起来了,盖不严实,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那个冷啊。
     
       很快,六两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果立即跳下炕改正,也不费什么事儿,可这会儿,她居然生出了一股怪脾气冷,再冷些,把我冻成冰坨子,让你心疼着去!她在给马正天赌气。她想着,明天一大早,他见不着她的人影,在她的门口溜一遍,不见人,又溜一遍,还不见人,他心急火燎,在地上像一条尾巴让人拴了火绳的瘦狗,嗷嗷叫着,团团转着,却干着急,没办法。后来,他终于支持不住了,亲自撞开门,发现她冻僵在土炕上,她看见了他的心疼,大喊大叫,喝这个,喊3卩个,叫郎中的叫郎中,烧炕的烧炕,熬姜水的熬姜水,全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样的场面在她的眼前一遍遍闪过,她冷得身体蜷作一团,上下牙咯咯打战,心里却感到温暖,以至于好几次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大概在鸡叫四遍时,天窗已露出脸大一块鱼肚白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六两醒来时,已到了午饭时分,她全身僵硬,头沉重,身子沉重,腿脚沉重,她跌跌撞撞,拉开屋门一看,已是日上中天。她来不及喊小丫环前来伺候,急忙用洗脸盆里前两天没用完的剩水,匆匆洗几把脸,风火闪电奔到马正天房子一看,早已人去屋空,烟锅烟袋不见了,出门穿的衣服不见了。她知道,他赴宴去了。六两一下子泄了气儿,人家根本没有把你搁在心上嘛,你居然做了一夜的美梦。小丫环听见响动,飞快地跑来了,离老远便喊:
     
       “六两姐姐%你去了哪里?夫人让我喊你吃饭,我到老爷屋里来过多少趟了,找不见你。”
     
       六两一听,大家还以为她昨夜在老爷屋里歇了,压根儿就没到她的房间去找,这让她心里稍微温暖了些,不觉振作了精神,板起面孔说:
     
       “乱嚷嚷什么,我跟老爷出去办事了,刚回来。去,打一盆热水来,我要补补妆。”
     
       小丫环一路小跑,将所用一应物事准备齐全了,六两才慢条斯理洗脸,化妆,把脸上的疲惫、寒冷之色遮掩严实了,她命小丫环去回复夫人,说是老爷出门特意安顿的,不许她离开老爷屋里一步,恐怕有要紧客人找老爷,让小丫环把饭菜给她端到老爷屋里来。吃毕,小丫环把屋里收拾利落了,六两伸手一摸被窝,仍然热突突的,她掩上房门,跳上炕,冻僵了的身子很快暖软和了,她猜想马正天现在大概正在与铁徒手家的什么泡泡眉来眼去魂不守舍,心一下凉了,忍了一夜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收煞不住了。
     
       六两猜得不错。
     
       马正天一早上没见六两的人影,知道她心里不爽,也不喊她,自己动手,梳理整齐辫子、胡须,把自己打扮一新,耐到日上三竿,坐了轿子,带了海树理和几个随从,去了知府衙门。铁徒手在一个房间招呼马正天,林如晦在另一个房间招呼海树理,轿夫下人由衙役招呼。铁徒手很热情,宾主寒暄毕,马正天一落座,泡泡双手捧一只乳白瓷壶上来沏茶,马正天目光一瞥,便被钉在那里,好半天错不过眼珠子来,他心里暗叫一声:
     
       “完了,完了,这个女子若真的与我有缘,我此生与别的女子便要彻底绝缘了。”
     
       我家老太爷马正天和我家老太太泡泡的婚礼成为西峰人几十年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有幸目睹或躬逢其盛的人,在此后几十年的光景中,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只要说起这件事情,他无一例外都会成为现场的话语中心。泡泡是铁徒手以女儿的名义下嫁马正天的,马正天家中有结发妻子,但他仍然以娶妻之礼迎娶泡泡’时隔百年,当时的现场情景,无论目击者有多么卓越的叙述能力,已无法使情景再现。有一个场景却无论用多么笨拙的口舌说出来,都会让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婚礼是在农历二月初举行的,西峰的二月天,用一句古诗来说比较确切二月春风似剪刀。风打在脸上,冰冷如刀,只是在风头过后,细心体察,毕竟与冬天的风有了区别,在风的尾巴上捎带着些许暖意原野上的树,远看泛绿了,近看却无绿色,只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绿意。这场婚礼,人们在艳羡,在惊叹之余,眼睛里,心尖上,也被扎上了永远也拔不去的刺儿,这刺儿,虽然经过了几十年的风淘雨洗,仍让人眼睛迎风流泪,心头触物伤怀。当然,这也成了马正天二杆子病大发作的又一铁证。马登月在说起这件事时,我无法揣摩他的真实心情,他说,你老太爷做的这件事,他倒是风光了,可把他一辈子做的好事都掩盖了,多少年来,他成了贫富差别阶级对立的典型。我说,老太爷大操大办婚礼,花谁的钱?马登月目不转睛盯了好大一会儿,疑惑地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吗?我说什么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嘛。马登月似乎明白了我的话,他说,这个瓜球娃,真是个瓜球娃,花自己的钱呗,还能花谁的钱。我说,花自己的钱,给自己娶媳妇,与别人球相干,管得宽!马登月嘿嘿一笑,摸摸我的头说,我说你是瓜球娃,你还不承认。这道理现在我把嘴摔成八瓣子,也给你说不清,等你长大了,你注意观察,当你成为一个大富翁时,你看看人们投向你的眼神儿,一束束目光就是一道道火焰,当你沦为一个叫花子时,你再看看人们投向你的目光,你简直是一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恨人有,欺人无,古今通病,概莫能外。人啊,人,人就是这么一群东西啊。
     
       马登月叹息连连,我已经是初中生了,我追求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我反感他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调。多年后,我重新对我家老太爷当年的婚礼发生了兴趣,这时,我已离开我家的祠堂地,重返西峰几年了。可是,我的爷爷马登月于我初中毕业的前两天死了,再也无人给我讲述家族故事了。当然,关于马正天和泡泡的婚礼盛况,他也只是听说,因为,他是马正天和泡泡的亲生儿子,他不可能躬逢父母的婚礼。当然,他是这桩婚姻的结晶,他听说的事情比别人要多一些,他也更有条件了解许多不足于外人道的内幕。
     
       对我来说,这不能不是一个天大的遗憾,我是学历史出身,对历史有着近乎虚妄的痴迷,我熟悉世界通史,熟悉中国通史,精心研读过许多正史典籍,还有野史杂乘。可是,我家的历史却大雾弥漫,只听原野深处人声鼎沸,却难辨人影儿。马登月也是民国时期北平名校的高材生,主修的也是历史,他对我们家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可以说,我们几百年的家族史全部装在他的肚子里。可惜,他生存的时代,打倒大家族是时代的最强音,他隐居穷乡僻壤,很想从一个家族的兴衰史人手,给人们复原一个地方的行走轨迹的,可是,终其一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絮叨,在长达几十年的光景中,他像路边野狗刚拉下的一泡热狗屎,人人唯恐躲之不及。我能听懂人话了,我成了他唯一的听众,他的精神面貌由此大有起色,可是,我只能听得懂他说的脏话、野话、混账话、骂人话,文明话很少听得懂,听懂了,也不放在心里去。当我真正明白他的价值时,他已经死了四年了。这四年中,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他这种老读书人,一个个由臭狗屎变成了香饽饽,可是,他这堆臭狗屎只能以臭狗屎本身的功用滋养家乡的土地了。幸运的是,我天生有着良好的记忆力,带听不听溜进耳朵的话,时隔许多年,竟然还准确记得十之八九。
     
       这样,我的家族史,还不至于完全湮没。
     
       我是十六岁那年离开我家的祠堂地员外村,远涉百里,到西峰修习历史的。我在这块祖先生活过的地方,一口气生活了十八年。我每天都生活在历史中。单身吃大灶饭时,每一次打饭,大师傅都要想方设法把剩饭陈馒头留给我,时间长了,我已经混了一些与人扯旗放炮的资历,我对大师傅的这种行径表示了强烈抗议,大师傅笑着说,你不是学历史的吗,书和文物越旧越值钱,我以为,越是剩饭陈馒头,你越爱吃呢。他是跟我恶作剧的,我们俩就此成了好朋友。他是在西峰生西峰长的人。我向他打听,他认识的还活着的,九十岁左右的老人,他一口气给我介绍了好几位。一年的剩饭陈馒头没有白吃,中断了家族史又有了重续的可能。我的数学很差,可这道简单的算术题难不倒我。马正天与泡泡的婚礼是在一九九年的初春举行的,到我二十岁前后,年龄在九十岁左右的老人,当年已经十岁左右了,该懂得的事情未必懂得,该记住的事情一定是记得的。当然,我是拿我自己与他们作比的。果然,他们的记忆力比我差远了,对童年目睹的事情留下的只是点滴的模糊的印象。有这就够了,聊胜于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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