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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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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乏驴是何等机敏之人,早已懂了她的意了,他本来还准备再说几句风凉话的,便嘿嘿一笑,打住了。马正天全看在眼里,只当是六两感念乏驴当年相助之恩,神态上与对待别的客人亲切些,他非但没有在意,倒觉得这丫头知轻知重,一义存心,不避嫌疑,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女子。当下,他也笑道“大侠要是觉得值六十两、六百两,咱们弟兄,也不说生意话了,就原价吧,兄弟忍痛割爱,如何?”
     
       乏驴笑道:
     
       “呵呵,马爷真能忍得了痛啊,在下猜测,马爷这会儿比关公爷刮骨疗毒还难耐吧?在下心软,还是不要马爷忍痛太久,一句话说死了,好让马爷放心,六两姑娘要是随了在下,别说给马爷脸上抹黑了,就是天地也被抹得黑漆漆的。六两姑娘也放宽心,我这个火坑捂了铁盖子了,你是跳不下来的。”
     
       马正天大笑,六两嫣然一笑,说老爷侠爷慢用茶,转身出去了。
     
       乏驴喟然叹道:
     
       “不是在下恭维老爷,什么人一经老爷调教’真个是脱胎换骨了也。当年在下不过是恶作剧,找老爷的晦气,谁曾想,一个半死不活的黄毛丫头,如今里里外外都是一派大家气象。”
     
       马正天听得出乏驴说的是真诚话,也实话实说:
     
       “不瞒大侠说,兄弟游手好闲惯了,还真没有怎么调教过下人。再说,兄弟向来以为,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定数如此,人力何为啊。当年接纳六两,确实仅仅是为了不驳大侠面子,带回家搁在丫头伙里,别人都是光鲜鲜的,百伶百俐的,早淹死她了,哪能找的见她呀,别的丫头恨不得生八百个心眼儿,想方设法往主子身边贴,她呢,纯粹稀里糊涂的。可到头来,还是她的造化大。”
     
       乏驴说:
     
       “老爷算得上了身达命之人了,在下高处也曾上去过,低处也下去过,对天地间的事儿,也略知一二。虽然有时候给老爷找荐混闹,但心里是有数的。不怕老爷不高兴,作为商人,老爷非但够不上精明,简直是糊涂了,可精明事让老爷做完了,作为大家掌门,老爷非但够不上敬业,实在是胡闹至极了,可家和万事兴这句话,古人好似专门说给老爷的。在下也曾想过,表面看来,这是老爷的命好,其实不然,老爷乃大智若愚之人,不算计,是大算计,不精明,是大精明,小亏是老爷自愿吃的,大便宜是别人送上的。所以,要想跟着老爷混得出人头地,就得不算计,不精明。老爷也许听过这样一个偈子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冈你横由你横,明月照大江。听听啊,传神写照,字字句句,都与老爷相仿佛。”动了真情,离开游戏场合的乏驴,内心了悟着实不少。
     
       马正天静静听着,细一思量,有根有据,字字有来历,句句有着落,凭感觉,他早知乏驴并非凡人,表面游戏人生,没个正经,但西峰的许多事务其实是握在他手中的。但,他不会与乏驴这类人有过多交往的,他也知道,乏驴也不可旨与他打成一片,分则相成,合则相伤,人世间本来是由无数不同材质的板块拼接而成的,板块间是要留有缝隙的,有些人是板块,有些人是在缝隙中游走的边角废料,哪里板块相撞了,他们挤进去,作为缓冲,哪里缝隙开裂得过于大了,他们又去填补弥合一番,人世间就这样凑凑合合遮遮掩掩运行着,人就这样胡子眉毛芝麻西瓜,由生到死,再生再死。一念及此,马正天颇觉凄然,又一腔慨然,话说透了,天地皆空,人生皆空,天地人生无所不空。他说:
     
       “难得大侠高屋建瓴,为在下指点迷津。”
     
       乏驴从宽袖筒摸出两份烫红请柬,双手递给马正天,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知府大人命在下跑腿,在人家治下苟活,不得不从命啊。去与不去,小的只是跑腿,并无片言相告。刚才说了,人各有命,不过,还有一句话叫做事在人为,二者不要偏废,可能要好些。据在下所知,牛不从近来挺忙啊。”
     
       “哦,兄弟曾托付他一些事情,想必是忙些。”马正天双手捧着两份请柬,目光迷离,一脸茫然。
     
       “哦,原来如此。在下打扰得久了,该告辞了。再说最后一句话老爷要是有什么跑腿的差事,不必客气。小的腿虽然废了,还是可以跑一跑的。”
     
       “那是自然。不知会有多少事还要劳动大侠的。”
     
       马正天知道乏驴的为人,也不挽留,咳嗽一声,六两应声进来,双手托着一只白底蓝花瓷盘,上面用红布封了两锭大银,马正天双手捧起银锭,递给乏驴,笑说:
     
       “区区二十两碎银,权充大侠酒资。”
     
       “好好好,送两份请柬,赚得二十两大银,呵呵,看来,日后要多给老爷跑腿了。”乏驴大笑,也不推辞,接过银子,揣人怀里,手舞足蹈去了。一路格格拐拐地走,还磕磕绊绊唱出一阕元人的《青玉案》来:
     
       春寒恻恻春阴薄。整半月,春萧索。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尽不爽,花期约。可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马正天全部听见了,在3卩里待了一霎,很快便沉浸在乏驴送来请柬的喜悦中,对乏驴苦心给他的几次暗示浑然不觉。六两心里对这两份不期而至的请柬所隐含的玄机有所感觉,前几天晚上事情闹得那样大,官府没有动用军队弹压,一定是手头不怎么方便,但,这事儿却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罢了,这几天,她一边尽心伺候马正天,眼睛耳朵却没闲着,她在时时观察新动向,她觉得,眼下马正天越是少出头露面,接触的人越少,便越安全,把正月十五晚上的事放凉了,双方都好下台。她便以自己的特殊身份,晚上将他羁縻在她的身上,白天把他留在床上。她知道她这样做,一定会招致大家的厌憎,也因此会给她带来灾难。但,她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以死报恩的人多了去了,马正天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救了她,他现在可以说也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马正天双手抚摸着给他的那份请柬,两眼迷离,心旌摇荡,一时忘乎所以。六两心中苦涩,却不便明言。她怕他怀疑她因为嫉妒在搬弄是非。但她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重新沏了一碗热茶,碎步走近,将茶碗轻轻搁在茶几上。马正天毫无察觉,微闭眼睛,双手轻柔地抚摸请柬,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他此时的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醋意萌生。她轻声道:
     
       “老爷,请用热茶。”
     
       马正天常年练武不缀,本能机警,反应奇快,六两话音未落,他已离座闪避在一旁,他揉揉眼睛,看清是六两,飞向遥远的心思又回复自身,他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他怕六两瞧破他的心事,便无话找话说“六两,你看请柬好看么?”
     
       “当然好看了。请柬不好看,哪里请得动我家老爷。”六两一脸平静地说。马正天自己心虚,似乎听出了六两的话里话,看见她的脸色也无风雨也无晴,比正常还正常,越觉得心虚了,竟然说:
     
       “知府大人请我去喝酒,海先生也要去的,要不,你跟我一块走?”
     
       六两正色道:
     
       “老爷想想这样做,可以吗?去知府家赴宴,带一个丫头,是要向人展示老爷家大业大,有丫头可带呢,还是表示老爷跟丫头之间有特殊关系呢?这都不说了,男主子出门带一个女丫头,是不是等于给人说,咱家内外不分,家政不清,上下不明,或者还有女人主家的嫌疑?这都罢了,女人主家的不是没有,如果让人说成丫头主家,那就难听了。”
     
       马正天早已红了脸,他自知失口,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得忍受六两的好一番奚落。他知道,六两这丫头聪明,对他近日的蠢蠢欲动,了如指掌,又不便干涉,正好借天下雨,把心中的不忿发作出来了。将心比心,都是人,都是女人嘛,两人正热火朝天,没黑没白地卿卿我我,说过的情话余香仍挂在嘴角,温暖的被窝余温犹存,互相传染的身上的尴尬气味还没有消散,另一人心里却有了另外一个人,藏着掖着倒也罢了,可现在就要急头急脸地要去会面了。对方要是身份辉煌的女子也说得过去,咱当丫头的,迈不过身份这道门槛,可对方仍然是丫头,虽说相府的丫头比得上七品县令,那只是个说法,还是丫头嘛。马正天替六两比前比后想了一个透彻,放飞的心却再也收不回来了,他讪讪道:
     
       “你不想去便罢,话倒说了不少。”
     
       六两嘿嘿一笑说:
     
       “圣贤说,女子和小人是最难对付的,近不得,远不得,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离老爷近了,害怕,离老爷远了,心里又慌乱。”
     
       马正天见六两虽在说笑,但难掩满脸的凄楚之色,心里不觉也咯噔响了一声。但,拨动了他心弦的事情,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故作轻松,像没事人似的,笑问道:
     
       “六两,你这鬼丫头,说话越来越刁钻了。你好好说,为什么离我近了害怕,离我远了心里又慌?不老实交代,今晚你就别想睡觉。”
     
       六两撤嘴说:
     
       “不睡就不睡,老爷明日有天字第一号的美事儿等着,都不怕,老爷不在,我百事没有,放展了睡觉,我怕什么。”
     
       马正天心中有事,与六两斗嘴底气不足,只好耍赖。他一个旋风,已将六两揽人怀里,双手按在她的痒痒处,说:
     
       “我倒要看你怕不怕!说还是不说,自己决定。”
     
       “说,说,老爷放开手,我说。”
     
       暂时脱了危困的六两又要耍花招,马正天食指弯作钩儿,比划了一个痒痒动作,六两忙说:
     
       “老爷不要心急嘛。人家还没想起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老爷是名动一方的武林高手,别的也曾练过三招两式的武林人物都怕,六两是弱女子,怕是自然的了;可老爷不在时,又怕遭人欺负,没人撑腰壮胆’所以心慌。”
     
       马正天知道她在拿虚话应付,便作势又要挠她,六两双手抱紧胸怀,装作可怜无助的模样说:
     
       “咳,现如今人真是难活,说了真话,人家不信,逼着人说假话,假话不愿意说,还不得不说,有人爱听假话嘛。我只好说假话了。前些日子,天黑时分,最怕老爷传唤了,近些日子,天黑时分听不见老爷传唤,心里又觉空落落的。这分明是假话,老爷一听就听出来了,可六两自从随老爷来到咱家后,老爷什么规矩都教过,就是没教过说假话,今日个奉老爷命,说了几句,肯定是说得不好了,还请老爷不要责罚。”
     
       马正天要听的就是这些话,事业上的成功固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但,当他拥有这些时,却满目都是欠缺。犹如一座恢弘的、美轮美奂的宅院,外表看起来让人惊艳不已,住进去了,却显得空旷,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除了摆设还是摆设,人却被淹没了。多年来,他也曾遵循圣贤的训示,一日三省自身,是否人心不足蛇吞象,是否饱汉不知饿汉饥,是否玩物丧志,忘了天道轮回?不是的,确实不是的。细细思量,他对人生仍然充满热情,他对事业仍然不遗余力,对他人依然一腔关怀,可是,心里为何从来没有充满感呢。可是,当他在生意伙伴的纠合下,逛了一次窑子后,他发觉天地如此之大,寄托心灵的安乐窝原来在女人那里!回到家里,自家的婆娘,所有的丫环仆妇对他都是毕恭毕敬,走在街上,所有的女人对他都是一脸灿烂,那笑容好似永远不落的太阳,白天晚上都可在他的心田撒出一片明媚,他浑身上下内夕卜一直暖洋洋的。这让他无论身边有无女人,在回到家后,那种空寂感消失得干干净净,事业上的成就感因此变得真实了,每逢这时,他的心里涌上来的便是一种志在四方的济世情怀。他也知道,家人和外界对他与许多女人的不干不净颇多微词,多少次,他产生了站在大街上向众人宣示志向抱负的冲动,但,他一次次严厉地否决了自己:锅里蒸的究竟是黑馒头还是白馒头,揭开笼不就一清二楚了,有什么可说的?他坚持只做不说,多做少说。多年来,他嫖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资助过的穷人不计其数,他捐助过的公益设施遍及西峰城乡,这一次,他又冒着杀头破家的风险,不为到手的利益所动,为穷苦弟兄撑头请命,不是自我标榜,虽不敢与古圣先贤比拟,环顾当今天下’也算过得去了’我不过就是多交往了几个女人嘛,我是一个大俗人,我不是圣人,我也做不了圣人,我做一个对他人有益的大俗人也不坏嘛,总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点实际事情不做的人要好吧。有一些时日了,马正天的脑子里竟然产生了一条让他无法辩驳的奇怪思想,他认为好女人能给他带来奋进的动力,能带来好运气,能使他找到发家致富的诀窍,他的财富越多,他便为别人能做更多的事。因此,他喜欢女人,他想拥有更多的女人,非但不是什么肮脏的丢脸的事情,非但不是仅仅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而是与许多人的荣辱苦乐有关。这个奇怪的逻辑在这个时候又占据了他思想的制高点,六两的话外话,他不是听不出来,他连她藏得很深的心里话都听得出来,她表面在埋怨他,甚至在讥刺他,那只不过是女孩子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惯用的小意儿,她分明是在说,她已经离不开他了,不仅在居家过日子方面,在女孩子羞于启齿的肉体关系上,她也离不开他了’这给了他信心,刚才泛出的一点羞耻感,马上被成就感和荣耀感淹没了,他要一如既往地一个个追逐女人,一个个征服女人。想到这里,他灿烂一笑说:
     
       “丫头,我听得出你话中的意思的,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这一辈子跟了我,算是跟对人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六两笑道:
     
       “这还用老爷说?不过,六两并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着能像现在这样早晚伺候老爷,有朝一日,老爷看着不顺眼了,随便赏一个安静角落,最好有一座小小的佛堂,让六两朝夕供奉,为老爷祈福求平安,便心满意足了。”
     
       马正天心下颇为感动,他知道六两表达的是真实愿望,而疏远六两也许是为期不远的事情,恐怕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他为自己在女人问题上的缺少自制力感到羞臊,但,他坚信,他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与他亲近过的女人,尤其曾如此强劲地拨动过他心弦的六两。他将她揽人怀里,安慰说“不要想得太多。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个匆匆过客,无论是老爷,还是下人。没有你的世界和没有我的世界并无两样,你离开了我,每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该刮风,该下雨,都是老天爷的事情。我离开你也同样,太阳该升起时就升起来了该落下时就落下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当天的事情,明天的事连想都不用想,也许今夜好好地钻进被窝了,明天别人千呼万唤,你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了,也许你想的好好的明天要吃什么好东西,要穿什么好衣服,一觉睡醒,天塌地陷,全部计划都落空了。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呢,神仙可能也算不出,咱们二人居然会遇到一起,神仙同样也算不出,咱俩以后究竟会是什么结局。过一天说一天话,做一天事,天天过得快活就行了,六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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