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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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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少爷病看得好,说话也十分有趣。这算什么特大喜讯?”马正天哈哈大笑。
     
       于进阶一下脸飞红云,嗫嚅再三,才说:
     
       “小辈听人说’马老爷曾悬赏来着’说是谁……服得住那个洋女人’便是为西峰男人争回了脸面,小人只是听说,不知有这事也无?”
     
       “哦!”马正天大笑数声,慨然道“话确实说过,虽是说着耍的,既然说了,一概算数。”他回头招呼海树理回家取银子,把黑娃拉到一旁,两人说了一会悄悄话,马正天一脸都是惊诧和艳羡。海树理带着两个伙计用一只白瓷盘端着十锭大银和一些散碎银子出来了。马正天宣布,给黑娃奖赏百两大银,给报喜的,每人赏一两酒钱。接到银子后,队伍里面的,围观的,欢声雷动,西峰街上马上有了往年这个时候节日的气氛。
     
       看到黑娃夺魁,牛不从甚感失落,听说洋妞儿病势沉重,他的心里又生出一疼。咋说人家也是天涯沦落人,无论西峰人,还是西洋人,也无论穷富,远离家门,日子难过。刚才还为洛娃日进五百两银子愤愤不平,此时,又觉得人家哪怕日进斗金,都是该当的。咋说呢,没有天生的自甘下贱的女人,谁不想当皇后娘娘呀,既贞节,又排场,穿金戴银,一呼百应的。可这是想当就当得了的么。你看看那些窑姐儿,眉眼长的那个顺溜哟,可她们却是被千人踏万人踩的烂女人,而去糟践她们的又是哪些男人呢,真是好肉都让狗吃了。要是生到官宦人家,或是马家年家这些大户人家,别说去糟践人家了,面都见不着的,瞅空子了人家一眼,被主人知道了,挖你狗日的眼珠子哩。人的命运啊,真是说不清,连鬼神都说不清的。别的不说了,你看马正天家那个丫头六两,要是当年被窑子收留了,现如今还不是遭千人踏万人踩?要是当年被那家穷人收养了,如今还不是一个穷村姑?偏偏让乏驴这个好事之徒给碰着了,又偏偏遇上了马正天这个二杆子货,如今再看看人家,在不可一世的马家,也不可一世起来了,昨晚海树理在寒风中等了半夜,求人家回去,人家连脖子都没给他,可六两一来,马正天像是被勾了魂,立马喧天跟上回家了。眼见得,已经不是一般的伺候人的丫头了。
     
       牛不从不是一个爱想事的人,可今天怪了,进了脑子的事情真多,一件没想出门道,一件跟屁虫似的又来了。这都是谁的事呀,想破脑子也不关你半点事的,可他忍不住还想。他想黑娃这狗日的,没家没业的,哪来的五十两嫖资?偷的?抢的?拣的?借的?谁送给的?都没有道理嘛。可这家伙把好事干了’还得了一大笔银子。日他妈!这世道真邪了门了’他黑娃凭什么!想当年,我挣那一百两银子出的什么力,受的什么罪?六百里山路,六百斤石头,吃不上,喝不上,野地里睡觉,荒沟里喝水,差点把命没搭上。你狗日的,把洋女人睡了个昏天黑地,倒得了一百两银子,你是保驾有功了,是浴血疆场了,是千里献宝了?一样正事都挨不上嘛。你是逛窑子了,自古做这事的男人都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你倒好,嫖风还嫖成开国元勋了。乱了,乱了,世道乱了,乱得没章法了嘛。你马正天做事本来是有主张的人,西峰街上,除了知府老爷,就是你了,大家都在看你的眼色行事呢,你的行为就是大家的榜样,你倒好,你好这一口,也就罢了,你有钱,你对大伙有恩,你是特殊人,可你不能胡闹呀,悬赏一百两银子让人逛窑子?传出去别人会拿屁股笑话你的。还说是给西峰男人争脸呢,西峰男人的脸那么不值钱,西峰男人的脸难道长在洋窑姐儿的裤裆里?什么话嘛。要是普通人胡闹倒还罢了,可你是马正天,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多少人在效法你的言行,说句不得体的话,你要是明天站着拉屎,让人看见了,传了出去,不信你看,后天会有多少人都在站着拉屎,都会认为,这是最时兴的拉屎姿势呢。牛不从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而此时罡风正烈,风筝在无边无沿的天空随风飘荡,眼见得收不回来了。
     
       “牛老爷,太爷请你叙话,请移尊步。”
     
       正在低头漫游的牛不从一呆,抬眼看,只见一个人站在面前,双手向他拱着。牛不从诧然说,阁下是给我说话吗,请问在何方恭喜?那人一笑说,牛爷贵人多忘事呀,在下是知府衙门捕头袁征三,是有幸与牛爷谋过面的。牛不从定睛一看,可不是,这就是绰号风中鬼的袁征三,因其手脚快捷无伦,行走如风,眼慢的人难辨其踪影,而得了这样一个恶狠狠的名头。这恶魔从来都是藏形隐迹,没有大案不出手,出手必有斩获,今天一身便服出来找人,可见非同小可。牛不从心下暗吃一惊大正月天的,落到这人手里,可不是什么风雅韵事。有昨天晚上的事情在身上,不由得牛不从胆战心惊。大伙的事,大伙纠合在一起,显得声势浩大,落了单,就是挨宰的羊羔了。可这算什么事呀,我在前面张牙舞爪,可实际领头的是马正天和邱十八呀,他们倒好,事情做了,缩在家里不露头,把我一个撂在大街上,眼前也没有一个应手的人去传递消息’眼睁睁要被人使暗手拾掇了。唉’也怪不得别人’没有人让我上街呀,都是自己心里毛躁,坐卧不安,出来散心的,可见,凡事都是有预兆的,为何今天在家里说甚也待不住?这不,癞蛤蟆跳到了蒜窝子,不是找上门挨砸的吗?他定了定神,开颜一笑说,呵呵,大正月天的,太爷还在日理万机呀,袁大爷也不在家陪陪嫂夫人,看得出,都是在下给爷们添麻烦了。风中鬼一笑,嘴刚裂开一条缝儿,牙只露出一抹白影儿,便迅即收了笑,抿了嘴唇,那笑便格外阴惨惨的,牛不从头皮不禁噌噌噌炸了几炸。风中鬼说,牛爷切莫误会,太爷真是想念牛爷了,趁着正月闲暇,叙叙家常,别无他意。牛爷请吧。牛不从心下有一百个担心,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小九九,在风中鬼面前,都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呵呵一笑说,难得太爷大爷有如此雅兴,在下是狗肉上不了席面的粗人,今天也充一回细人,大爷先请。风中鬼不露神色,淡然道恭敬不如从命,牛爷请便。说完,竟大步流星前面走了,脖子都没往后转一下。牛不从心中火气轰地蹿了上来这鬼头,太把人不当人了嘛,也太自以为是了嘛,真以为你是什么鬼,老子真的跑了,你未必逮得着!火气上来了,豪气也上来了,头掉了,碗大个症,球割了,也不够你一顿下酒菜,你家妹子一心想当寡妇,我也就豁出这条命不要了!风中鬼在前面如风而走,只见一个人影在稀疏的人群中,忽而明朗,忽而暗淡,却总是在牛不从的视野里晃悠。牛不从也知道了,风中鬼虽不曾向后张望过,但他始终在他的视野中。这人了不得,他心下极为吃惊,此前对他早有传闻,看来百闻不如一见。
     
       风中鬼的来历倒是明确的,当年陇东大乱时,他是乱军一个小头目,打仗凶悍之极,每到一座土堡前,先脱光上身,口含一把短刀,身背一把长刀,率先登城,伙伴踩着云梯往上攻,被城头上的滚石檑木,砸得死的死,伤的伤,他却手脚并用,用短刀扎人土墙,作为全身支撑,像壁虎那样贴在墙上,一截截噌噌上蹿,城头上的重武器三下两下砸他不着,就来不及了,他一跃上城,插上短刀,拔出长刀,见人就砍,无人能敌,伙伴乘机登城,大事差不多就了了。后来,他是投奔了官军的,不为别的,头领每破城,总要屠城,男女老幼不留活口,他多次劝解,头领非但不听,有一次,还当众亲手抽了他二十马鞭,他觉得这样下去,作恶太多,于心难安,况且这样的队伍绝无好下场,正好官军遣人暗中来收罗他,他便带领他的小队反水了。后来的战事果如他所担忧的’官军缓过劲后’大举反攻’他原先的队伍被各个歼灭’每仗下来’几乎没有活着的。战事结束多年了,他带出来的弟兄不愿继续从军,都被遣散了,他被安插在知府衙门做捕快,可听人说,因他是反水的,乱军头领在最后失败前,将一切责任归罪于他,向江湖下达了铁血令,声言所有活着的弟兄都有追杀袁征三的权利和义务,后来,他确实也遭到过几次暗算,幸亏他机警过人,且身手了得,才侥幸逃得劫难。经历过血与火,多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倒不怎么害怕,但,铁徒手还是很看顾他,除非有特别案犯,才差遣他出手,特地让他看管在押犯人。
     
       这差事是极好做的,陇东知府衙门牢房设在一座地坑院里,大平原的原面上,挖下去一个四方大坑,四方崖面均有三丈高低,凿有数十孔窑洞,每孔窑洞扎了山墙,只留下通风口,每天放风两次,不用特别警惕,最能飞的公鸡,即使后面有狐狸追,也是绝对飞不上来的,况且,在四面崖畔,又修了四座围墙很高很厚的土堡,居高临下,平原广阔,十丈以内的兔子,都可分得清公母的。每座土堡里,有五名牢头把守,火枪弓箭一应俱全,互为声援,里面的自然出不来,外面谁想劫狱,只能是关起门来独自瞎想一会儿,就此罢手。地坑院留一处地道作为通道,厚重的大门反锁了,有几名狱卒看着,放风的时候开饭,用一只柳条篮,盛上饭菜,从崖顶吊下去。他喜欢这个差事,每天把事务安排妥帖了,与属下喝喝小酒,掷几回色子,乐得清闲自在。衙门要是遣人叫他,必是有重要案犯缉拿的,干这活儿,他不怎么为难,多年来,都是马到成功,在当今陇东这块地盘上,还没有他拿不回来的人。昨晚衙门里闹的大乱子,他是知道的,他已做好准备,把看管3人的差事都交接明白了,专等衙门来人,可等了一夜,竟无动静,他纳闷,难道衙门的一应人等都遭遇不测了?他想不等召唤就去看看的,可擅自离岗,这是犯大规矩的。他苦等一夜,仍无动静,天麻麻亮,他就换了便衣,城门一开,便潜人进来,溜到衙门一看,除了大门外留下一片杂沓的脚印,一切如常。午饭过后,衙门来人叫他,他不用准备,当即去了。铁徒手特意安顿他,不要惊动别人,把牛不从请进衙门来。他换上便衣,从衙门后门溜出来,他知道西峰街上真正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并不多,便在街上闲游闲逛,思忖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把牛不从弄进衙门去。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他发现牛不从也在街上溜达,心中不觉好笑,便知此人正当魂不守舍之时,他跟在他后面转了一会,瞅准机会亮明了身份。他不便与他同行,更不可提拎着他走街串巷,他断定牛不从这类人是聪明人,不会与他为难。果不其然,他乖乖地跟他进了衙门。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呢,其实一点正经事没有,在大门口,风中鬼等牛不从赶上来,面无表情说:
     
       “牛爷请便,在下失陪。”
     
       风中鬼一晃不见了人影,牛不从正在纳罕,林如晦从偏廊转出来,言笑殷殷说:
     
       “呵呵,牛爷驾到,有失远迎,太爷正在后堂恭候,快请!”
     
       进了衙门,牛不从心安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天由命吧。林如晦在前面晃晃悠悠走,他晃晃悠悠跟在身后。绕过几个回廊,到了后院,牛不从扫视一回,眼不见华丽,却处处透着儒雅,再回想在马家和年家的所见,心想,这大约就是读书的没钱人和不读书的有钱人的分别罢。仔细一思量,铁徒手毕竟是知府,有钱没钱,只是与商家的计较,比起小民百姓来,钱海了去啦,又想,年家是纯粹的商人,他们不好文墨,也自自然然的,不去往这条道上靠,马家与有钱人相比,摆置上,多了一些文墨,多了一些儒雅,可与正份的读书人拉到一块,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缺什么,他一时说不上来,总感到一种缺。牛不从今天就是爱想事情,看见什么都可勾起一通乱想,这当儿,脑子又跑得远了,他摇摇头,苦笑笑,赶忙把心思收拢了。知府衙门倒是进去过,后院却从未涉足,看看到了一栋大约有三间大小的琉璃苫顶的房屋跟前,林女卩晦回过脸来,和颜悦色道:
     
       “牛爷稍等,待林某通报老爷。”
     
       一瞬间,林女卩晦又来到面前,闪至道左,伸出右手说:
     
       “牛爷,请!”
     
       牛不从大步进了屋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张眼一望,四面墙壁上,两面各立一排古铜色书架,一函一函的书立地接天,摞得满满当当,另两面墙壁,字画纷纷,如蚂蚁,如蜘蛛,如蛤蟆,如龙如凤,竹梅松柳,牡丹月季,看一眼,竟有了醉意。他不觉肃然起敬,暗道这读书人当真是非比寻常,手足无力却心神通天,言笑殷殷,却威严自在,而这位太爷却既是读书人’又是官太爷’真正让人心生敬仰。眼睛适应了屋内光线’却见铁徒手一手执笔’攒眉伏案’笔如龙蛇游走林如晦指着茶几边一把竹质圈椅,悄声说:
     
       “太爷公务正忙,牛爷先请坐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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