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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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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不从的心很热在家里待不住又来到大街上。刚才从街上回来他全部心思都在花布那里,都在即将与干妹子见面的喜悦中,没留意街上的光景。在家里,看不见街上的情况,也听不到街上的声音,但他觉得有些异样。再出得门来,只眺望一眼,就证实了他在家中的感觉。往年,从正月十五开始,到二十日,这五天是西峰最热闹的日子。西峰人有个久远的传统,从老辈那里,人们便认定,过年其实是过忙哩,过关哩,人来客去,人需要招呼,神鬼也得敬奉,家口大点的,一个年过下来,老少都累垮了;日子过得富足的,年头要催债讨债,年下,要礼尚往来,蛇粗窟窿粗,格外要繁杂些,小户人家真是过年关哩,按老辈规矩,债务不可拖过年,年头欠债,来年还得受穷。婆娘娃娃身上得好坏添一件喜兴衣服,锅里多少得有点油水,屋里屋外,多少得显出新春气象。这都是要使银子的啊。正月十五一过,所有这些事办理的好坏都是陈年旧事了,留下来的是轻轻松松欢乐几天,过罢年,才开始过年了,过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年。今年这个时候的西峰街上一片冷清,听不见炮仗喧天,看不见小孩打闹追逐,每年都要进城随喜的各村秧歌社火队,这时早闹翻天了,也不见踪影。二十年前的那场大变乱牛不从是亲身经历过的,征兆其实早有了,只是人们的眼睛被眼下的生活所蒙蔽,没有发觉罢了,待到发觉时,刀已架在脖子上了。提起那场大灾难,他不由得从内心深处佩服人家马正天,别看人家整天花里胡哨的,脑子却无比清晰,眼界无比高远。我的爷爷马登月给我说的话,证实了牛不从不是在拍马正天的马屁,马正天在生灵涂炭遍地死尸的乱世,把一家人的性命留了下来,把一个家族的财产大部分留了下来,做到这一点的,整个西峰,也就是他了。
     
       马登月说,人说你老太爷是二杆子,我这样说可以,别人这样说可以,你不能这样说。乱兵还在关中呢,离咱西峰还有几百里地呢,你老太爷就密遣心腹,在深夜,押送金银细软,护送家小,躲到了百里之外马莲河边咱家的祠堂了。哦,你这个瓜球娃,啥都不懂嘛,给你说话真费劲。咱家的祠堂就是咱们现在住的村子,他挥手一划拉,骄傲地说,如今村子里的地,还有邻近十几个村子,那时全是咱一家子的,就拿咱员外村说吧,四百六十八亩平展展的河川地,数不清的山地,雇了七家逃荒客,是专门给咱家守护祠堂的,你看看,村子三面临河,一面有高山阻挡,与平原隔着二十几里山路,随便掐断一截子,谁要想过来,除非他长了翅膀。万一打到村子,还有办法,你看看河边那座山头,那是咱家修的土城,几十米高呢,里面储存了够上百人吃一年的粮食,滚石檑木刀枪弓箭土炮,应有尽有,谁能攻得上去。半年后,乱兵打到董志塬了。董志塬是远近闻名的粮仓,官府调兵遣将组织民团要坚守西峰城,你老太爷知道乱兵正在势头,城是守不住的,仗打得越大,官民的损失就会越惨。他把咱家的粮食一下子从库里提出几万斤,拿出三千两银子,又去游说年老爷,年老爷与马家不合,可在大事上,脑子是清楚的,也准备了很多粮食,很多银子,只不过他家没有基地,你老太爷便让年老爷带领家小,押送金银细软,躲到咱家祠堂土城了。乱兵打来了,官军在城外打了几场硬仗,双方死伤那个惨哟。随后,官军抵挡不住,退进西峰城,守了一天一夜,撤了。在破城的那一夜,你老太爷也走了,留下海树理全权处理后事。乱兵一进城,见房就烧,见人就杀,见女人就奸,全城都遭了祸殃,唯独把马年两家放过了。海树理看见事情还有转机,便找着乱兵的头儿,替西峰全城百姓求情,答应由马家出面,为乱军筹集粮食和军饷,好歹才打发走了。事实上,大多数粮食和银子都是由马家代大家出的。你老太爷嫖风浪荡一辈子,为啥没人说人家呢,一,人家有钱这二呢,人家有恩于大伙,人家与那么多女人有染,双方都是自愿的,你老太爷可从不干欺男霸女那种缺德事的。
     
       我那时候,正如马登月所说,纯粹是一个瓜球娃,整天只知道和哈娃没明没黑地疯玩,哪有闲心理会那些陈年旧事,有关马正天的长长短短,跟我是球上挂镰刀,离心口还远呢。不过,关于牛不从的根根垄垄,我还是挺感兴趣的,因为据马登月透露,他是叶儿干妈的爷爷。我当时有些不大明白,叶儿干妈姓叶,牛不从姓牛,我问马登月,这老家伙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说,真是个瓜球娃,给你说你也不明白,你把种子撒到别人家庄稼地里了,长出来的庄稼自然是别人家的。弄不明白的事我懒得理会,我才不动那类没意思的脑子哩。总之,那一年的正月十六这一天,牛不从像一头第一次上路不知天高地厚的驴驹子,心里想着与他的两个干妹子会面的来劲事儿,在家里心浮气躁,上街散心来了。
     
       一街都是清冷,一街都是无趣,转悠到老城壕时,他突然想起西峰的所有班子店全在这里’他是从不来这种地方的’他与女人说不上有多干净’但他坚持和良家妇女来往不与窑姐打交道是他做人的底线。但他听说这地方不错,是男人的销魂地。想起班子店,自然想起了那个洋窑姐儿,那些好这一口的人,把那个什么洛娃说得神乎其神,一天接十个客人仍然谈笑自若一派余勇可贾的架势。一天十个男人是什么路数呢,一个人五十两银子,十个人,就是五百两,乖乖!简直是一个银子冶造局嘛。有人说,一天接十个如狼似虎的男人,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铁打的女人也招架不住的。可听过了招的嫖头们说,败下阵来的是男人,每接待完一个男人,她都轻蔑地抿起猩红的好看的嘴唇说你的,不行!这方面的话,从马正天嘴里说出来最是靠谱,后来,他给人透露,那洋姐儿确实厉害,咱西峰的好男人,在她那儿,把脸都丢光了。他扬言,谁要是有本事伺候的那洋姐儿告饶,给咱西峰男人把脸面挣回来,我马正天情愿出一百两银子为他庆功,而且,他愿意预支五十两本钱。银子是好东西,一百两银子,有的人一辈子还挣不回来呢,何况这么好的事,又能挣这么多的银子。这一段时间,西峰街上的男人走起路来,个个抡胳膊撂腿儿,在老城壕窜来窜去,可是,敢去马家领本钱的人一个也没有。也有那些做事稳当的人,翻箱倒柜,或东抓西借,凑够本钱,偷偷溜进去,先试一回,如果可以,再去马家那儿报名,再连本带利捞回来,把西峰第一男人的美名夺过来。可是,一个个昂首进去,一个个低头出来,白白耗费了五十两养家糊口的银子,那些男人从听风楼出来第二天,是光棍的,都低眉顺眼,涎着脸,这家进那家出蹭饭吃了,拖家带口的男人,第二天就全家就揭不开锅了,娃娃哭闹,婆娘跳井上吊,弄得一塌糊涂。马正天做人还是仗义,及时给一些资助,让这些虽败犹荣的英雄暂时渡过难关。牛不从想到这里,不觉心热了,丹田以下火烧火燎,他真想立即冲进去,会会那个洋姐儿,听说西洋人的火枪火炮厉害,身子总还是人吧,不会是什么狗屁机器吧。可是,他没有五十两银子,家里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两了,房子卖了是凑得够的,但他不是那些脑子不整齐的二杆子,他是不会下这份赌注的。去马正天那儿申请这笔本钱吧,一是面子拉不下来,要做人上人的人,咋可靠这没名堂的手段呢,二来,他在听风楼门口抖擞了半天身子,觉得底气不足,为了争脸,倒把脸丢了,算啥事嘛。
     
       牛不从心里想着事儿,脚下踱着碎步,在空旷冷清的西峰街上一连走了几个来回。猛然间,听见鼓唢呐从老城壕方向响起来,朝城中心渐行渐近。这是演的哪出呢?他心下有些疑惑,又有些鼓舞,便迎头蹀躞过去。面前来了一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最前面的那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身披红绸飘带,风吹带舞,煞是威风。一左一右是两个吹鼓手,两筒唢呐喇叭朝天,吱哩呜噜,呕哑啁哳,把天上的浮云都搅和乱了。跟在马后的是锣鼓手,破发出难听的破碎音,牛皮鼓旧得不像样子了,响声沉闷,一声声震得街道两边的老房子灰尘四扬。定睛看去,骑在马上的好像是黑娃,在身后使劲播鼓助威的却是那个死不了的混混乏驴。牛不从心下大惑,这些混混子今天要干什么?神仙卧在家里当乌龟了,头蹄下水出来当大王了?马上的那个人就是黑娃,他不就是年家的园艺工,立什么大功了,这样威风的?他觉得有趣,跟在队伍后面看热闹。刚还死气沉沉的西峰,让这一帮人闹活了。家家户户大门哗然开了,老老少少涌出来,男人和大点的男孩子跟在队伍后面,吆吆喝喝瞎起哄。
     
       队伍走到马家门前停下了,锣鼓唢呐一齐戛然停了响动。乏驴一瘸一拐,闪出队伍,清清嗓子,对龚七大声喊道:
     
       “快去通报马老爷,乏驴有话要说!
     
       龚七心中不乐意,却不敢怠慢,向前躬身道:
     
       “大侠请稍等,小人这就去。
     
       一会儿,马正天摇摇摆摆出来了,离老远,黑娃慌忙下马,缩身而立,乏驴抖擞精神,把弯曲的脊梁努力地挺起来,又挺不太直。在马正天一条腿迈出门槛时,乏驴迎上一步,双手抱拳道:
     
       “乏驴给马老爷拜年!”
     
       “不敢当,不敢当!马某也给大侠拜年。请问,有何见教?”
     
       乏驴拱拱手说:
     
       “见教不敢,乏驴只是想问问老爷’老爷说话算数吗?”
     
       马正天一笑说:
     
       “请问大侠,马某有过说话不算数的行径吗?”
     
       “回老爷没有!”
     
       “那么,就请大侠示下。”
     
       “乏驴听过一个传闻,说是老爷发话了,谁要是把那个洋姐儿拿在马下,让她服气,就是给咱西峰的男人争脸了,老爷情愿奖赏一百两银子。请问老爷,此话是真是虚,是真,请老爷兑现诺言是虚,乏驴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转身就走。”
     
       马正天呵呵一笑,说:
     
       “是真的。”
     
       乏驴近前一步,随手往后一指说:
     
       “如今,英雄来了,特地前来领赏。”
     
       “哪位?”
     
       黑娃往前赶1步,跪下磕1个响头,说:
     
       “黑娃给老爷拜年了。”
     
       “就你?”黑娃本身又黑又瘦,弯腰驼背,活像一只大号的黑蚂蚁,全身搜刮干净,也没有几斤肉,可名声在外,他经常给人说,他逛窑子,从来都是进门掏出一两,出门挣回二两,人问钱是谁给的,他说是窑姐的私房钱,人说你要钱没钱,穷得球眼眼儿冒穷气,要人没一些儿人样儿,长相顺溜的老母猪都不愿搭理你,窑姐又是专门挣皮肉钱的,谁肯给你钱?你把牛吹得跑进你家祖坟了。黑娃深沉一笑说,你爱信不信,你不信,我不少挣银子,你信了,我又不多挣银子。人们追问半天,他才说,窑姐儿让他折腾得受不了,一个劲催他快快完事,他就是完不了,她们实在受不了了,给他降价,求他快点,他还是快不了,她们又答应免了他的一切花销,只求他快点结束,他还是不结束,直到她们告饶’给他倒找一倍的嫖资,他才见好就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这话太离谱了。可是,几个常逛窑子的老嫖头证实,那些经过黑娃手的窑姐儿,提起黑娃的名头,个个立即皮肉紧缩,脸上的脂粉被挤得纷纷飘落,身子像老母猪筛糠似的’当下立脚不住,呻吟连天,说那简直不是个人嘛,谁家的牲口圈没关严实,把一头配种骡子跑出来了?马正天听人说过,却不大相信,这次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哩。他盯视了黑娃几眼,见他不卑不亢,一脸得色,便有些相信了。他说谁能给你作证?”
     
       “回老爷,小人愿意给黑爷作证。”
     
       “你是谁?”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小人都不认识了?”
     
       马正天认得那是听风楼的龟奴,故意这样问的,不料这龟奴却是这番回答,显得他是窑子的常客了,他虽不隐晦这个,可当着下人的面,他心里怪这龟奴脑子让驴踢了,连个弯儿都不会转。他厉声喝道:
     
       “大胆奴才,敢这样跟本老爷说话!你是哪里的猪狗,老爷如何认得你?”龟奴话一出口,就知道今天的近乎套砸了,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立即改口说:
     
       “老爷恕罪!老爷误会了,小人不知自重,自以为先前在街上碰见向老爷请过安的,就顺嘴胡诌出来了,掌嘴,掌嘴!”
     
       龟奴真的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马正天摆手道:
     
       “罢了,罢了,你也不必太自责。说说怎么回事?”
     
       龟奴便把黑娃如何前天夜里来到听风楼,洛娃小姐如何陪他一天一夜,直到今儿早上,还不放手,洛娃如何昏晕过去,一摊子难以启齿的事儿说了个涓滴不漏。听得众人都呆了,马正天也瞠目结舌,好半天缓不上气来。他脸色苍白,喃喃说这事儿有些玄乎。”
     
       乏驴接口说:
     
       “老爷说得没错,按常理说,这事不止玄乎,太玄乎了也。可这是真的。听风楼已火急请去了向惠中向老爷,正在给洛娃小姐诊脉呢。这是小人亲眼所见。哦,对了,向老爷的高徒于少爷跟师傅一块去的,现在也来了,老爷不妨问问。”
     
       队伍里又闪出一个面目清癯的年轻人,马正天认得这是向惠中最得意的徒弟于进阶,少年有成,还未婚娶,已是西峰街上的名医。于进阶款款走上前来,向马正天一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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