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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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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俩的友谊是在一次与杏娃的遭遇战中缔结的。那时候,哈娃还没有糖吃。那一次,我们在一起玩,杏娃从嘴里掏出一颗已被他吮得像薄纸片一样的糖,他把糖纸还没有丢,还捏在手里,他把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糖纸悠闲地展开,把剩下的那半颗糖重新包住。本来这没什么不对,谁家孩子吃糖都这样,一次吃完一颗糖,真是叫花子存不住隔夜食,天生的贱货。我一次吃两颗糖,这可是要另当别论的,一、我家离如今不远的几十年前,是陇东地界十七县最大的地主,最大的资本家,老子现在虽然穷的连一颗破糖都吃不起了那有什么,命贱,心贵着呢二、哈娃,杏娃’还有这干部那干部’他们的爹,他们的爷,他们的老先人,都曾是我家的长工、佣人,一句话奴才!奴才的后代都吃得了糖,老爷的后代就吃不得?杏娃要是把糖这样包住,悄悄装在兜里也就啥事没有,可这个驴日的种,把糖装进兜里还不到放完一个屁的工夫,又掏出来,把糖纸拆得滋啦滋啦响,我听起来,简直有震耳欲聋的阵势。这也罢了,咱大户人家的子孙,大人大量,不与小人奴才计较,可他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做得越来越过火。他把糖重新塞进嘴后,还故意看我们一眼,那眼神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的,这还罢了,主子与奴才计较失身份哩,可千不该万不该,他把糖塞进嘴里后,他的嘴里立即发出了激越的吸溜声,吸溜——吸溜——,如长空雁叫,如公鸡打鸣,要多刺耳,有多刺耳。我在强忍着这种折磨,我在磨炼自己的忍劲。奶奶常摸着我的头皮给我说,蛋蛋娃,心字头上一把刀,凡事要忍哩,能忍,是好汉子,不能忍,动不动就像火烧着球了,一跳老高,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那是熊汉子,球事不顶的。我是好汉子,我是奶奶的好孙子。心字头上一把刀,我能忍。杏娃跟他老太爷海树理一样,是个把大红当桃红把麦秸秆儿当拐杖脚蹬鼻子往脸上爬的种。当然,海树理我没见过,关于他的事情,我是听马登月说的。海树理是我家账房,听说那算盘打的,双手使算盘,看起来,两只算盘的珠子是同时动的,听起来是同时响的,号称金算盘。可就是他的金算盘把马家敲没了,马正天威风一世,到蹲大牢前,都没看出来,是海树理噼里啪啦把他敲到末路上的。人啊,把人不当人待,是不对的,太当人待了,也是不对的。我比马正天修养要好一些,我在强忍着神经的摧残,听着杏娃那惨绝人寰的吸溜声。
     
       事实证明,杏娃真不是个东西,阳关大道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他把我的好修养当成了好欺负,他把嘴转向了我和哈娃。转向我:吸溜一吸溜一,转向哈娃吸溜一吸溜一,他的嘴撮起来,像要拉屎急切间拉不出屎的驴屁眼,眼儿里还带着空气外泄时的不叽不叽声。第一遍我忍住了,他的嘴又向我转过来了,这时,我猛然想起马登月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一之谓甚,岂可再乎?此前我是反感这句话的,老实说,我也不大懂得。马登月废话、屁话说惯了,说多了,要不是他好坏是我的爷爷,要不是离开他我好坏没处去,我是不愿听他说一句话的。当然,他的脏话粗话混账话我听多了听惯了以后,还是爱听的,他的古话鬼话废话屁话,我从来都没爱听过。真是少不更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这句古话鬼话屁话废话奔来眼底后,眼前犹如一道闪电,耳边恰似一声惊雷,我顿时明白了这句先前老不明白的话的含意,就是有个再一再二,没有个再三再四,一颗用妈妈的身子从干部那儿换来的烂脏糖,你显派得太过分了,你吸溜过多少次了,你吸溜的声音太大了!错在你,不在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义在我一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要把一切来犯之敌,坚决干净彻底消灭之,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为了人民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圣贤皇帝,解放全人类,要靠我们自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时,我感慨万千,浮想联翩,一种悲壮感,一种手痒感,一种心痒感,一种脚痒感,一种想干坏事感,一齐涌上心头。种种感觉激发的我,一下子心明眼亮,热血上涌,手上的劲儿自天而来,脚上的劲儿自地而来,我家老太爷马正天那二杆子劲自我家祠堂而来,我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了。
     
       杏娃这狗日的,他爹海豁豁是杀猪的,他爹经常把猪的头蹄下水拿回去给他吃,这狗日的,嘴里从来少不了肠肠肚肚的玩意,别看这些猪的烂脏东西,还养人哩。杏娃大我四岁,高出我半头,宽出我一圈,他把一担水可以轻轻松松挑起来,扁担软软闪闪颤颤悠悠嘴里唱着歌儿挑回家,我钻到扁担下,像驴驮水那样,把腰努力地拱起来,腰快挣断了,大肠头儿快要挣出来了,一担水还搁在地上纹丝不动。这狗日的力大,和他爹一样,毒着呢,海豁豁杀猪时,手持一把明光耀眼的杀猪刀,扑滋一声,猪一声尖叫,只见猪血像高压水龙一般往外喷,这毒货,瞥一眼,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抽上了旱烟。那是个命哩,猪也是个命哩。人问杏娃长大干啥,这狗日的毒货,嘴里嚼着猪肠子,呜啦呜啦地说杀……杀猪!听听,这是人话么。但,我今日个要教他学乖哩,要教他咋样做人哩。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弱国一定能够打败强国。主意已定,决心已下,杏娃正在志得意满吸溜,全不知危险来临,我在他的左侧面,哈娃在他的右侧面,我不能事先通知哈娃,目标一旦暴露,即便哈娃肯与我精诚合作,我俩也未必是杏娃的对手。何况哈娃这狗日的,眼下态度如何,倾向哪方,我心中还没数。这狗日的快要馋死了,为了巴结讨好杏娃,好混口糖吸溜,好混指尖大一片猪肠嚼嚼,反过来捶我,也说不定。管球他!我心一横,悄悄弯下腰,抓起一把绵绵的黄土粉,捏在手里,我无比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这狗日的猪下水吃多了,吃成了猪脑子,还不知道我要干啥呢,他以为他把我馋得有了效果,笑眉兮兮儿地转过脸来,吸溜,吸溜,我迎着他笑,我觉得我笑得万分灿烂,我都有点被我的笑感动了,魅惑了,我瞅准了他的眼睛,又亲切地叫了声:
     
       “杏娃!”
     
       我多叫这一声,不是我受了马登月的影响,爱说废话,我是看他眼睛睁得不够大。十六岁那年,我与杏娃的媳妇秧歌干那活时,她的眼睛是眯着的,我说,秧歌,你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吗,她眼皮翘了几翘,我看她是在用力,可眼睛却眯得更紧了,我说你睁开呀,求你了啊,她又费了半天劲,相当对不起我地说人家睁不开嘛。从此,我知道了,人在受活时,眼睛是眯着的,是睁不大的。秧歌那时正在受活中,杏娃这时也在受活中。我再一喊,他眼睛终于睁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一扬,土粉披满了阳光,朝他飞去。我看得无比清楚,土粉百分之九十八都灌进了他的两眼中。爹呀!杏娃惨叫一声。这是杏娃的特点,别的伙伴受了惊吓,都喊妈呀,他却喊爹呀,我问过他,他说,他爱吃他爹拿回来的猪下水,而他妈给他啥也拿不回来。这狗日的真没良心,以前他妈给他拿不回来好吃的,他不喊妈呀,还情有可原,当下嘴里噙着他妈给他拿回来的甜嘴的糖,他喊的却还是爹呀,单凭这一点,捶他狗日的。阶级仇,民族恨,一齐涌上我心头,不待他反应过来,我抢前一步,一脚踹在他的小肚子上。我听见他的3卩个地方咕嘟响了一声,我想一定是踹着猪下水了。他就势抱住肚子蹲了下去,一手揉眼睛,腾出一手梧肚皮,忙忙碌碌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要是缓过劲来,非掏出我的下水不可。我大喊一声:
     
       “哈娃,你这狗日的,手让猪咬了吗?”
     
       “没有的啊?”哈娃摊开一双手,满眼困惑,怕我不相信,把手伸到我面前,显得委屈地说,“不信,你看吗?”
     
       我气坏了,肚子一阵抽搐。我这人就这样,很少生气,生啥气呢,把你气死,太阳照常升起,月亮照常出来,有屁了,夹也夹不住,划不来。可我要是生了气,那很可怕的,别人怕不怕,我不知道,我自己怕,怕把我的肠子绞成一截皮绳。气真的上来了,我倒不怕肠子绞成皮绳了,我会撒气。我飞起一脚,踢在哈娃摊开的左手上,他的左手像一只要飞的鸟儿,翅膀抖抖,羽毛哗哗,却没飞起来。他叫了声,把被踢了的左手缩回去,用右手捂住,不满地说,猪没咬就没咬嘛,你踢我干啥,再踢,还是没有嘛,你看嘛,你长着眼睛是出气的吗。我想笑,又想哭,碰上这种死蔓子倭瓜,气的人流鼻血哩。杏娃哇哇叫着,已站了起来,一只眼扑闪扑闪,有了能看清东西的样子。我真害怕了,这狗日的要是缓过劲来,非把我的牛牛当猪肠嚼了不可。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发展同盟军,哪怕我俩合作仍敌不过他,也不至于吃多大的亏。机会来了,杏娃哇哇叫着,挥舞胖胖的拳头摸索打人,我一把将哈娃搡了过去,正好挨了一拳,杏娃以为找着目标了,一拳猛似一拳,直戳戳捅来。我勇敢地站在哈娃面前,挺起胸膛受了两拳,大喝道:
     
       “狗日的,让猪肠子塞糊涂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冲老子这儿打,打人家哈娃干啥子?人熊了,是人不是人都想欺负人!”
     
       哈娃在我身后,他知道我替他挨了两拳。他没看见,杏娃眼睛睁不开,拳头乱抡,倒是打着我了,却是虚飘无力,我看的准准地,拳一来,我借势侧身,力卸的差不多了。哈娃没有爹,死了的爹又是背着反革命的名被枪毙的,谁都可以欺负他,我知道他的内心积满了火,我用一句话把他的火点燃了。他想从我的侧面冲到前面,大喝道:
     
       “日他的老先人,今日个要和他杀猪的种弄个事哩,球大个事!”
     
       我张开双臂,把哈娃拦在身后,我以命令的口气说:
     
       “哈娃快跑!这儿没你的事,我惹的事我担着,要咬球咬我的,你快跑!”“要跑你跑,孙子才跑哩!”哈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满脸通红,四肢乱颤,一膀子将我撞开,杏娃正好瞎眉失眼地往前扑,我看见,哈娃一个前弓后剪,腿肚子的劲用上了,屁股上的劲用上了,腰里的劲用上了,一个直勾拳打出去,正中杏娃面门,哈一哈一哈一杏娃大几声,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出几步远后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我说“哈娃,好样的,一不做,二不休,咱俩把这狗日的拾掇了算了!”
     
       “说得有理!”哈娃兴致大起,我俩赶上前去,两脚轮换着踹,杏娃肉乎乎的在地上嚎着,滚着,我俩越踹越兴奋,踹到后来,都忘了这是在踹人了,只感到脚板上那叫个爽!杏娃向我们告饶了,这家伙平时都是别人向他告饶,谁听过他向人告饶呀。我心想,人家都告饶了,人家向人告饶可不容易,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的脚头子飞的慢了些,哈娃却踹得正欢势,踹一脚,喊一声‘狗日的!他就这样踹着。他还一边唱着歌儿:
     
       哈娃的频率也缓了下来,他是累了,气喘得呼呼的。听见杏娃告饶,他却来劲了,他说,你狗日的,要是像平时那样牛到底,老子兴许还饶了你,你要当孙子,老子偏不给你当爷!哈娃的脚头子又飞得快了。
     
       踹不动了,杏娃像死狗那样铺展在地上,满身满头满脸都是土。我俩坐下喘气。哈娃还不解恨,可他实在累了,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他忽然灵机一动说:
     
       “给狗日的嘴里把土塞上,权当是拿土灌猪肠子哩!”
     
       “好主意!”
     
       我赞一声,两人艰难地互相扶持着站起来。满地都是土,一点都不用愁找不到土。我们每人抓了两把土,一把塞人杏娃嘴里,一把撒在他的脸上。“撤!”我喊了声,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是从村西往村东走的,我们的影子在我们的面前,长长的,浓浓的,我们的双手大幅度地甩起来,像两棵会走的大树。我用眼睛的余光瞥一眼哈娃,突然发现,这个平时老收不住鼻涕的家伙,目光坚定,脸面刚毅,走起路来,雄风历历,我心里生了些许尊重,生了些许畏惧。那一天,我还不确切知道,哈娃的英雄气概与我们马家有关,我只是听人闲话说,哈娃与我爷爷马登月有关。一场架打完,我隐约看来了,他与马家人是有些关系的。我说,哈娃,咱把祸闯下了,咋办?哈娃大咧咧说,怕个锤子,要吃牛肉牛滚狗!我怯怯地说,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怕他,就不捶他了。他爹要是闹来了,要挨咱们大人的打哩。
     
       哈娃愣住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哈娃不敢跟人打架,打得过打不过,那是本事问题,问题是,他打赢打输,回去都要挨他妈妈叶儿的打。这一刻,他害怕了,今日的架打大了,打的还是歪人海豁豁的娃杏娃。海豁豁有事没事总提着杀猪刀,与人一言不合,就抡欢了刀子冲来了,他是村里谁也惹不起的歪人。至今,他还没有真正捅过一个人,但满村的人都被他捅怕了。伙伴们每天出门,大人再不说啥,只郑重安顿不要惹杏娃!我的奶奶可从来没给我说过这种话,有时候与海豁豁在村中碰面,海豁豁低头急急走路,我奶奶却睁大眼睛瞪着他,咬牙切齿说一句癞蛤蟆不长毛,是种的过错!海豁豁装作没听见,急急地走了。奶奶死了,我归爷爷管,爷爷马登月也从来没给我说过这种话,他也从来不说有关海豁豁的事。我心中有数了,我有十足的把握度过今天的危机。可是,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哈娃,我要给他一个惊喜,给他一个震慑,使他从今往后对我服服帖帖的。我蹲在路边,不走了。这时的哈娃已六神无主,刚才的英雄气荡然无存。他拽拽我的衣袖,泪眼婆娑,弱声说:“蛋蛋,祸闯大了,咋办嘛!”
     
       “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我说。
     
       “我闯了祸,该杀该剐,我自作自受,可你是给我帮忙的,连累了你,我心里咋过意的去嘛。”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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