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

     
     　　潇湘回到明庄时天已大亮。冉东和冉西补眠去了，兰亭昨夜酒喝得不多，正在院中习练拳脚，见他两眼通红，血染衣衫，一身狼狈地进来，大吃一惊，忙扶他进屋，张罗着沐浴更衣，处理伤处。瞧他孤寂颓废的惨淡模样，心知定是与晋王鸾舞有关，也不敢细问，伺候他喝了点粥饭，便扶他上榻休息。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潇湘要起身时却发现自己身子虚软滚烫，竟是又病了。兰亭试了脉才发现他还受了不轻的内伤，跳起来要去请大夫，被冉东拦住：“大哥过几日要随太子去北疆，若是皇帝知道他病了，多半就不让离京了。”
     　　好在大伙儿这些年跟着凤凰也知道些简单的医理，几人商量着开了个方子出来，熬了药给潇湘服下。三人轮番用真气助他疗伤，再加上庄子里不缺名贵的药材，一股脑儿都入了他的腹中，两日下来倒也颇见成效。
     　　这日近午，海仁亲自来日月山庄宣旨，早朝议定，命他为钦差，由海义护卫，三日后随太子出行。
     　　潇湘接旨谢恩，请他入内饮茶。海仁却不移步，上下打量着他，冷笑道：“潇湘大人只离宫几日便消瘦不少啊。您夜夜销魂，可要当心身子骨儿！”
     　　“海大人玩笑了。”潇湘虽不明他所指，也知道他是恼了自己，对他的嘲讽毫不介怀，请他入了厅中坐在上位，亲自倒了茶水奉上，躬身道，“多谢海大哥照应。不知此次朝中以谁为帅？”
     　　海仁初时板着脸，见他待自己和从前一般亲近，脸色和缓了许多，道：“钱朗钱大人。”
     　　“啊！是他！”潇湘大为惊讶，“可钱大人是个文官，如何能为将为帅？”
     　　海仁嗤地一笑：“真是少见多怪！钱大人追随皇上多年，早先可是有名的儒将，最是谨慎。皇上说，这当儿便须这等沉稳的人为帅，才能担起大局。”
     　　潇湘却是实在难以想象钱朗披甲横马的模样，不觉摇头之后又摇头。
     　　海仁先前愿意留下来喝茶，原是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说的。他屏退众人，压低声音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数落你，这鸾舞虽是晋王之尊，到底是他国的质子，你与他……莫要走得太近了。”
     　　潇湘微微怔愣，心知定是自己前日与鸾舞在南湖相遇的一幕为暗卫所知，而海仁掌管暗卫，没有什么消息能瞒得过他。他心中刺痛，却咧开嘴笑道：“不过是湖中偶遇，海大哥多虑了。”
     　　“偶遇？”海仁仔细看着他的双眸，神色间颇为不信，“主子知道后虽不说什么，可他……他一整日都抑郁不快。”
     　　潇湘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低下头假作喝茶。海仁看着他低垂着眼皮颇有憔悴之态，心中微动，蓦然伸手刁住他的手腕，三指搭上脉。
     　　潇湘一惊，便要甩开手起身，海仁一把按住，沉声道：“怎会受了伤？是谁干的？我要禀明主子。”
     　　“不要告诉临熙！”潇湘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无礼，放低了声音道，“海大哥，我已经好得多了。求你不要告诉皇上。”
     　　海仁长长叹息一声，探身按住他的肩头道：“潇湘，你与主子的事情，原不是我能管得的，可主子……主子待你的心意……你……放心上吧！”
     　　一句话说得潇湘脸皮滚烫，只管唯唯喏喏答应着，起身出去吩咐下人开饭。海仁已知他未必能听进去自己的劝解，只得作罢，见酒菜摆了上来，闷闷地说了句：“吃了饭随我入宫谢恩吧。”
     　　“别，海大哥，您饶了小弟吧！”潇湘满脸陪笑，连连拱手。海仁无奈，最后只得自己带了人回宫去了。
     　　☆ ☆ ☆
     　　很快到了出发的日子，潇湘再想避开皇帝，也终究是要去入宫辞行的。这日一早，海义亲自驾了黑漆马车来接他回宫，进了宫门又换了蓝呢小轿，一直到御书房门外停下。
     　　太子临宝、郡守钱朗、路诚几人都已在候驾，见到他从轿中下来，神色各异。路诚先迎了上来，握住他的手道：“刚听说兄弟受了伤，也没能前去探望。可好些了？”
     　　潇湘看到临宝和钱朗二人横眉立眼的模样，只悄声道：“我没事的，路大哥。”
     　　这时皇帝进来，叮嘱了几句，几人便即告退，接下来就是盛大的点将仪式。潇湘紧走两步，抢在钱朗身前往外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这时身后传来皇帝温和的声音：“潇湘，你留下来。”已到了殿门处的人假作没听见，低着头大步跨出门去。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挡在面前，脚没收住，险些撞了上去。
     　　“潇湘，陛下让你留下。”
     　　潇湘抬头怒视着面前脸无表情的海仁，暗暗咬牙，猛然转身冲进了御书房，回身咣当关上殿门，直挺挺站在门内。
     　　殿内霎时暗了下来，潇湘的身影被依稀的暗影遮住，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临熙被他怒气冲冲的行径震住，怔了怔，微笑道：“潇湘，你心里不痛快？”
     　　“不敢！”潇湘没好气道，“不知皇上还有何吩咐？”
     　　临熙不答，起身缓步走过来，在他面前站下，望着他好一会儿，忽然捉了他纤长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低声道：“潇湘，朕等你回来。”
     　　潇湘心头一震，蓦然伸臂勾住他的后脑，倾身贴上去，用力稳住他的唇。临熙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只任由他啃咬吮吸，微甜的血腥味很快弥漫了整个口腔，呼吸开始紊乱，他慢慢闭上眼睛。
     　　不料，潇湘猛地撤身后退两步，抱拳拱手：“臣告辞！”这一刻，他心中冷笑，忽然有着复仇般的快意。
     　　临熙愕然睁目，眼看着他旋身而去，俊拔的身形很快沐在耀目的阳光下，渐行渐远。过了很久，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
     　　☆ ☆ ☆
     　　大军整装待发。
     　　潇湘靠在马车前，仰着头眯着眼看向高台上那位气势如虹的大元帅。钱朗今日穿了一身黑色软甲，威武肃穆，竟有了几分沙场宿将的味道，与平时相较，几乎变了个模样。
     　　点将台下，士气高昂的万千将士热血沸腾，齐声怒吼，声震山河。这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支队伍将势如破竹，直捣黄龙，轻易便能踏平了恒国的版图。
     　　“潇湘，你怕是第一次见钱大人穿盔甲吧？”路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凑到他耳旁轻声问道。
     　　潇湘点头，低声道：“正是。不瞒路大哥，我一直以为钱大人是咱临国见钱眼开的头号贪官。”
     　　路诚听了几乎是狂笑出声，立刻引来周围将士的怒目，他忙捂住嘴轻咳两声，勉强忍住笑，压低了嗓音道：“钱大人真是冤枉。想当年他助皇上运筹帷幄，平定临国江山，素以谋略见长，和恒国那位军师卢振铭齐名呢。”
     　　潇湘顿时怔住。卢振铭……陆明……
     　　大军终于出发了，太子和钱朗自点将台上下来，各自启程。
     　　海义挑起帘子，潇湘俯身上车的一刻，忍不住回头，目光越过波浪般滚滚前行的军士，望向点将台上。黄罗伞盖下威严的身影如石塔般沉稳，那一双长目只静静望着他，不起波澜的深邃，却似要将他吸了进去。见潇湘看他，脸上漾出温和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潇湘回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张了张口，无声道：“临熙，再不相见！”
     　　临熙并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远远望着那淡薄而模糊的笑容，伸指抚上方才被他啃咬的唇，慢慢绽开了笑：“潇湘，我等你回来。”他也无声地回应。
     　　北行的车驾浩浩荡荡，彰显着太子半君的权势和荣耀。华丽车驾后有一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潇湘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休息，马车旁不离左右的正是临帝特意派来护卫他的锦衣卫丑部首领海义。
     　　掀开车帘，探首回望，遥看南城，这里，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目光缓缓扫过这一草一木，忽然被不远处山头上一个落寞的身影截住，那人风神如玉，长衣猎猎，整个人却散发着孤独忧伤的气息，如荒野中一匹挣扎求生的狼。
     　　潇湘目光凝住，盯视他许久，忽然唰地一声甩下帘子，恨恨骂了声“妈的”，重重靠在车壁上，再无动作。
     　　他终于离了这九重宫阙、巍巍帝都！可为何他心底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喜悦，有的只是一丝惆怅和失落。
     　　他莫不是……遗失了什么……
     　　马车奔行，离南城越来越远。
     　　他以为自己与这两人的牵绊到此为止，可命运偏偏不会这般轻易顺了他的心意。他此时并不知晓，自己与这两位当世豪雄的纠葛已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