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风云-第二十八章

字体大小:超大 中大 中小 超小

      庭审进行到第五天的时候,蜀道行注意到旁听席上的人少了很多。人们来法庭是为了听到控辩双方的交锋和唇枪舌战,但是现在他们只能听到一堆使人昏昏欲睡的专业术语。那位专家证人回答问题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对沐流尘充满了戒心,并且在沐流尘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中搜寻陷阱。为了不中圈套,他甚至拒绝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沐流尘提出的最简单的问题。他这种尽量做到准确无误的努力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团和不准确。不久之后,他开始在几乎每一句话中使用“就你所说的话的上下文来说”,或者“从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本质来看”,沐流尘对此也没有放过,“我问这个问题没有别的含义,”他对那位专家证人说,“我是在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记者对此的评价是“检方的专家证人好像在语言掌握方面不太在行。”记者从来不会放过任何刻薄人的机会。
      而现在民意投票显示,支持判处四无君死刑的人的百分率是71.2%,参与电视和网络投票的人数是423,690人。这些数字对控辩双方没有任何帮助,只能说明在这段时间内,现场直播的收视率降低了。
      星期五,也就是庭审进入第六天的时候,终于连法官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把控辩双方律师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说他受够了。“我看对射击残留物的盘问就到此为止吧,”他对沐流尘说,“你和那位专家证人是一对好样的,我看陪审团中有的人都要晕过去了。”
      沐流尘微笑起来,“如果检察官先生没有意见的话……”他微笑着,望向蜀道行。
      “我没有意见。”蜀道行板着脸说。
      “很好。”法官疲惫地看了他们一眼,“两位先生,我们下周再见。希望下周的进展能够顺利一些,我可不希望打破最长庭审时间的记录。”
      然而下周对检方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的延续。警方证人J在法庭上被证明说谎,可以说是对于检方最具毁灭性的打击。
      蜀道行知道,沐流尘玩的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花招,他从来不直接反驳证人的证词,相反,他把他们引入圈套之中,将指向四无君的证据转而指向鬼隐,从而达到削弱物证的目的。蜀道行原本是想利用射击残留物这一证据将四无君和开枪射击的事实联系在一起,但是那位专家证人在法庭上的表现并不足以使陪审团确信这一点。而且沐流尘在盘问过程中提出了“被告曾经捡起手枪”的假设也使蜀道行心存疑虑,他猜不出沐流尘这样说的真正意图,但是不管沐流尘的意图是什么,他必须要否定的是四无君曾经开过枪这个事实。
      蜀道行的打算是让警方证人J来证明这一点。他是沼泽市警察局的中尉警探,当天晚上,就是他坐在包厢外面的走廊上,监视四无君的行动,是他最先听到了枪声,也是他看到四无君从包厢里走出来,扔掉了手枪。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半个目击证人了。他将向陪审团证明,谋杀正是发生在四无君走入包厢之后的那十分钟内,四无君就是那个扣动扳机的凶手。
      沐流尘在对J进行质询的过程中,意外地采取了一种轻蔑的态度。“你说你听到了枪声,那是什么时候?”
      “七点十二分。”
      “精确到分钟?警官先生,听到枪声的同时,你立刻看了手表么?”
      “不,”J回答道,“但是酒店的走廊上有一个很大的挂钟。”
      “哦,你说的是这个挂钟么?”沐流尘立刻出示了一张酒店内部的照片。
      J犹豫了一下,他望向蜀道行,后者并没有站起来叫反对,于是他犹犹豫豫地接过照片,仔细看了老半天才回答道:“是的,我想是这个挂钟。”
      蜀道行感到有些恼火。他们全都被沐流尘的盘问弄得战战兢兢,生怕里面有什么陷阱。J刚才对那张照片的反应,就好像他根本不曾见到过那个挂钟一样。这会使陪审团对他产生怀疑,蜀道行心想,他当时并不知道J的犹豫是有原因的,他为事先没有察觉这一点而感到懊悔。
      “让我们来看一下,”沐流尘说,他拿出了一张酒店走廊的俯视图,“当时你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对么,警官先生?”
      “是的,”J回答道,“正对着包厢的门。”
      “哦,好的,”沐流尘说,他在J所说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圈,“然后……这里是挂钟,对么?”他在俯视图上圈出了挂钟的位置。
      “是的。”
      “你在听到枪声的同时看了挂钟,从而确定开枪的时间是七点十二分,对么?”
      “是的。”
      “但是,”沐流尘说,他把红笔两个圈之间用直线连接起来,“在你和挂钟之间有一个转角,我想你的视线无法像这条红线一样,穿过墙壁看到挂钟上的时间?”
      “反对!”蜀道行站起来,“我想这是不真实的照片,”他对法官说,“至少,他从拍摄角度上面故意造成了这样的死角。”
      沐流尘立刻转过身来,双眼盯住蜀道行,“你说这是伪造的照片?”
      “彻头彻尾的虚假。”蜀道行说,“这张照片使人产生视错觉,故意引人误入歧途。”
      “这是你的照片。”沐流尘说,“是你们检方人员拍摄的现场照片,上周一的庭审中你还使用过这张照片,难道是你们检方人员造的假?”
      蜀道行第一次在法庭上感到了难堪,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他简直不敢去看陪审团脸上的表情。
      质询还在继续下去。
      “你说你听到了枪声,但是当时在场的还有七名客人,为何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枪声?”
      “这是因为枪上装了消声器。”J回答道,“因此枪声很轻,而且周围又很嘈杂……”
      “你能描述一下你听到的枪声么?”
      这个问题J已经对记者说过一百遍了,他立刻回答道:“那是一种类似于香槟的瓶塞被起出来时的‘噗’的一声。所以我想其他人可能把装了消声器的枪声当作了开香槟的声音。”
      “哦。”沐流尘说,“警官先生,你确定你不会把这两种声音搞混么?”他拿出了一张酒店提供的清单,“当天晚上,酒店至少打开了二十瓶香槟。”
      “我相信我不会搞错。”J说,他挺了挺胸,凑近话筒,“我是一名职业警察。”
      “在你们的职业训练中,包括了如何分辨装了消声器的枪声和开香槟的声音么?”
      “不。”J说,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那是凭个人经验……”
      “你确定凭借个人经验就能够区分这两者么?”沐流尘问道,“就像你刚才所说的,枪声很轻,周围的环境又很嘈杂。”
      “是的。”J回答道。
      “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两段音频,哪个是装了消声器的枪声,哪个是开香槟的声音么?”
      两段音频的时间都只有1.5秒,而且背景很嘈杂,即使竖起耳朵,也很难分辨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请你告诉我,这两段音频,哪个是装了消声器的枪声?”
      J犹豫了一会儿,“第二个。”他最终用一种孤注一掷的表情回答道。
      “很抱歉,”沐流尘说,“这两段音频都是开香槟的声音,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由于香槟的年份不同,所以酒瓶包装也有所不同。”
      没有比眼看着自己的证人被人耍弄更难堪的事情了,蜀道行心想,尤其是当自己坐在那里无能为力的时候。
      但是更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
      “警官先生,你是否说过,‘在失去一个大案子的时候,我会感到很失望’或者类似这样的话?”
      J抬起头来,望了沐流尘一眼,经过前两次的教训,他已经提高了警惕。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陪审团的信任,现在他的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差错,都有可能毁掉一切,“没有。”他尽可能清晰地回答道。
      “那么你也没有说过,你仇视黑帮分子,尤其是华裔,希望能够亲手将他们赶出这座城市,或者类似这样的话?”
      “没有。”
      “在描述华裔的时候,你也没有使用过类似CHINAMAN之类的蔑称?”
      “没有。”
      “从来没有?”
      “没有。”J回答道,他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近来没有。”
      “从案发之前到现在为止?”
      J明显地迟疑了,但是最终,他仍咬着牙回答道,“没有。”
      “哦。”沐流尘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那么,你怎么解释这盘录音带,这也是伪造的么?”
      他向陪审团播放了那盘录音带。那是王隐在监听警方通讯时的一点意外收获,他无意中收到了J的巡逻车上的频道并且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录了下来,大约有三个小时J和他的同事的对话,其间他不但表示了对黑帮分子的仇视,尤其是对华裔的仇视,而且在每次提到华裔的时候,他都使用了侮辱性的蔑称。
      沐流尘默默看着陪审团的反应。他知道他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个低着头坐在证人席上的警官。即使蜀道行站起来虚弱地抗议这盘带子是在当事人不知情的前提下录制的因此不能当作呈堂证供,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听到了。现在坐在证人席上的警方证人是一个在法庭上撒谎的种族主义者。他想沼泽市警察局一定会解雇这个人,也没有其他的警察局会雇用这样一个人。他的警察生涯到此结束了。
      这天的庭审结束时,蜀道行在走廊上拦住了沐流尘,“你根本没有必要出示那盘带子。”他厉声说道,“你之前所做的那些已经足够了,现在你毁了这个人的一生。”
      “你说的是那个种族主义者么?”沐流尘淡淡地笑了笑,“我并不在乎毁掉一两个这样的人。”
      如果是为了赢得这个案子的话,沐流尘心想,他不惜毁掉任何事物,任何人。
      他看着蜀道行站在那里,气得全身发抖,“借过。”他轻轻地说道,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在法庭上占了绝对上风,即使不出示那盘带子,那位证人也表现得足够可疑了。他在出示那盘带子之前的确犹豫过,但是他必须那样做,他有他的用意。
      在走出法院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记者站在台阶上打电话,他的老板正在通过电话对他怒吼,声音之大连距离他两三步远的沐流尘都听到了:“我要的是两大黑帮之间的仇杀,你他妈的却给我搞来一个有种族歧视的警察陷害华人的段子,没有人要看这种陈年老掉牙的东西,现在你他妈的害得我的节目开天窗了!”
      沐流尘同情地对那位记者笑了笑。这就是他出示那盘录音带的用意。他改变了人们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当天晚上,民意投票节目显示,现在支持判处四无君死刑的人是66.4%,比上一周下降了将近10个百分点,还有17.1%的人对此持观望状态。
      这一结果也将影响到陪审团的判断。
      庭审进行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意外事件。
      从庭审的第十五天开始,被告方开始传唤证人。沐流尘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在质询的过程中不着痕迹地把嫌疑引向鬼隐的身上。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得心应手。他传唤了一名黑市武器商人,他承认那把在本案中编号为1605825枪支是经由他手提供给鬼隐的;一名来自南部的知情人士,他向陪审团解释了鬼隐和经天子之间的宿怨,包括鬼隐在南部的公司私吞公款的行为和将买卖提供给他人的行为;一名酒店地下车库管理员,他证实了从下午四点至晚上十点,鬼隐的车一直停在地下车库里;一名负责二楼包厢的酒店经理,他作证曾经在下午四到五点之间看到鬼隐进入包厢,但是没有人看到他什么时候离开包厢。
      在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之后,沐流尘准备让四无君本人出庭,说出“事实的真相”。四无君将坐在证人席上,同时接受双方律师的盘问。
      “可惜的是你没有妻子。”沐流尘对四无君说,“尽管让被告的妻子在法庭上泪流满面,哭诉‘我的丈夫绝不会杀人,他是一个好丈夫’是被滥用的博取陪审团同情的手法,但它的确很有效果。”
      “唔,你觉得绝晔怎么样?”四无君在考虑了一番之后建议道,“如果我答应将她现在的薪水翻一倍的话,她想必很乐意在法庭上泪流满面,告诉陪审团她的老板是个好老板,你觉得如何?”
      沐流尘想像了一下那位金发女秘书在法庭上泪流满面的样子,“不,”他摇着头说,“我们最好还是别那么干,这会给陪审团留下你是个花花公子的印象,你会失去女性陪审员的好感。”
      “哦,流尘,”四无君说,“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花花公子。”
      “是的,我知道。”沐流尘笑着说,他轻轻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四无君的手,“你不是。”
      他们现在是在拘留中心的会见室里。被告在出庭接受检察官的盘问前有权会见自己的律师,这是连检察官也无法阻止的。虽然按照法律规定,在任何情况下,无论被告处于羁押或非羁押状态,辩护律师都不能教被告怎么说,而要由被告自己说。辩护律师只能向其解释相关法律的规定以及各种事实的可能的法律意义,而不能背离事实地直接告诉被告应该怎样回答。但事实上没有人遵守这条规则,被告就像是演员,而律师就像是导演,在法庭上的每一句对话都要经过事先排练,检察官可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也被列出来,事先准备好回答。
      同样,虽然法律规定被告会见律师时,羁押场所必须提供一个隐私性房间,中间不隔玻璃,看守所监管人员不能监听或打扰律师会见。但事实上,通过电子监控手段监视会见情况的事情屡有发生。因此,为了避免谈话的内容被监听,沐流尘没有坐在四无君的对面,他们坐在桌子的同一边,两个人挨得很近,在说话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吐息,柔软的呼吸随着每一个字节的发音落在皮肤的表面,然后温暖的水蒸气随着人体的热度慢慢化开,渗入到更深层的地方,有一种惊悸般的酥痒。四无君斜坐着,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沐流尘的侧面,他的白皙的耳壳就在眼前,被略长的淡金色发稍覆盖着,露出形状小巧的耳垂,随着自己呼吸的贴近而渐渐泛起了粉红的颜色,就像是初生的牡蛎一般。
      “哦,四无,”沐流尘说道,在四无君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耳垂之后,“我想我还是坐到你的对面去比较好。”
      “抱歉,律师,”四无君笑着说,“我让你无法思考了么?”
      “哦,是的。”沐流尘说,他故意板起了脸,“虽然你对自己的魅力自信到了狂妄的地步,但是你不应该勾引你的律师。”
      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侧过脸去,吻住了四无君的嘴唇。在那一瞬间,他们都忘记了有可能存在的监视器。四无君用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越发的拉近自己,他们拥吻在一起,几乎忘记了呼吸。
      “哦,四无,”当这个深吻结束的时候,沐流尘说,“我想我还是坐到你的对面比较好。”
      但是四无君抓住了他的手,“流尘,”他声音低哑地说道,“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碰过你了,我想我快疯了。”
      “我也是……”沐流尘低声说道,然后他叹了口气,“不过让我们先看看这个,明天庭审开始之前你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记者,我们可以借此机会把庭审中要说的一部分内容先透露出去,我会安排记者抢在庭审结束之前发稿。”
      “哦,好吧。”四无君说,“我应该对记者说些什么?”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