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风云-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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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尘。”
      沐流尘转过头去,看到四无君站在法庭的门口,他对他身后的两名法警低声说道,“请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沐流尘突然感到心中一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四无君如此低声下气地拜托人,他看着这个骄傲的男人弯下头来,低声说着“拜托了”,一边把卷成一卷的纸币塞到那两位警察的手里。四无君在每天的庭审结束之后仍然要被押送回拘留中心,除了在法庭上,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说话的时间。作为对鬼隐失踪的回敬,检察官在庭审之后动用了他在高层的关系,取消了四无君在拘留中心的特权,尽管从表面看不出来,但是沐流尘知道他们曾经殴打过他,并且故意折磨他,让他整夜无法睡觉。在拘留中心这样的地方,检察官的影响力显然要大于天岳的影响力。
      但是四无君在法庭上的表现很好,沐流尘心想,他为四无君到现在为止顶住压力、表现出这样良好的精神状态感到骄傲。
      相比之下,自己今天所表现出的状态简直糟透了……
      “哦,四无,”沐流尘说,“今天的进展不是很顺利,不过不用担心,我很快……”
      他有些晕眩地停顿了一下,“……我很快就会找到突破点。”
      “流尘,”四无君说道,他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你的胃怎么了?你今天下午一直用手捂住胃这里,胃疼得厉害么?”
      “哦。”沐流尘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按在胃部的手,这个下午,这样的绞痛已经令他麻木了,他说不出是由于胃疼引起的晕眩,还是因为头晕引起了胃部的反应。
      他抬起头,看到四无君的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目光,这令他感到好受了些,但他并不想四无君为他担心,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四无,”他说,“你最好不要在法庭上露出这样忧心匆匆的表情来,陪审团会随时注意你在法庭上的表现,你的一举一动对他们最后做出判断都会产生影响。”
      “我知道。”四无君说,那两名法警又在催促,“请再给我一分钟的时间。”他回头说道,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流尘,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这两天午饭后你都悄悄去了厕所呕吐。”
      这是哪个多事的家伙告诉他的,沐流尘在心中不悦地想道。“哦,四无,”沐流尘说,“我不是女人,所以你不用担心是妊娠反应。”他微笑了一下,试图使这个玩笑听上去好笑一些。
      “得了,流尘,别再开玩笑了,是发烧么?”四无君说,他低下头去,用额头抵住了沐流尘的额头,出乎他意料地,沐流尘的额头一片冰凉。
      “四无,”沐流尘轻轻挣脱了他,人们还没有散去,说不定附近还有记者在徘徊,他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被拍下照片,“得了,四无,”他说,“你一定要我承认我最近的精神压力过大么?”他笑着说道。
      他抬起头,看着四无君忧虑的脸庞,他很想伸手替他抚平紧躇的眉头,“好了,四无,”他说,“我承认我今天的状态不好,但是我们最终一定会赢的。”
      “我们会赢的,所以现在你就给我好好地打起精神来吧。”
      那两名法警再次催促,“先生,我们该走了……”
      “请再等一下。”四无君说,他用力拥抱住沐流尘,“抱歉,流尘……”他喃喃着,把下巴抵在那头细软的淡金色短发上,“抱歉……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
      傻瓜。沐流尘心想,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他们,还有记者,他明天应该用什么样的说辞去应付这些记者……
      这个男人,还真是一贯的任性和我行我素啊。
      “得啦,四无,”他笑着,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男人,“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律师。”
      “哦。”四无君说,他乖乖地放开了手,但是他的目光仍然渴慕地看着他。
      “明天见,流尘。”他轻轻地说道。
      “明天见。”
      他看着那两个法警匆匆将四无君带走的背影,幸好他们并没有当着他的面给他带上手铐,沐流尘心想,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而这仅仅是庭审的第三天。
      当天晚上,F市的微量元素鉴定专家K匆匆结束了休假,赶回沼泽市。他是被人粗暴地从他情妇的床上拖起来的,但是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天岳付给他每小时650美元的咨询费。他从飞机上下来之后立刻被送到了沐流尘的事务所,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位著名的律师,“我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把你叫过来,”他微笑着说道,“需要咖啡么?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很可能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哦,好吧,”K说,他从手提箱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和之前准备好的资料,“我们从哪里开始?”
      “这里,”沐流尘说,“这是今天对方专家证人的庭审记录副本,或者你更倾向于看一下今天的录像?”
      庭审第四天。
      “假设被告曾经捡起过手枪,射击残留物是不是也会沾在他的衣服上?”沐流尘问道。
      “有可能。”专家证人回答道,“但是我的回答还是和昨天一样——这取决于射击残留物浓度的高低。”
      “哦,”沐流尘说,“那是从中子活化分析法的角度来说,我现在想说的是EDXA能量分散X光射线分析法,你昨天说过,在检测过程中你们也使用到了EDXA?”
      在沐流尘提问的过程中,蜀道行也站起来,走到法庭文件柜和陪审席之间的那面墙边,在这个位置他能够观察到整个法庭上的动静,包括陪审团对每一个问题所做出的反应,这给他一种掌握全局的良好感觉。他注意到沐流尘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他站在那里,始终扶住证人席前的栏杆,身子略往前倾,这在法庭上是一种不规则的姿势,他想如果不是沐流尘的身体虚弱到了一定程度,他绝不会采取这种站姿。但是沐流尘的神态安宁自信,比起昨天,他提问的速度要快了许多,每个问题的间隙很短,而且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蜀道行很吃惊沐流尘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做好了如此充分的准备。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法庭,注意到在被告律师席的后面一排,坐着一位身穿棕色套装的白发男子,那是蜀道行在前几天的庭审中没有见过的新面孔。在整个上午的庭审过程中,他一直全神贯注地聆听,并且不时和天岳的律师团低声交换意见。
      中午休庭的时候,那位专家证人已经疲惫不堪。他在昨天下午的庭审中犯了一个错误:在对残留物进行分布计量时他忽略了风速可能造成的影响。这是一个很小的失误,因为在室内环境下可以被认为是近似无风条件。但是沐流尘抓住了这一点,在质询中展开攻击,逼迫专家证人承认自己在计算上犯了错误。沐流尘的声音依然柔和,但是话语中却咄咄逼人:“昨天,你是作为一位教授,一个专家,来对陪审团讲话,但是你在给出结论的时候犯了错误,这个结论你已经准备了整整三个月了,不是吗?你以一个鉴定专家的身份对我们说,你忘了计算风速对残留物分布可能造成的影响,是不是?你当着陪审团做了一个小时的计算,不是吗?今天说的是真实的,昨天说的不是真实的?这就是你要陪审团相信的东西吗?”
      那天的庭审结束后,蜀道行看见那位专家证人单独一个人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用手遮着脸,好像要挡掉晃眼的灯光。
      “我受够了。”那位专家证人对蜀道行说:“这是我一生当中最难熬的一天,我从来没有在证人席上呆过那么长的时间。”
      “挺过去。”蜀道行对他说,“这星期还有三天。沐流尘不会轻易放过你。你最好把你的证词读熟,不要再让他抓住把柄。”
      “我不确信我能够撑过这个星期。”那位专家证人说,“J?K来了。”
      “谁?”蜀道行问道。
      “J?K。”那位专家证人疲倦地望了蜀道行一眼,“你没有看到他坐在被告律师席的后面么?”
      蜀道行记起了这个名字。每一个知道射击残留物鉴定的人都知道J?K的名字。他在这个领域是第一流的,他是珀特利实验室的负责人,是他率先使用EDXA技术,采用波谱仪和能谱仪的组合对物证进行鉴定,并且建立了计算机模拟系统。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被告方请了J?K做他们的顾问。”那位专家证人说道,“光是看到他坐在那里就足够使我感到紧张了。”
      蜀道行看到了自己的专家证人在自信上的崩溃,他已经难以像前一天那样在法庭上维持他的教授风范了。“现在还轮不到J?K开口,”蜀道行说,“你只要小心沐流尘就够了,我再说一遍,你最好读熟你的证词,不要自相矛盾,不要让他抓住把柄。”
      “我会的。”那位专家证人用一种极其厌恶的口吻回答道。
      但实际上他没有。他的证词记录两天以来已经累积了近六百页,他太疲劳了,没有能够把它读完。但是沐流尘读了。庭审记录副本的每一页他都仔细地查看。在他读证词的时候,那位珀特利实验室的负责人J?K就坐在他的身旁,帮他划出每一句可以找出漏洞的话来。在庭审中通过攻击证人的人格从而使他的证词显得不可信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手法,但是这样的做法也会产生负面作用——它同样也会引起陪审团对律师的恶感。沐流尘不想冒这个风险去得罪陪审团,他要做的是在技术上使检方的专家证人显得不可靠——每一个不够完整的表述,每一个表达得含糊的概念,每一句重复过的前后有所矛盾的话,都是他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手中的工作,稍做休息。J?K站在阳台上喝着咖啡,趁着这个机会,他再一次表达了他现在就想回到酒店睡觉的愿望。
      “我想我忘了告诉你,你现在所做的工作的费用是每小时1000美元。”沐流尘温和地提醒他。他看到J?K眨了眨眼睛,他又打起精神来了,“哦,好吧,”他说,“让我们把那个家伙给彻底搞垮。”
      沐流尘笑了笑。他知道J?K在他专业领域的成就,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富有才华的花花公子,他的女人总是太多,钱总是不够用,甚至还传出过挪用研究经费的丑闻。这就是他答应沐流尘做为被告方的顾问和专家证人的原因。除了每小时所支付的个人费用之外,天岳还为他的实验室一次性提供了50万美元的赞助费用。
      他们在早晨五点看完了所有的证词记录,沐流尘替J?K叫了车,把他送回酒店,“法庭上见,”他说,“如果你抓紧时间的话,还能够睡上两个小时。”
      “你也是,律师。”J?K回答道,他摇了摇头,“想到这一周每天都要这样通宵工作,我简直要发疯了。”
      “每小时1000美元,想一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通宵工作的机会。”沐流尘说,替他打开了门。
      “你简直是恶魔,律师。”他在走出门的时候对沐流尘说。
      对于这个评价,沐流尘微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夸奖,希望对方的专家证人也这样认为。”
      他关上门,重新回到办公桌前,将证词记录放到一边,开始整理他们之前拟定的那些问题。他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利用,与其浪费在睡觉上,不如使自己的准备更加充分一些。实际上,即使给他时间睡觉,他也无法睡着。这三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整夜整夜的失眠。
      一旦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那个夜晚,深井FUKAI的噩梦。
      那个夜晚不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同时受到损害的,还有他的精神。
      那是一种将一个人的尊严本身放入搅拌机中搅得粉碎,将人之所以称之为人的东西强行剥离下来、完全毁灭、形迹不留的巨大痛苦。
      沐流尘苦笑起来,曾经他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能够把那个夜晚的一切当作一场噩梦一笑了之,但实际上,不管他是否去正视这个事实,它始终在那里。
      就像是附在脑髓里面的蛆一般,在黑暗中静静地蚕噬着痛苦,直至将整个人掏空为止。
      在那个夜晚之后,他一直在发低烧,并且伴有头痛、晕眩、恶心等感觉。他想这更多是心理症状在生理上的反应。
      沐流尘用一只手轻轻按压住太阳穴的位置,另一只手继续在记事本上书写着。当他第三次打开抽屉,拿出那个没有标签的药瓶时,他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种非处方的止痛片会带来的副作用,他已经过量使用了。
      但是他别无选择。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他必须保证让四无君获得无罪释放。每一个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须保持清醒,不能让任何其他事情来干扰他的判断。
      等到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再去找心理医生进行治疗也来得及吧……
      有些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沐流尘苦笑起来,他最终还是从药瓶中倒出两颗白色的药片,就着桌上的温水吞服下去。他晃了晃那个塑料瓶子。药瓶已经快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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