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界之书-第18章 沼泽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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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纹魔晶石的碎片点缀于城门两侧,朝无数淘金者们讲述着法利亚的昔日荣光。
      千年过去,曾经的大陆第一富国在大自然的礼物中崛起,也在大自然的诅咒下沦陷,唯余那无数眼中布满血丝的矿工,收购金沙精炼后再以十倍高价转手的商人与炼金术士,聚集于道路之旁,与工头们讨价还价。
      崔恩耳内传来脸红脖子粗的争吵,身形微侧,避过了街道边的一场混战,包着头巾的商人被推倒,含金的原石矿从他的布包中散得满地,贫民们一哄而上纷纷抢夺,片刻王城守卫的急促马蹄声传来。
      他伸出一只手,拉起商人,后者紧张地望着他蒙上黑布的双眼,又从看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挤离,崔恩挠头笑了笑,引来围观少女们的小声尖叫。
      “卖药剂与器皿的商店在哪里?”崔恩朝一女生和颜悦色地问。
      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指向法利亚的城西,旋即又意识到他是瞎子。
      “沿西侧一直走”她好心地要为他带路,然而他只是礼貌地谢绝了。
      辰的心中紧张得如擂鼓般跳个不停,他抽身而退,在房屋的阴影下远远避开。一栋,又一栋,直至绕到王城的喷水池旁,确认了崔恩已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拍拍斗篷上的灰尘,开始向着城门处小跑。
      城外停靠着运货的驴车,车夫们每日从法利亚的周遭城镇运来粮食,面粉等生活必需品,干草掩盖着的,装满酒瓶的木箱运回他们的城镇,再供应给矿工。
      学徒抹了抹鼻尖上渗出的汗珠,挺直腰,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呀荷”一声,钻上了城门处的一辆马车。从干草下爬进木箱与木箱的缝隙中,平躺身子,又把脚缩进去,被草秆削得支离破碎的阳光落在学徒的脸上,这个便车搭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我们在云雾泽森林下车,麻烦您了”
      “呵呵,不客气”车夫接过乘客递来的两枚银币,手腕一抖缰绳,驴车沿着平原道缓缓开去。
      “……”
      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学徒气急败坏地从箱子下爬出来,面前赫然便是嘴里嚼着干稻草杆的崔恩,神射手坐于货斗边缘,一边膝盖抵着下巴,另一只长脚在车外悠闲地来回晃着,被黑布条遮盖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脸侧对着车前,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呼吸着干草的气味。
      他扔了个布袋给辰,里面是在法利亚购齐的小型携带式坩埚,蒸发皿,玻璃棒以及用小张白纸精致包好的,五颜六色的软糖。
      “以前我妈常给我买这个”他别过脸,辰只得憋着满肚子气又蹲了下去。
      “你不要做坏事,我就不打你”崔恩又说。
      “……然后卧草泥马就一口咬住了狂草泥马,于是草泥马们纷纷……”
      “你可以换个话题么?”崔恩忍不住问,一路上他被辰的草泥马大军团折腾得脑子开始冒烟,如云里雾里。
      说到最后连故事的讲述者都分不清哪只马是哪只马,只得尽情唾沫横飞地瞎掰着。
      “好吧,换个话题”辰骂完了,于是心满意足地闭了嘴,突然又打算狗尾续貂一番。
      “草泥马……”
      “停!”崔恩伸出一手,“我不管你从哪召唤出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记得我们初见面时,那只金线蟒么?”崔恩左思右想,然而与辰接触的时间有限,只得旧事重提,希望籍此引开他的注意力,不再听他没完没了地说草泥马部落的故事。
      辰忍不住呸道“见你么……”
      “见你个大头鬼,我错了,我错了!!!”辰挨了一巴掌,鬼哭狼嚎地躲到车斗的另一角落里。
      “你看不到我,我又看不到你,这叫见面”辰一手摸着火辣辣的脸颊,缩成一团抗议道。
      所幸崔恩除了辰每次提及“妈”这个字眼时会送他一耳光或是一拳,对别的辱骂倒不是如何在意。
      “嗯,你说得对,不能算见面”神射手的嘴角又微微上翘“在我没看到你之前,都不能算见面”他说道。
      这个人绝对是个变态!精神分裂!辰心里叫苦连天,刚刚才抽完自己一巴掌,现在又能笑着说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一定是每天跟蜷成大便般的蛇睡觉睡多了!
      “你知道为什么那只蛇会在崩龙渊中么?”他又问道。
      “它想在那里就在那里呗,你当我是……”
      神射手摇头笑道“错了,你知道巨龙的天敌是什么吗?”
      “天敌是什么?”辰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一切生物,皆有其天敌,此物种克彼物种,环环相扣,互相约束”崔恩解释道“这是生命神殿死也不愿意承认的学说,德鲁依们视为异端”
      “你就吹吧,小心嘴角吹抽了”辰讥笑道“一切生物皆有天敌?老虎呢?狮子呢?”
      “狮虎的天敌是一种叫‘魃’的魔兽,专以凶猛食肉生物脑浆为生”
      崔恩在脑中搜索着幼时母亲讲述的睡前故事。
      “它体形很小,在山林中能轻易地跃上虎背,死死抓着不放,并用爪子挠扒,利爪破开老虎的头皮,又掀开它的头盖骨……”
      “你是召唤师,必须明白野兽与魔兽的生克关系”他说道“所以我听到你描述的那种马时很好奇”
      辰听得入神,一时间忘记顺势骂几句“人呢?你不要告诉我人也有天敌”
      “人的天敌是‘饕’”崔恩说“但饕这种魔兽在近千年前已经完全灭绝了”
      “这些都是你妈告诉你的?”辰忽然想到一物“龙呢?龙绝对不会有天敌了吧”
      “当然有,龙的天敌是‘梅杜莎’”
      学徒忍不住发出诧异的惊呼“就是崩龙渊里的那只东西?!”
      崔恩摇摇头“它是雄性的,只有雌性才能进化成梅杜莎,况且几率不过万分之一”
      “但金线蟒对龙的血总是表现得很兴奋”他补充道“它没有恶意,所以我当时阻止了你”
      “万分之一?是指一万只里才有一只进化么?”辰又追问道“那么进化完的蛇后怎么生小孩?都是女的啊”他忍不住猥亵地舔了舔嘴唇。
      “不能生育”崔恩漠然说“孤独”
      辰理解地点了点头“真可怜”
      “你见过梅杜莎么?”他问“是不是头发拔一根下来就会变成蛇,眼睛随意一看就能把敌人石化?”
      崔恩点头道“是的,巨龙无法抗拒梅杜莎的凝望”
      “走吧”他跳下车,辰故意忽略了他伸出来的左手,自己爬下车去。
      学徒随意在森林中晃荡着,越走越远,他也不再打逃跑的念头,反正无论跑到哪崔恩总能找到他。
      辰发现有只沼泽狐从树洞中探出头来看他一眼,正想上前抓住它拖出来,它灰蓝色的皮毛在暗处不易察觉地又躲进去。
      寄生榕树扭曲地盘在阔叶骑杉的树干上,落下不少挡了他视线的气根。骑杉正直地笔立,仿佛不屑于榕树的纠缠,这又让他想起了兰迪斯。
      鼻中传来腐殖质搅和泥塘的气味,面前已没有路。落叶春复一春地铺于沼泽中,像是平坦的地面,底下却凶险万分。辰是识得这气泡的,因为动物死后翻绞于淤泥蛇的蛇身,骨骼它们无法吞食,于是吐出形成沥青。这样的景象在噩梦之森十分常见。
      他估测了沼塘的面积,继而踏上横贯两头的一截朽木,那是绿毛樟的树身抑或骑杉的尸体,早已分辨不出。学徒小心翼翼地双手比划着,在空中稳住平衡,朝另一头走去,走到一半,他确认这是不太安全的,又扯了扯从头顶的参天树伞上垂落的藤蔓,双手攀高。
      即使是木头断了也能抓住这里,很好。辰心想,从腰间抽出匕首,小心地在三根藤蔓上各划一刀,掂量自己不能荡到更远处,此时藤蔓忽地一沉,吓得他差点尖叫出声。
      幸好他及时松手落下,攀着朽木爬上沼泽的桥,这重量令它有点承受不住,先是发出断裂的声响,又扑簌簌地从腐洞中爬出几只甲壳虫。
      辰用匕首在朽木上割了割,这次他可不敢玩得太过火,直到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手足并用地俯在快要断裂的圆木上缓缓爬到另一端去,这有助于压力分散。他平安到达了对岸。
      辰的心中非常紧张,为自己的小命,也为了即将进行的计划。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迈进淤泥的边缘,开始尖叫,并不断挣扎,双脚屈曲,大半个身子蹲进沼泽的边缘处。
      “崔恩——!”他的求救显得慌张,那简直就是一定的。有谁陷害别人时不慌张?
      不出他所料,瞎子来了。但瞎子的反应令他更慌张。
      崔恩的表情显得从容而又自信,辰几乎以为他是看得到周围环境的。
      “不要动,越动陷得越深”崔恩说。神射手仿佛知道周围都有些什么,没等辰“好心”的提醒出口,便一步跃上了断木,他比辰高了十余公分,也比辰更重,终于在他第二次落足之处,朽木“啪”的一声断开,旋转着令瞎子一下乱了方寸。
      他借着断桥折成两段时的分力,斜跳往右侧,抓住了头顶垂落的藤条。一根,两根,最后一根断裂,辰忍不住发出嘲弄的大笑,从泥水中站起身来,崔恩“扑”的一声陷进了沼泽的正中央。
      学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崔恩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等待身体慢慢沉下去。
      崔恩举起双手,平放于沥青池上,帮助自己减缓下陷的速度。
      “这时候还拽不拽了?”辰抬起下巴,轻蔑地讥笑道“嗯?拽?还拽得起来吗?”
      “说吧,你要怎样”崔恩已陷到腰畔,无奈回答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
      “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辰本想再奚落一番,无奈崔恩下沉的速度有点快,也许等他长篇大论地骂完,对方只剩个鼻孔或已挂掉,他只得尽早切入正题。
      “我救你起来,你发誓,以后不能再打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叫你去东你不能去西……”
      “可以”崔恩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二字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学徒。
      “发誓”
      “以我母亲之名发誓”
      “用你爸的性命发誓”辰忍不住道。
      他突然想寻找一种报复的快感,寻找那永远横亘于心中的背叛之誓,把面前帅气的,高大的瞎子一同拖进黑暗的快感。
      但紧接着,他的鼻子开始发酸。
      因为崔恩漠然说“我没有姓”
      “……”
      “哦”辰生硬地答道。
      “我,我不知道,你没有说过……”他在半秒内下了决定,不再进行这侮辱的游戏,转身扯下一根藤条,抛向瞎子,崔恩随即伸手扯住,他把他拉出了沼泽。
      “我……对不起”辰放开藤条,抱歉地说“我也……我也没有姓”
      “嗯”崔恩点了点头,沾满泥浆的手覆上辰的脸“没关系,我不该打你”
      他侧耳辨析了一会,找到了水声。
      正午的阳光婉转高贵更甚于法利亚的金沙,溪中隐约倒映辰满是伤痕的,与崔恩被淤泥附着的身躯。
      水流带走神射手身上的污泥,却洗不干净辰的疤痕。日前学徒的箭疮在崔恩的拳打脚踢下又有几处爆裂,他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冷得直哆嗦,便爬上岸边的鹅卵石滩穿好衣物,带着羡慕的眼光把崔恩的裸体从头到脚欣赏了个遍。
      崔恩从手臂到肩膀,再到背部,都是瘦削且坚固的,男性的健美感从背脊延伸到臀 部,即使是洗澡,他仍未解下眉目间的黑绸巾,转身时辰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随即又嘲笑自己忘记了他是个瞎子。
      这是他除了兰迪斯后认真打量的另一个裸体的男人。不由得暗自把两者相比较。他比兰迪斯瘦,肩膀却同等宽阔,也许是拜常年练习射箭所赐。他的器物软垂于胯 间,辰不由得吞了口唾沫,想象它勃 起时也许赶得上那匹种马的尺寸。
      学徒正意 淫得兴奋,崔恩已用糙石刮完腰间的泥,左右甩了甩头,拧干他的鹿皮裤,朝辰走来。
      辰又转过头去,拾起崔恩那把材质不明的长弓。
      “龙骨,龙筋”崔恩仿佛猜到他所想的,说道。
      学徒抽了口冷气,尝试着拉弓,涨红了脸,紧绷的弓弦却分毫不动,崔恩不禁莞尔。
      “你妈给你的?”辰略有点心虚的问。
      未等他解释这不是在骂人,崔恩已付诸一笑“师父”
      “她一定很漂亮”辰说道,把弓递到崔恩手中。“因为你长得很帅”
      “别人说我像她”崔恩穿齐尚且湿漉漉的衣服,又挎上箭囊,答道。“她在我七岁时就死了”
      “你比我好,我妈死的时候我才五岁”辰叹息道“后来,一个怪老头把我拣了回去……”
      旅途中,学徒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省略了那些他绝不愿想起的,发红的坩埚按在肚皮上的感觉,省略了甩在脸上的钢尺与味道刺鼻,喝下去后像把灵魂放在火里烧,冰水里浸的实验药水。说到兰迪斯与五个月前的往事,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调,然而最后还是安静了。
      他尝试不发出任何声音,让眼泪慢慢地,不惊动同伴地流一点出来。也许崔恩没听到,但辰总觉得其实他听到了。
      “我和你的遭遇差不多……师父对我还算过得去”
      “他心情不好时骂我几句,说我是‘优柔寡断的废物’‘摇摆不定的垃圾’或者‘你就是一只狗’”
      待得辰转移了注意力并把眼泪擦干,崔恩又说“心情好时,他会摸我的头”
      “说我的头发很像一个人”他微笑着说,手指轻轻拉扯蒙眼布,调整它的位置。“呆会我们就要去他老人家的秘密藏宝库里偷点东西”
      “你喜欢什么?我可以分点给你”崔恩又问。
      辰茫然地摇了摇头,崔恩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朝密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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