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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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乱的时候,京城中实施宵禁,所以入了夜后街面上除了巡逻士兵,便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林凤致这晚没有值宿,却到了天黑才返家,因为心情抑郁,没有乘轿,连随从也先打发回去,自行提灯回家。他未穿官服,所提宫灯却有御赐的标记,巡逻的士兵望见也不加盘问,让他慢慢穿行过警戒严密的大街。正月底的时候,京中积雪已消融,拂面的风却还是那么寒冷,犹如地狱中吹将出来,干燥而凛冽,刮得头面生痛。
        绕过灯市大街向东安门方向走的时候,背后有人骑马追了上来,过片刻便驰到身侧,勒了缰绳,笑道:“你今日怎么也一个人了?也学我不戴风帽,仔细头痛。”林凤致嗯了一声,继续自己走。殷螭问道:“要不要上马来,我再送你回去?”林凤致道:“多谢了,我想走一走。”殷螭于是跳下马来,说道:“一个人走多么闷!我陪你。”
        他说到做到,果然将马丢给街头巡卒,陪林凤致并肩漫步。过一会便关切一句:“冷不冷?你最近老是不见人影,弄得我好不想念——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危险得紧,你也知道城中奸细没准还在。”林凤致道:“行刺我又无益处,缺了我,朝政一切照常,你又不是不知。”殷螭笑道:“我可不信!这些事明面上都不是你做的,却又哪一桩跟你没干系?叶德明他们那几个,哪有你那么狡猾机变,捣鬼多端。”
        说着话转入另一条街道,沿街灯火闪亮,勾勒出一栋形式古怪的建筑,殷螭不觉啊了一声:“怎么走到我家——不,是抢了我家地皮的洋和尚庙来了!小林,你要去拜洋和尚?”林凤致摇头道:“不,我也是随便走走,没想到走到你王府旧址来了。”望着那西洋建筑中透出的灯光,还隐隐有音乐歌唱之声传来,他不禁叹了口气:“泰西先生倒是热心人,一样忧虑京城被破,这几日都在替国朝祈祷。他们教徒唱的那歌曲,叫做什么赞美诗,徐年兄译过几段给我听,大意是天神有灵,垂悯世人——如今这世道多灾多难,也真盼有神灵大发慈悲,垂悯普照!”
        殷螭嘀咕:“那还不如去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莫不成西洋来的和尚好念经?”林凤致倒是一笑:“是,或许菩萨更灵验,更慈悲。”他走了两步,又道:“其实我不信佛道,更匡论西洋教派?但是今日徐年兄在刘家同我叹惋,说起他们的教派最是严禁自戕,自杀之人,永远不得升天极乐,要堕地狱——然而人世间忠孝节义,却又有不得不死。”
        这句话其实说到了刘楝之死,殷螭一时说不出话来,悄悄伸手过去,在袖底携住了他手,紧紧握牢,林凤致居然也没有挣脱,两人默默无言的路过那西洋传教堂,从灯光笼罩的街面复又走入黑暗,只有林凤致所提宫灯飘忽的亮。
        林凤致忽然道:“你知道罢?刘楝那封《上父书》……不是他人泄露,而是他自己流传出去的。”殷螭哦了一声,林凤致轻声道:“那样的文章,写出来就是准备公开的,不公开也无以生效如此——所以嘉木世兄,自从作书谏父的时候,就是决意一死了……”
        子不言父过,所以刘楝“扬父之愆”,便须得以死谢罪,才能对得起公论与良心,可是这般道德的绝境,却是他主动选择的——主动暴露父亲的过失,公开予以劝谏,达成效果的时候,也将自己推到了死路;而恪守纲常的刘楝,在有意扬父之愆的时候,心里又当是有多么深重的负罪感?
        因此在世人眼中,死得重如泰山,可悯可敬的刘楝,临当自绝之际,却定是满怀自责自恨之心的——生而冤抑,死亦负疚,刘嘉木这一生,何其不幸?
        林凤致身上说不出的冷,却侧过头向殷螭淡淡的笑:“你也知道,是我们的主意——我们谁也不能逼刘嘉木自绝,可是……这样的主意,我们都有份!刘嘉木,原是我们断送的。”
        殷螭见他脸色在灯光映衬下分外苍白,不禁手上愈发握紧,安慰道:“可是你们也没强逼他一定要死啊,他自己愿意的——他心灰意冷也好,大仁大义为国朝献身也好,总之是自愿的,所谓求仁得仁,那也怪不得谁!”
        林凤致默然,道:“是!求仁得仁……为国献身,人人都该做的,也当无怨无悔……却又怎能无痛无疚?”
        殷螭不说话,过一阵忽道:“正好到了这里,跟我来,咱们去看个地方。”不由分说,拖着林凤致便走。
        他所说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教堂后面,原来他那王府占地甚广,虽然失火之后官卖,黎泰西也只买得起沿街一小块地皮建教堂,还有大片地方都荒芜着,断墙残垣埋没枯草之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府中原有的小湖,这时湖面全结着厚冰,灯笼火光照上去一溜灰白的亮。殷螭拉着林凤致绕了半个圈子,叹息道:“怎么连那个水榭都不见了?我明明放火没烧这里。”林凤致道:“大约是无人看管,被居民拆去做柴火了罢——那一块不是原来地基?”殷螭不禁失笑,道:“真是物是人非,不,是物非人是!我们到底又回这里来了,旧风景却再寻不见——”
        他取下林凤致手中灯笼,暂时挂在湖畔一株被砍伐了一半的松树上,便猛地张臂紧紧抱住对方,喃喃唤道:“小林!”林凤致微微挣扎,道:“放开!我没心情跟你胡闹。”殷螭道:“不是胡闹!你都不记得了?这里——”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水榭遗址,说道:“这里,是你第一次亲口承认爱我的地方!你能忘记?”
        林凤致料不到他带自己过来是说这个,不觉态度软了一软,殷螭叹道:“我那个时候真蠢,就应该将你狠狠抱住再不放手!居然让你滑脱,白白折腾这些年……”他圈回手臂又重新抱住,道:“我现下一定要抱回来——你不许挣,让我补偿一下罢!”
        林凤致其实也挣不过他,于是默默让他抱紧了,心里也不免掠过甜蜜的痛楚的旧事,不觉叹息。殷螭的拥抱却有些颤抖,喃喃的又叫了声:“小林。”林凤致下意识应了一声,殷螭颤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你不要学刘楝,永远不要学他!”林凤致倒是一愕:“我学他作甚?”
        殷螭微微放开了一些,在灯光下凝视他双眼,道:“我怎么知道你学他作甚!可是……我懂得的,你和他是一般人,若是互换,你也定会象他一样拿性命来劝谏阻止!你们最爱算计人心,算计的时候,是连自己的命也不顾惜的……我说什么也不要做刘秉忠,也不要做徐翰。”他又重新抱紧,喃喃的只是一句:“你别学!”
        林凤致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过一阵反而微微失笑,慢慢推开,道:“我和他是一般人……话是有理,可是,我学他无用,你尽可放心。”
        确实是无用——因为刘楝的死谏,所算计的并非其父母的悲痛万分,而是他的身份他的言论,在死亡的映衬下会发挥最大的作用。其实与林凤致等是一类人,所以刘楝在冷静安排身后事的时候,考虑的大局乃是舆论影响,而非感情影响,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将成败寄托在未必可靠、复杂多变的感情上的。
        可是,其父母的丧子悲痛,并不会因为没被算计就不会发生。所以刘楝在算计中忽略它的时候,在推想时也会念及它——也就会死得更为负疚不安,满心苦楚。
        但林凤致之于殷螭,全无名分关系,所以林凤致即使死了,在舆论上也不会对殷螭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也不会束缚住殷螭的手脚——这个理由是最正确的理由,至于感情什么的,林凤致既不相信,也不依靠。
        这样的事实比什么承诺都有效,可是殷螭还是颤抖着紧抱,不许他推开自己,说道:“不,有用的!我不怕跟你承认,是有用的——对我来说是最有用的,真的。”
        他微微低头看向林凤致,灯笼反射下,眼底竟然浮动着亮光,语气却又是坚定的:“小林,我带你来看这地方,就是要跟你说——哪怕被你拿去利用也要说——我最怕的东西就在你手里,你对我无论如何是有用的,胁迫得住我的……”他顿了一顿,急忙又加了一句:“可是,你不能拿来胁迫我!”
        这最后一句话到底使林凤致笑了一笑,殷螭不免有点恼羞成怒,愠道:“我说正经话,你却又瞧我不起!”林凤致道:“怎么敢?我也不算计情的,你放手罢。”殷螭哪里肯放,大声道:“你倒是不算计情,却不在乎命!我跟你说,那些仁义道德,统统给我去见鬼!就算你们的大局照顾好了,国朝得救了,万民得生了——可是死了活不转,伤心痛苦收不回!你骂我差劲也罢,没出息也罢,我就是不管别人是非好坏,只要和你在一起快活。”
        林凤致默了一默,半晌道:“放手好么?老这样抱着气都喘都不过来——我们好好的说一会话罢。”
        殷螭最终也只有松手让他脱出了怀抱,却还是紧紧抓着他,林凤致离开一步瞧着他,眼神竟也有些微微闪烁的亮,过了良久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爱你——其实我不妨说了罢:我原是不能不憎你这样,却又偏偏爱你这样。”
        黑夜中殷螭瞧不见他笑容中的萧瑟之意,却也听出了一丝怅然一丝自嘲,可是林凤致的声音又如此柔软:“你恶劣自私,肆无忌惮,做事只求自己快活——我确实憎恶你这样的品格,决计不能容忍;可是有的时候又有另一种想头:我平生束缚太多,背负太多,放不开手脚,撇不脱恩怨,其实很累,其实……又何尝不偷偷羡慕你,能够任性肆意、不管不顾的过活。”
        殷螭不禁又唤了声“小林”,重新将他拉过来抱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道:“那好!你从此就什么都放下罢,跟我肆意快活去——我保证你以后再不会累了,最多床上的时候累一晌。”林凤致忍不住骂了句“龌龊”,殷螭笑道:“就知道你不会!你要是放下了,那才不象你——我想,其实我又为什么偏对你死心塌地呢?大约就因为你太有主心骨,我怎么也压不服你,反而习惯被你欺负,所以就是上辈子互相欠了债。”
        一晌宁静,遥远处传来教堂的乐声,非琴非瑟,却颇有缥缈隽永之致,空地中听来,竟如抚慰。林凤致忽然喃喃念了一句词:“前生冤孽没头愿,今生债务糊涂案。”殷螭问道:“谁写的?”林凤致道:“是刘嘉木的《万古愁》套曲。”
        夜风在耳边呼啸,殷螭不觉也默了一下,林凤致道:“你放开罢,这套曲子里……有两支我读了很喜欢,你放开一点,我唱给你听。”
        这空旷地方并无箫笛伴奏,多年不唱,清唱起来也难免走板,但中夜里低声唱这样的悲歌,却是凄凉万端:
        “没来由,割不断,若是无缘也茫然。偏则我福薄厄满,情长爱短。总是虚恩怨,端的难消遣。见也呵对面吴越相语难,去也呵万里蓬山相距远。”
        “呀!怎堪这前生冤孽没头愿,今生债务糊涂案,来生偿报空花幻。早知道生生世世若转轮,枉费咱痴心肠、痴心肠将黄泉誓语都罚遍。”
        宫灯火焰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两人脸上都是惨淡的白。林凤致唱得有些累,便坐在松树底下半个残破的石墩上休息,殷螭也陪着在他身边坐倒,还是握着他的手,听完了禁不住也喃喃的道:“喜欢这样的句子,你还是真是——‘解知情尽尽如何?总向灵台一笑呵。’”林凤致怔了一下,道:“这两句耳熟。”殷螭道:“什么耳熟!根本就是你自己写的——你才中进士那年跟老俞唱和的诗,我抄你的家时看见的。”林凤致失笑道:“那般烂诗,亏你还记得。”殷螭笑道:“你的事我都记得的,只是没拿来跟你一桩桩算帐罢了。所以要说痴心肠,你比得过我?你还撇着架子拿乔,就是不肯跟我和好。”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林凤致其实在慢慢又接受回自己——至少不再峻拒,所以说小林其实心软好哄。尽管他在原则事上决不让步,可是在感情事上,还是容易原谅伤害。殷螭认为,这是因为他毕竟爱着自己,难忘旧情,还怕不续旧欢?
        因此殷螭觉得这当儿不妨顺杆儿爬上去,试图动摇一下林凤致在原则问题上的决心,于是问道:“你这几日到底忙些什么?总去文渊阁值夜,也不在家里等我。”林凤致道:“这等形势,哪得不忙?”殷螭道:“你们总算是将刘秉忠他们给压住了,接下来呢?就算刘秉忠不反叛,外头北寇已经合围堵住南门,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罢。”
        林凤致默然,殷螭于是又问:“你还指望着南京来救?你们明明发了几回求援,却均被拦堵在路上——刘秉忠没事非咬我跟北寇勾结,所以他们才堵南面,怎么就没看出来是为了让你们不能求援!眼下连天津卫的讯息都断了,你们就算肯向南京服软,认可迁都……他们也不知道这边刘家是不是索性自立山头,不认安康那小鬼做君主了。”
        南京朝廷疑忌的不止是刘氏后党自立山头,恐怕更疑忌北京百官会重新投向他这个废帝——林凤致猜测着这点,跟殷螭却委实不怎么好说,只是深深叹气。殷螭抚着他后背顺气,又道:“前两天最后一批难民被堵回南城的时候,倒据说也带回了几份邸报,是我们得到的留都那面最后的消息——可是你瞧那小鬼在做什么?什么御制送行诗送朝鲜国王回国,什么批复刑部奏折禁止江南结诗社!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勾当,亏他还有心情?”
        林凤致皱眉道:“那只是几件录闲事的邸报,何况在留都发布的时候,陛下只怕还没接到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更不知道这边战况,何怪之有?国家有大事也有小事,大事固然要紧,小事也不能不批。”殷螭嗤笑道:“你真是太护短了!这要是我干的,你能饶我?就算小事罢,这些也委实不是皇帝勾当——江南结个诗社要官府去管?李洹不过是个郡王,礼部尚书送行就能打发,也值得天子赐诗留别?别跟我说你教他十年,就教了这些玩意儿。”
        林凤致不怎么想跟他费口舌讨论朝政,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江南诗社,这几年兴盛之极,颇有些‘以文乱法’的事情,全面禁止固然不可,纵容下去却也怕要出大事,管管也好。”他望了殷螭一眼,笑道:“你不知道罢?江南风气最近愈发出格,有不少能文女子都结社了,我那堂兄林骏致的掌珠,就是闺秀诗社的佼佼人物,否则吴兄的大公子也不会慕名求我作伐——吴大世兄却是金陵‘巽社’的中坚,清谈江右无双,委实是才子佳人好姻缘。”
        他这几句话全是闲谈口气,殷螭却琢磨了一晌,奇道:“吴南龄那个滑头,养出的儿子居然这么风头十足?何况姓吴的还干过刑部,怎么做儿子的拗着去结社?原来他和你一样不会教儿子、教学生!”林凤致笑笑,道:“是啊,我们都是不容易上来,难免溺爱小辈……弱点也是有的。”
        殷螭不觉道:“原来……吴南龄也有弱点,可惜你已经对付不到他身上了。”林凤致道:“同朝为官,谈什么对付?何况吴尚书有家有业,竭诚报效国朝便可一世富贵……哪有需要对付的地方。”殷螭道:“哼,你这话可不是敲打我?你们的老师已经功败垂成半路仙游去了,吴南龄也未必还需要照他计划捣乱,于是我也别指望跟他勾结祸乱国朝——可惜你也拿不准他究竟想要做甚,俞汝成死了,他就没半分野心?”
        林凤致不语,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说道:“你不爱跟我谈这些事,因为我们实在不同道,一谈就要吵架——可是这个当儿,谈不谈起,外面都是一般麻烦,随便聊聊不好么?”林凤致心道你就是最大的麻烦,谈了何益?只是又笑一笑。殷螭道:“你老师的计划,估计你心里比我更加有数,他本意就是想要国朝分裂,然后他掌握北京自立朝廷,划江而治——这几年南北两京矛盾越挑越多,东南富庶,不忿京师只会跟他们要钱要粮,搞出迁都之议就是想抛了北京这个包袱……这些东西,可不是全为分裂国朝作准备?他也知道纵使全借北寇兵力,一口气吞并南北也做不到。”林凤致叹道:“他同你一般,务实得紧,而且说实话,比你精通时势——甚至比我们朝中一干人都强多了!他当年治户部,国库年年增赢,从未入不敷出,固然有时世太平的缘故,自他之后却再没有人能做得到。”
        殷螭道:“就知道你忘不掉他!他什么都好,比我更好,你怎么不肯跟他?”林凤致对他的酸话只是微微一哂,殷螭悻悻的道:“我知道你肚子里暗骂我——他跟我联盟,说穿了还不是想借我上位?他姓俞的想在京师自立没那么容易,拉过我来当大旗就顺手得多了。所以尽管他恨我恨得要死,也照样与我同军。”他磨了一下牙,又道:“我担保,他只消一成功,立即就要将我过河拆桥!到时候封地靠近京师的那几个王兄王弟,比如燕王冀王代王,谁不能重新拉来替换?换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可以身登大位?可惜我也没那么好算计,我总是输给你的,可是他也总是输给我,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不服也不行!”
        林凤致倒被他说得微觉好笑,仍是不语,殷螭笑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还记恨我气死了他?我不是替你报仇么,还顺便帮国朝减了大麻烦,我这么一个大功臣,你们却从来不知赞赏,只会防范!”林凤致道:“嗯,确实多谢——若他如今还在,局面怕是更加棘手。”说着却不禁又深叹一声。
        深夜风寒,林凤致连日劳累寝食不安,不免有些体虚怕冷,殷螭握着他冰凉的指尖替他保暖,说道:“小林,我跟你说些假设罢——只是假设,我并没有真的做,说出来商量商量,你不许骂我,不然我不说。”林凤致道:“请讲。”殷螭又追了一句:“不许生气,不许骂我!”林凤致几乎怄着了,道:“正事上面,我便是生气又几时有用?不能容忍,设法拦阻便是,骂你也是白费劲,我再不想做无聊事。”
        殷螭又不免哼了一声,道:“你就是太自以为是,宁可将我推远开去——可是我也真不爱听你的,所以就是白说说,你听不听?”
        林凤致便说了句“洗耳恭听”,殷螭道:“老俞虽然跟我同盟,却肯定不会将什么都告诉我,不过我倒也猜着几分——假如他没有死的话,如今或许已经推了我做傀儡,或者提前嫌我不好使唤,吞了我的兵力之后换个亲王做傀儡。可是纵使南京不管,各路王师不敢插手,他也未必能够完全压服京中势力,所以北寇的确是被他引来的,他就是要借外族之力在北京称王,你承认不?”林凤致道:“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为什么不承认?”殷螭道:“万一北寇来了京城,竟不想走,也想争国朝天下,岂非更大麻烦?老俞是个精明人,我猜他不会没想过这等事的,却还敢大胆去做,那便是有制约北寇的把握了。我估计,他一定跟北寇先达成了什么协议,北寇扶他立小朝廷,他便年年称臣纳贡换太平——这个主意你们这帮道义之士多半鄙夷,别骂我,我是猜他。”
        他说着停了一停,看林凤致一眼,只见他低垂着头安静听自己说,这才继续道:“我听说清和四年北寇要求跟你们谈和——当然被你拒绝了——说的就是要纳岁币,通马市,请和亲,其实也不算什么罢?蛮族都是马背上生长,习惯宿帐游牧,他们要都城又有什么用?无非也就是金帛粮草打发了的事,即使下嫁个把公主,也是嫁我殷家的姑娘,嫁不到你们的妻女,你们却偏要拗着气节!气节是好事,可是那一仗害了京畿多少百姓,国朝多少军士?老实说,我觉得你们整日价说大局,却是不顾军民死活的大局。”
        “再说你们的道义罢,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了制止刘秉忠反叛,你们便要算计刘楝去死——最可怕的是他自己也甘心乐意的为道义去死!刘家不反叛、京中要同心协力当然是大事,可是在至亲好友心里,只怕刘楝的性命才是大事罢?现在为了劳什子道义,国朝不能分裂,北方不能降了蛮族做小朝廷,于是你们便要死抗到底,那么京城、直隶的百姓,便活该倒霉?你说这是道理么?”
        他又停下一晌,等对方发话,林凤致居然微笑了一下,慢慢道:“说得有理——继续讲罢。”
        殷螭谈兴也是正浓的时候,于是便一径又讲下去:“你不懂打仗,我却是上过几回战场了,实说了罢,国朝军士再勇猛,火炮再精准,长处也就是个防守,万万比不过人家铁骑的强悍。我朝抵御还可以,出击是胜不了,永世没法子歼灭他们。这几年东南赋税加重,闹到南京要自立,还不是因为北面军防年年加重,听说一年就要耗掉四五百万两银?而蛮族索要的岁币,一年又能有多少?北宋也不过三十万银绢而已!有拿成百成万银子去养兵的力量,不如拿几十万银子换个彼此安居乐业不好?你适才也说过,老俞干过户部,算帐比你们都精明,他这么打算,怕是比你们乱闹腾合理罢?至于什么大节大义,都是唬人的玩意,你就别拿来跟我说事了。”
        他望着林凤致,林凤致也转过头来望着他,灯焰映在他眼睛里,却是静渊上的光影,似浮而深,凝然不动。殷螭良久听不见他说话,于是问了一声:“小林?”林凤致才笑了一声,道:“果然好经济。你也是这主意?”殷螭坦白道:“是他的主意,可是我觉得有道理——你不赞同的话尽管反驳,我说了我想的,你为什么不说你想的?”
        林凤致淡淡的道:“是,我没做过户部,说起钱粮帐目,委的不精,并没有这样的好算法——”夜色中殷螭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却觉得他定然扬了扬眉,忽然反问:“如你所言,每年纳币称臣便可安抚了北寇,却不知他们退走之后,我朝还要养兵驻防不要?”
        这一问猝然而至,殷螭竟是一愣,半晌才道:“那个……军防当然是要有的,没兵不是找死?可是……”林凤致道:“原来你也知道,国家没有军防,便是找死?我也不跟你探讨北宋形势,他们缺了燕云十六州原是抵御乏力——只说我朝方今,纵然北寇言和退却,又岂能就此撤了边境防御?难道当真相信一纸合约十万岁币就能永久填了欲壑?左右还是要养兵,再平白加上岁币负担,却不知是怎样的合理合算?”
        他将手自殷螭掌中抽回来,说道:“算帐我不及他,用兵我不及你,节义大端更是迂腐不堪,也难免为大局害人做牺牲,原是虚伪无情,不值得提起——因此我只问你一句,到底什么是‘国’?”
        殷螭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怕中圈套,于是只是接了一句:“什么是国?”林凤致站起身来,低头向他一笑,道:“这个问题,我曾经被你说倒,因此也想过很久——因为你斥责过我,说江山是你殷家的,我一个臣子凭什么管你家事?我一度心灰意冷的时候,也想以此逃避,索性在朝鲜永不回来,管你们殷家如何争夺江山……”
        宫灯已经只余惨淡的光焰,照着他脸上笑容凄然,眼中却又是清炯炯的坚定,说道:“可是我在朝鲜愈久,愈是思索……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甚是敬仰朝鲜陪臣李敬尧大人?朝鲜已是亡国之祸,国王逃逸,世子卖国,李大人他们都是外臣,何必力图复国?朝鲜八道的百姓,又何苦不服从日本统辖,奋起反抗?为的只是——处于异族铁骑之下,决非人境!亡国灭种之祸究竟如何?我们须是都亲眼见过义州屠城之惨!”
        “拿你们的道理来讲,或许朝鲜百姓只消不反抗,乖乖臣服,倭人也有意并朝鲜入版图,变他们为自家子民,岂非就能平安无事?做什么一定要闹腾到被屠城?说什么国家大义你定嫌是虚名,我也不必讲,只告诉你,也就是两个字:利益。”
        殷螭仍然坐在石墩上,只是瞧着他,林凤致接着道:“不错,就是利益!世上争权夺势,攻城掠地,就算坐到万人之上的高位,也总需要万人拥戴,这以下一级级直到黔首,跟随主上又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活得更舒适更安逸?朝鲜纵横三千里国土,已有朝鲜人世代耕耘过活,如今又来倭人侵占来讨生活,土地只是那么大,人口却要增多,能不抢夺,能不排挤压迫?侵占者倘是聪明,或可暂加优抚,缓图子孙之利;万一急功近利,便是直接烧杀抢掠!然而长远也罢,短视也罢,奴役之心则一,朝鲜百姓本是国土主人,为什么平白要做奴隶,在自己土地,供外族生息?”
        他说着话时退了一步,殷螭便伸手去拉他,说道:“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朝鲜——蛮族又不是倭人,并不好比较的。”林凤致哂然道:“是么?是因为倭人同样耕种为主,跟你们说的蛮族不同?蛮族不喜欢都城,宁可抢完还回到大漠,因此也跟国朝百姓争不着利益?可惜——朝鲜国主都畏战弃了国,百姓却不答应;你们打算着替北方军民着想,与蛮族言和换太平,也要问问山西、直隶以及京城的百姓们,喜不喜欢每年向蛮族纳贡,甚至还要动辄受他们南下横冲直撞,烧杀抢掠?”
        殷螭皱眉道:“你便爱危言耸听。”林凤致道:“我并不危言耸听,怕你们才是欲令智昏,故意忽视!”
        他被殷螭牵住了袖子,于是便也不后退,只是低头向他凝视,殷螭又说了一句:“你太自以为是!”林凤致微微哂笑,道:“对,我一直就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停了一晌才道:“我不妨跟你说,当初我决意反你,倾覆反正恢复朝纲,便诩言:‘我自有倾国手段。’这话何其自以为是?其实不管是我,还是你,还是其他的大臣,或许都很是自以为是,总觉得我们处于高位,决策大事,便是天下的领袖,凌驾万民之上,扶国、立国、倾国、复国,都是我们指掌间事——殊不知我们根本没有明白,‘国’是何物!”
        殷螭还是坐着不动,只是微微仰头望着他,林凤致居然向他又靠近了一步,续道:“什么是国?李敬尧在百姓支持之下赴汤蹈火去恢复朝鲜,京师市民不惜流血攘闹也要反对迁都,太学生联名修书请求各方协力同心,刘楝甘心死谏阻止家族内乱…… 这些都是为国,为了能够保卫住我们子孙万代生计不绝的利益,以守土护民。”
        他忽然单膝跪倒,低头在地下用力抓起一捧泥土,伸手递到殷螭手里,道:“生前一口食,死后一抔土,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地方,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国’!纵使你要出卖,我想放弃,黎民们也绝对不肯离弃,不能答应——这样的国,谁能倾覆,谁敢倾覆!”
        冬季的泥土有如冰块般寒冷坚硬,需得极大的力气才能挖出掘起,这冷冰冰的土块放到殷螭手中的时候,竟使他也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就感觉到了有温热的液体同时滴在自己掌心间,想是林凤致用力挖土的时候磨破了手指。
        寒夜中,却是那样热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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