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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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复试结束回来了,想休息两天再写,结果还是先写下去了,不过写得真是凌乱……一夜没睡觉,脑子成糨糊,遁!  本朝自太祖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语,后代莫不遵从,然而这条祖制虽是毫不含糊,执行起来却也颇有微妙。比如说后宫之中,皇后妃嫔之辈自然是万万干不得政,但太后身为皇帝之母,在奉行“以孝治天下”的国朝,地位大于皇帝的也只有太后,当皇帝犯了过失,又或年幼不能亲政、暂时不在朝中,除了太后懿旨,更能以谁的名义凌驾皇帝之上,行使掌政大权?当年殷螭被群臣废黜,不免要扯出太后的大旗来降诏责罪,而如今殷璠身在南京,北京阁部也只能奉太后懿旨处分国事。说到底,所谓太后降旨,实际上还是文臣主持朝政。太后有号召力,无决策权,何况国朝闺教重妇德轻才学,一介女流也缺乏处分国事的政治素养,后宫勾心斗角的手腕,拿到政务上是行不通的,所以掌握分寸,进退得宜,使百官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并且不生出“牝鸡司晨”的流言,这才是刘后扶持小皇帝登基八年以来,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也是林凤致颇为钦佩刘后、竭诚与之合作的缘由。
        自来幼主立朝母后当政,鲜有不用外戚的道理,其中理由实是简单,因为女子涉政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男大臣们的对立面,除了娘家亲戚,委实也无可靠可信之人。所以当一度被兄长们抛弃在深宫中孤立无援的刘后,开始以“永建皇帝得位不正,荒唐无道”的理由拉娘家人结盟废立的时候,原本听姑母的话而推举殷螭的刘秉忠等人也不免设想了比永建朝更为美妙的政治前景。八年前那场废立,主谋的几人各有目标,并且最终也各得其所哉,刘后重获中宫之主地位,保证丈夫这一支血食不绝;林凤致成功倾覆反正,赎回误进遗诏之大罪,将朝堂格局重新恢复到嘉平朝风貌;刘氏子弟也由此显赫一时,权倾朝野,几乎将刘秉忠世袭的“威武伯”爵位升至“镇国公”——然而这也是刘氏显赫风光的顶峰,议升爵未遂之后,刘后与林凤致合作的后手力量终于慢慢见了效果,将朝政的天平向另一头倾斜下去,终于遏制了外戚权重的危险因素继续膨胀,美妙前景只是昙花一现,不免使刘氏私下里颇有怨言。
        刘后听从林凤致等人建议,努力使朝政走上嘉平旧格局的举措,唯一的不利后果就是造成刘氏后党与内阁为首的大臣们彼此对立,其实这也是国朝一向重文轻武,到了战事多发需要倚重武将的时候,潜藏着的文武不和终究要爆发的体现。如今这爆发更趋明显化,刘秉忠绕过阁部自行签署戒严令,便是极端无视文官集团决策权的举动,这使内阁大臣们既愤慨又惊惧,也使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疑虑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太后召见刘太师暨刘氏子弟,自然是试图在强敌逼境的危殆当口尽量调和内忧,共御外患。内阁大臣们并不怎么相信掌握兵权的武将能被太后这弱质女流吓住,但听说太后这回动了真怒,在宫中声泪俱下,痛斥兄长背理越权,难道要将刘氏合族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众大臣在宫门等待传入的时候,正见着刘秉忠率领子弟们退出大内,腰板虽仍挺直,脸色却难免有些灰白,显然受了太后的严训,颇有些心神不定,毕竟数代勋臣,争权之心则有,篡乱之名却委实当之不起。
        于是众内阁大臣心里那口屈气总算平复了几分,到太后面前也不再象前几日攻讦刘氏的奏章中那样火冒三丈,定欲跟刘氏撕破脸而后快了。刘后业已恢复平静,在垂帘后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婉,只是向大臣们担忧了一下小皇帝的处境。内阁这段日子已将拒绝奉迁都诏的正式回复送往南京去,但对方迟迟未来答复,反而继迁都诏之后又来了请求太后率六宫南迁书,阁部当然是不同意,南方不免又多了北京劫持太后的证据,邸报上这几日愈骂愈是精彩,皇帝却一直保持沉默,使大臣们更为忧疑,却又不好说得。
        刘后道:“太皇太后与哀家两代未亡人,先帝陵寝在此,何敢离去?我等女流不懂国家大事,只知节义一端,宁死不能舍弃!南京那帮逆臣挟制我儿,又令南迁,后宫决不奉命,今日正要写一封斥书驳回南京阁部的说话——妇道无知,文字拙劣,要请先生们多多指教了。”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委托内阁以皇帝祖母与母亲的联合名义斥责南京,其实自从扳倒殷螭之后,尊前太后为太皇太后,便基本上将其架空在后宫,只管颐养天年,外事都闻不得也问不得了,但刘后向来做事面面俱到,无论什么时候要亲自出面发言,都必须抬出太皇太后在上,以示尊崇孝敬。内阁也是习惯了的,这样的旨意不消说是首辅去拟,于是叶德明叩首奉命。
        刘后又道:“哀家前几日恍惚听说,南京那边要闹,也是因为这些年赋税加重的缘故,国税上的事我妇人家如何懂得?但想来想去,自永建朝亏空过多,本朝又一再用兵,国家也委实艰难,后宫怎忍挥霍民脂民膏?前几年祈雨,宫中已蠲了花粉银,如今又当危难,哀家也正传令六宫一道素食减膳,为国祈福。京师这面宁肯多节省几分,好让南方百姓喘口气也罢——却不知道能也不能?”
        她从来不干涉具体政务,这番话也是娓娓道来,有如咨询,众大臣却不免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太后的意思便是要减免东南赋税。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次辅兼户部尚书杜燮登时反对:“太后,恕臣万死直言,这可不能!如今国库委实亏空已极,西南自从永建三年叛乱之后,每年非但不能征税,反要年年拨款镇守与安抚;西北又是连年用兵,每年发百万军饷尚嫌不足;朝鲜那一块又糜师几十万,耗饷数百万,才算清出眉目,日后朝鲜国王回国,少不得又是一笔赏赐……偏偏这几年晴雨不调,直隶、山东、河南、湖北处处欠收,眼下除了东南一块,更有何处能缴足赋税?”
        他还在慷慨陈辞,其他人却不免一起暗中摇头,心道眼下东南一块都不奉我们为京都了,赋税收得再多,也落不到北京手里,太后这一着棋,也叫一个反间之计,下道免税旨意,乐得看南京奉与不奉,东南的百姓又是怨与不怨?这招数不消说太后是想不出来的,八成是林太傅的主意,杜阁部却还絮絮废话,好不傻气!
        但这样的主意,也实在是一着险棋,只顾眼下争衡,不顾将来大局,纵使如愿挑拨得南京臣民不和,使小皇帝找到反制群臣的着力点,但南北分裂终非长久局面,国朝终究还要统一,朝廷万不能失信于民,这等旨意颁出便不好收回,急需支付的军饷以及其他开支,又往何处去找?林凤致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饮鸩止渴的性子,要出这等险招,想必也是逼到极限了。
        内阁诸人看不见隔帘太后的神情,却不免全盯着林凤致看,他只是垂首恭坐于赐座之中,竟不反驳杜燮滔滔不绝的反对意见。叶德明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支持太傅,但一想这个主意将来后患无穷,这等罪责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去担,于是也就保持缄默。
        等杜燮终于将反对意见全部陈述完毕,刘后在帘后倒还保持着平和,只是温言道:“杜阁部管理财政,定是有见识的,哀家到底是女流无知,却教先生见笑了。”杜燮慌忙起立,离座告罪道:“老臣不敢。”刘后大约微微笑了笑,说了两句褒奖话,又道:“哀家本来还想着,宫中减去开支,一年也约有几十万,何况我等都是孀妇,当此国难之际更无甚奢华心思,倘若停了江南织造、发出宫内藏珍,约莫也折得数百万罢,谁知仍是不足敷用——这样的话,说起来甚是小家子气,哀家也觉得含愧了。”
        杜燮忙又道了几声“不敢”,颂扬了一下太后的贤惠仁德,却仍是咬定不能减免东南赋税,不然无以支付兵部开支。林凤致到这时终于开口,颂圣几句之后,便是斩钉截铁一句话:“臣以为太后的意思,非但甚是有理,而且亟需去办。阁部应当即刻拟减免赋税的告示,急送南京,否则被他们抢了先,我等便被动了。”
        太后的意思实是林太傅主张,乃是众人意料中事,所以他开口支持并不出奇,但最后一句话却使杜燮也惊了一惊,不禁问道:“林大人的意思,南京那方也有可能……”兵部尚书章守成也道:“南京亦要负担沿海守军饷银与年年的西南拨款,如何减免得了?再说他们也无必要……”林凤致态度倒不强硬,回答却十分确定:“下官虽是推测,却非臆断,免税之事,若能同他们打个平手已是好事,只怕若不急办,连平手的机会也丧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免微微眯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至今为止,南京朝廷在这场迁都大变之中的主持人还未真正浮现出来,这步骤却是来得周密之极,殷璠是不是也正处于无可抓摸之中?远距两地,消息阻隔,只能尽量就自己所知所料,给那孩子送去能把握住的机会,纵使干冒奇险、不顾将来也说不得了,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平素做大事就常常昏乱慌张,这等危难关头,却不知能否及时稳定局势,平息变故?
        何况自己这边,又不能完全做得朝政主张!
        这种感觉真是无力,因此林凤致一反持重的旧态,竟自力主行险起来。可惜尽管指出可能的危机,户部也不敢立即拍板担当这么大的风险——毕竟林凤致的想法稍微自私,只是希望赶紧扭转殷璠处境,结束分裂状态;而户部不仅仅要对一个皇帝负责,还要为国库与本朝长久开支考虑。杜燮脾气暴躁,为人古执,钱粮上的事,一向是决不肯松口的,何况他身为北人,见此南北分裂局势,对林凤致等南方籍贯的官员更怀有不忿之心,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他又想为本籍减轻负担,不顾北方朝廷大局,如何能点头赞同!
        所以在太后御帘前争执一回之后,最终结果也不过是获得将此议题拿到朝堂再讨论的机会。一旦跟户部上下以及科道众员纠缠起来,想必更是麻烦,但林凤致倒还是不怎么气馁的,好歹这个主意如今是太后提出,后宫又拿出实际行动来支持减免赋税,那么获准方案的几率还是很大的,毕竟自己在朝中也不是全无影响。
        这次入宫除了宣誓决不离弃京城之外,便是向太后也表明了团结一致的意思。其实近来因迁都之变的缘故,京中颇是排斥南省人,以至于朝臣也悄然按籍贯分作南北两派,杜燮乃是北派领袖,林凤致与叶德明这两位江南人氏则当仁不让的成为“南贼”之首。虽然当外敌来临之际群臣没工夫就此掐个天昏地暗,奏章上小小的嘴仗也免不得要打一打的,这样的势头甚是不良,所以太后要大臣入宫宣誓,也是尽力弥缝内部分裂的一种举措。
        待太后召见完毕,内阁诸人谢恩退出,却留了林凤致与兵部章守成继续向太后回禀一下战况。等章守成将北寇的来势尽量以简单的言语讲了个清楚之后,刘后也听得倦了,二人便告退。刚要出殿,便听外面通传:“靖王参见。”
        林凤致早知道殷螭今日奉召入宫省母,却没想到他见了太皇太后之后,还要来见太后,不觉脚步缓了一缓,章守成已与急急走入的殷螭劈面遇上,急忙见礼,林凤致于是也隔着几步行了一个参见礼。殷螭偏偏冲着他笑道:“林大人好巧——小王正愁叔嫂有嫌,大人不妨陪我一道见驾?”
        其实慈宁宫大殿之中满是内侍女官,又能有什么暧昧形迹?何况殷螭与刘后非但是叔嫂,也是表姐弟之亲,以往在宫中还常常直接见面的,也没见他避过什么嫌疑,这话分明就是找借口勾搭。林凤致正要挡回去,殿中女官却传来太后口谕:“请林先生留步,娘娘还有话说。”
        林凤致只好奉命,不随章守成回内阁,而是陪着殷螭又转过大殿屏风,向帘后深座之中的刘后再行君臣大礼。殷螭这回倒是分外老实,居然连与林凤致前后入来的时候,相距极近也没有乘机揩油说几句讨嫌话,脸上虽然在笑,笑的却不如平素得意,林凤致不免想到,他自被废黜圈禁以来,已是整整八年不曾入宫了——还不止圈禁以来,自那一年初他南巡离宫,就再也没有回到大内,这般算来,竟是有九年的时光不曾与宫中母后相见。
        殷螭再没心没肺、天性凉薄,终究人非草木,母子天伦之情也是有的,政变只是一夕变故,世态便是天翻地覆,多少朝政纷纷更换面目的时候,很少有人去想前为君王后成庶人的政坛失败者那里,还有什么牵挂不下的家事人事,更不会去想他们母子生离八九年,同在京城相闻不相见,是否一种痛苦经历。刚去定省过病倒深宫的母亲,殷螭的脸上并不见一丝悲戚之容,林凤致心里却忽然酸楚了一下。
        赐座之后,帘内刘后也似乎颇有疚意,良久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可好?”殷螭道:“谢皇嫂恩典——母后说道,垂死病中还能见我一面,倒也瞑目了。”他居然还笑着又一拱手,道:“皇嫂也不需放在心上,母后一向说话爱闹虚头,我是听惯了的,并不放在心上。我既回了京城,又蒙朝廷恩典复了爵位,以后要多见面还不容易?长长久久的事,尽自无妨了——我适才便是这般跟母后说。”
        刘后一阵默然,半晌忽然道了一声:“搴帘。”帘内女官“啊”了一声,刘后又道了一句:“卷上帘子,哀家与靖王原是姐弟,勿需嫌疑——也多年不曾面见了。”
        细竹帘与轻纱幔一道道卷起分开,露出太后凝然端坐。林凤致谨守君臣之礼男女之防,后退垂目,不敢平视,却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他与刘后联盟合作至今,无数次宫中召见,却一直隔着一道垂帘,除了最早在巫蛊案中刘后曾经失态冲出帘外叩首求罪,林凤致在侧飞快掠过一眼之外,这些年来,竟不知这位同盟到底如何形相。这时终于见到正面,虽然仍然只敢惊鸿一瞥,却不觉生出暗暗叹息:“其实……她原是极美的人物。”
        竟敢对太后的容貌品评妍媸,尽管乃是腹诽,也委实是极其大不敬的行为。然而林凤致却又觉得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乃是对这位盟友应该生出的评价——林凤致自来与男女之情风月之事无缘,平生除了母亲,便再没有打量过任何女子面貌,更休说评价了,妇人家到底美与不美,他其实也说不准,只是直觉将这个评语,放置了上去。
        然而这个女子又委实并非美好人物,她甚至不乏自私狠毒阴柔的一面——尽管她从来没在林凤致面前表露过,林凤致为了达成合作也只能当作浑然不晓,在默契中各做各的事,心里却不能全无戒备,正如刘后一面倚重自己削弱后党势力,一面也反制着自己一样。林凤致对刘后的处事手腕评价是合格,道德素养不免欠奉;而反过来料知刘后对自己政治才能极信赖,感情弱点亦窥破无遗。所以在彼此防范之中,又有微妙的平衡,竟自有一种亲人般的熟悉感。
        这样的熟悉使他们合作无间,却永远无法相互吸引——其反比就是殷螭与林凤致始终达不到互知互重,相互间却有一种奇妙的信任,算计陷害,恶形恶状,终究挡不住情 爱如火。殷螭嘴上说着才不信林凤致爱自己胜过一切,心里却笃定拿捏着对方的爱;林凤致总是鄙夷殷螭满口许诺从不算数,却又一度情不自禁将他的甜言蜜语照单全收。于是没头没脑的相爱,傻里傻气的热恋,最终无可挽回的决绝,只余茫然。
        大约只有到这种时候,这样的三个人才能面对面的聚首,抛弃一切过往恩怨情仇,讨论联手。可是殷螭对这个联手,又是持着嗤之以鼻态度的:“再次谢过皇嫂恩典!皇嫂的风光,已到极盛,令兄也大可借重,何必来找我这罪人?便不怕我居心叵测,再次断送大位?”
        刘后自孀居后便不事铅华,国难当头更是素服无饰,然而神情中的倨傲与坚定,却胜过一切盛妆,衬出容色光华无比:“自嘉平元年先帝册封为后以来,我便执掌中宫,到如今已是十有四年,只是殷家妇,无复刘氏女!”
        她缓缓起身,忽然呼了殷螭的旧封爵:“豫王宿怨颇深,自是难免。但我身为冢妇,尚不忍见到宗庙倾覆,殷氏祖宗不得血食,你是先帝嫡弟,倒甘心奉社稷于外姓外族?外御其侮,古有名言,豫王少时虽不甚读书,见识也定然较我女流为胜,想必也是明白的。”
        殷螭不觉一哂,却不说话,刘后正色道:“先帝在世之时,我也曾有忤怒之过;宴驾之后,未亡人更不敢说事事对得起先帝——百年之后,先帝或怨我怒我,我亦甘心承受,只有一样,便是如今这节义大端,万不敢逆,否则怎有面目复见先帝于九泉之下!豫王,我今日言尽于此,愿不愿意,你自己斟酌。妇道人家,于大事并无见识,一切都委林先生主张,你决意如何,不妨与先生商议,我……是为先帝请你三思。”
        殷螭与林凤致退出慈宁宫大殿之际,搴帘后便回避出殿外的内侍女官们才纷纷回殿服役。殷螭一时有点感慨,走在出宫的抄手游廊上,把随从赶开几步,便忍不住跟林凤致抱怨:“哼,说的好听,还不是这时候她没处抓摸了,于是想骗我上贼船帮你们?帮完了天下太平,多半又是一脚踹我过墙!我干嘛做冤大头?”林凤致保持着落后他半步的尊卑之别,只回答道:“王爷本是图利而来,自可斟酌。”
        他的冷淡敷衍殷螭近来是受惯了的,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回头看他,笑道:“怎么不跟我并肩走?真是生分——你说我图利而来,这话自然是对的,却知不知道我最图什么利?你们给不给我?”林凤致料知没有好话,才不接话,殷螭果然笑嘻嘻的道:“我眼下一心就是贪图你呀!要不然,你拿身子跟我交换,我便帮你们?你反正跟我好过无数次了,再多几回也不吃亏,这笔交易岂非划得来!”
        林凤致对这样无耻的话只是微微一冷笑,都不屑于回答,殷螭也只好替他答了:“唉,开个玩笑,你也不领情!我知道,国朝大臣哪能做这么龌龊的事——再说要挟你跟我,也没意思,我也不做这么无聊的事。”林凤致道:“联手与否乃是大局,能够左右王爷决策的也是实际利益,下官一身何关大事,王爷自便。”说了这句,也不免淡淡揶揄了一句:“再说,天底下又哪里真有红颜祸水倾国倾城的事。”
        殷螭好笑:“你真记得牢,小心眼!没情分!”他索性退后一步和林凤致并肩走,拉住他袍袖,笑道:“做什么老是跟我板着脸说话?还整天躲起来不见我!我都上门拜会过你,你也不来回拜我,害我等到今日,你没情分也就罢了,连宾客路数都不肯做了?”林凤致道:“下官拜府不值,有所失礼——却是拜会过王爷的。”殷螭恼道:“不过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拿帖子来装门面,这一招当我不知道?我叫人见到你来拜就一定死活留住,你倒精乖,直接派人丢了拜帖就走,分明就是不想见我!还敢托词狡赖?”
        趁主人不在家递拜帖原是官场上回避不见的套路,自然一戳就破,林凤致也只好淡笑。殷螭又跟他岔开别的:“我最近委实好不凄凉!前几日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王府还在不在,谁知道……”林凤致道:“贵府走水之后,大约业已官卖了罢,王爷这番回京,日后自有新府邸,也不必伤感。”殷螭道:“伤感?我还好笑呢!我到那块地方一看,卖掉还不算,还卖去在沿街处建了个古怪房子,花玻璃,小阁楼,顶上尖尖——”他说着比画了一下,又道:“里面还有穿着古怪衣服的人又唱又说的,很是热闹,我问了人,说是主人姓黎,大号叫做泰西,什么大西洋国人……”
        林凤致想了起来,道:“哦,原来是泰西先生,他是徐工部结识的西洋传教士,算学很是了得,我同徐年兄前去拜会过。”殷螭道:“怎么,你连红毛鬼也勾搭?真能耐!”林凤致不理他,继续道:“泰西先生大约清和四年就来京了,我也去听他讲过学,他那个教派颇是古怪,非佛非道,倒也劝人为善,徐年兄是满相信的,业已受了什么洗,入教了。我记得泰西先生一直向朝廷申报,要在京城立个庵堂传教,礼部倒也批准了,只是京城地贵,一般人家又不肯和洋教庵堂挨近着住,因此一直建不成寺庙,受不到香火。”他说着倒也不禁笑了,道:“王爷的府第想必是因为走水伤人,不甚吉祥,寻常人不敢去买,地段倒是极好的,泰西先生的洋教多半不忌讳,便买下来建庙了,也算给王爷祈福啊。”
        殷螭连骂“晦气”,道:“祈什么福?我好好的家里地皮,被建了庙还罢了,居然还建了洋和尚庙!我不管,你必得赔我。”林凤致道:“王府重修,礼部自有分定,王爷稍安勿躁。”殷螭又涎脸起来,扯着他笑道:“重修还早呢,我老住在军营也不舒服,住别处我也不放心,要么跟你借住?你家反正也没别人,多我一个不多,还正好做伴。”
        林凤致立即回绝:“第一于制不合,第二下官家居简陋,无以招待,第三朝内恐有议论——万万不可。”殷螭叹道:“你回绝也就罢了,还一二三的摆一堆道理!就这么不近人情?我委实想你得紧,尤其到了晚上,一想你就动火,却又抱不到你,好不难过!”
        林凤致皱了皱眉,走在宫中不好发作,只能鄙夷不理。殷螭继续撩拨:“其实你也喜欢做的,干嘛这么装佯?想咱们大夏天的时候都交颈叠股搂着睡觉,现下腊月天气,你倒忍心让我一个人睡冷被窝?小林,以前整整八年没有你也就罢了,如今你陪我那么久,那么火热,忽然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我足足有半年空床,怎么打熬得过来?”
        林凤致倒也不生气,道:“王爷果然是辛苦——好在京中虽然戒严,南城堂子听说倒不曾关门,王爷驻军处离得甚近,不妨赶紧去解解寂寞;或要召集歌伶入营服侍,下官也可代王爷向教坊司开口,让他们征选送去便是。”殷螭叹了一口气,又骂了一句:“恁地没良心!”忽然摇头道:“南城堂子——那地方我是再也不想去的了,去了会想起紫云,玩也玩不痛快,我何苦来。”
        林凤致只道他还继续有一堆厚颜无耻的肉麻话要说,却不料他叹息之后说了这么一句话,倒是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殷螭立即抓住他,问道:“看我什么?你好久没有这么看我了,莫非又觉得我顺眼了?”林凤致叹道:“原来你还记得紫云。”殷螭道:“我怎么不记得?好歹他也是为我死了,我再不欢喜玩他,也是记得他好处的——我可不象你,总是没良心!”
        林凤致默然,挣开了他的手,慢慢的走,过了好一阵,才声音极轻的道:“你确实是有良心——只有那么一点点,却总要足尺加三的嚷出来,惟恐旁人不知。”他顿了一顿,声音更轻,俨如自语:“可是,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比没有好。”
        他最后这句自语殷螭当然没听见,听他形容自己的良心状态如此不堪,不免大是不忿,道:“你不过是瞧我不起,所以只管诋毁我!我们不是还要联手?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谈事体?再这样我也要赌气了!”
        可是殷螭到底不会和林凤致赌气,因为当真谈起正事来的时候,林凤致是非常认真、也决不回避的,那么在正事里夹几件私事,慢慢撩拨,岂非到底有机可乘?殷螭承认自己绝对不是因为林凤致的缘故才愿意与刘后联手,事实上自己和朝廷谈判的时候便看准朝内纠纷,打着太后要来求自己联手的小算盘而来,加不加上林凤致做砝码,结果都是一样,但是,加上他之后,这过程又是何其的不一样啊。
        一时之间,殷螭甚至是把正事抛开一边,专心的想着怎么哄回林凤致来才好,他不无自信的想,小林是别扭,可是我有耐心跟他磨下去,总会成功的!就比如他现在拗着架子,就要落后自己半步假客套,拽不过来,那么我便退半步跟他并肩,不是也走到一起了么?回想遥远的当年,在养心殿外他落后着自己半步恭谨的走,那时一下错觉,便觉这人仿佛会跟自己纠缠一生一世,永远摆脱不掉,没想到竟是预感成真,然而这样的纠缠,即使痛楚也是欢喜甘心的,又怎么舍得摆脱呢——自己那一回真是发了疯,才以为只要弃绝了这段苦涩的情,就会再也不会痛苦!
        因为殷螭在想心思,林凤致也不说话,他们沉默着走出慈宁宫,自崇楼一路向南,走到右翼门的时候,便要分路,殷螭向西拐向西华门出宫,林凤致则往东去文渊阁。林凤致保持客套,行礼致别,殷螭却在他走开几步后又叫了声“林大人”,林凤致只得回头听他示下。
        殷螭只是看他,好久不说话,弄得林凤致疑心他又要捣鬼的时候,殷螭才说了一句:“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贴心的话么?我们就算什么都完了,总还能做朋友罢?”林凤致道:“下官不敢。”殷螭叹道:“好罢,我知道朋友也不成!那么便是盟友?你放心,我会算计盟友的,不过暂时不算计你,算计了,也不一定斗得过你。”
        林凤致便又是一个长揖代言,不作回复。殷螭凝视着他,道:“不要老躲我,以后常常见面,行不行?我也没什么人想见面的了。”他也向林凤致抬了抬手,算是告别,转身的时候又叹息一声,忽然道:“你知道罢?我母后熬不过今冬了,今儿见面,便是我母子最后一面——我知道的。”
        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步下仍是施施然,林凤致站在右翼门侧望他背影,却不禁又微微酸楚——其实殷螭真没有多么深厚的骨肉亲情,对母后即将病故的伤悲,大约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可是,毕竟是亲人,毕竟是有那么一点点,无法泯然,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殷螭向来喜欢夸大其词,足尺加三,被林凤致辜负了八年的情,便恨不能加上十倍利息讨还回来,一条条加油添醋聒噪在耳边,到最后连伤痛都似乎成了噱头,有那么几分虚妄可笑,使林凤致逐渐听成了不动心——但母子生离死别的事情,在天家或许是寻常,对于林凤致却是无法弥补的痛,于是也对殷螭有无以言说的疚,他却不拿来说事,只是淡淡带过。林凤致是明白的:这并非殷螭不在乎,而正是因为他很在乎,所以没法拿来作债务。
        最本真的伤与痛,是不能以折磨别人而得到发泄的,因为我们要先问责自己,然后救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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