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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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小皇帝这一番话,使林凤致心绪不宁了很久,总有些不安的预兆,却又无处抓摸。因为圣驾驻临太傅赐第,苏州知府与常熟知县也都赶来觐见天颜,苏州府还特意送了一班出色女戏过来,当晚便在林凤致宅第的水阁之中供奉御前娱乐。林凤致素来不好声色,心绪又乱,更没有心情看下去,陪小皇帝坐了一会儿,便托言更衣,自己走出后门去散心。
        他更衣时换下了朝服,也不带随从,自己默默负手向宅第东首走去,那里一座老旧破败的小宅院依然留着,却是林凤致的故居,离御赐新修的大宅也只是百步之隔。新宅灯烛辉煌,丝竹盈耳,这边却是一片暗沉沉冷清清,惟有溪流淙淙,似欢快似呜咽。
        故居院门闭锁着,林凤致也未带钥匙,便只是在门首立了一晌,又慢慢走到院外河边去,无意识的攀住河畔柳枝,想到多年之前,却是三月春暮的时光,有人硬逼着自己带他回家探亲,也曾并肩在这河边走过。那时自己心里隐含戒备,半带怨憎,却也不是没有一丝微妙的温暖欢乐——尤其那个有点无赖的声音,喃喃在耳边呼唤“小林”的时候,自己面上全无波澜,佯装生硬,心底何尝不是柔软着,却又那么悲楚着。
        如今那一遍又一遍唤着“小林”的声音,竟好似又悄然回响到耳边来了,多年以来连梦都不许自己梦见,因为想到了实在太无奈,太伤痛,不若将心放到应该放的事业上去。此刻却忽然放任自己软弱起来,大约就是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扰乱了心神罢,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林凤致蓦地回头,半轮冷月的清辉之下,身后影绰绰一个熟悉的面容浮现着,笑得还是那么无赖无聊,说道:“怎么,怕我是诈尸?”
        黑幽幽的眸子里,还是以前床笫间得到满足时乐滋滋望着自己的神情,却已隔了无数前尘往事。林凤致在河边柳下,他便拦在当道,堵得去路已绝——又一次去路已绝!
        林凤致一时竟微眯了眯眼,将一切翻腾混乱的心情都立即驱逐出去,沉下脸骂道:“等你死了再来索命,还活着,叫什么魂?大半夜扰人清静——仔细我立即叫人拿刺客!”
        殷螭叹道:“唉,便知道诈你不倒!多年不见,看见我就是这几句狠话?”他走上两步,语气倒又有了一分得意洋洋:“不过也别装佯了,我还是吓到你的——看你脸色白得跟鬼一样!你敢叫人,我立即就动手,等他们赶过来,只能替告老还乡的林太傅大人办后事了,你乖乖的别想反抗,咱们先叙叙旧不成么?”
        林凤致并未看见他携有凶器,但料想他堵着自己也无善意,这时侍卫们都在新宅中保护皇帝,离此处倒是不远,一时却未必来得及赶到救助,心中懊恼自己委实不该大意落单,脸上却不动声色,一笑道:“那好,便叙旧罢。记得这河不?那天带你坐船,就是自这条河上过来——隔了这些年,水却浅了好些,满是水草,行不得乌蓬船了。”
        殷螭似乎也有些感慨,叹了口气:“那次同你回家……你家那条恶狗呢?”林凤致道:“老了,早就没了。”殷螭又问:“你那个老家人呢?”林凤致道:“也过世了……三年前的事,我特意赶回来替他送了终,安了葬。”殷螭笑道:“原来你官场得意,家事却委实萧条,如今世上你可不是再没一个亲人?跟你有牵扯的,大约只剩我了罢——可惜我只当你是仇人。”他逼视着林凤致眼睛,又说了一句:“更可惜,不管我怎么恨你找你报仇,你也只能一生爱我,你发过誓的!”
        林凤致微微一笑,道:“是,你当我是仇人,我却只能爱你,我并不毁诺。”
        两人相隔数步,月色下互相对视,夜风自身边拂过去,送来草木清气,初夏天气,竟有些轻微的暖熏熏之意。
        殷螭忽然有些气促,咬牙切齿的道:“你倒是守诺!你太狠得下心——八年了,整整八年,你竟真的一次也不来见我!”林凤致道:“不是你逼我起誓?不是你要我一世也不见你?”殷螭怒道:“我说话可以不算数的,你为什么认真!”林凤致道:“我说话,是定要算数的。”
        他脸上竟带着柔和的笑意,仿佛这八年相思不相见的苦楚,全在轻描淡写一句话里。殷螭从睨视变作了怒瞪,呼吸渐渐急促,猛地抢上两步,一手钳制住他身体,另一只手便去叉他脖子。
        林凤致猝出不意,也不免挣扎抗拒,但被殷螭牢牢夹住了身体,哪里挣脱得开。殷螭冷笑道:“还真是调养好了,挣扎都比以前有劲起来——可惜我这八年也不是没打熬力气,你逃不脱的,乖乖受死罢!”他呼吸粗重,直喷到林凤致脸上,咬牙道:“八年里我发过无数誓,一见到你,立即活活掐死,决不手软——我恨你八年了!”
        林凤致只觉他掐住自己颈间的手指正在渐渐加劲,眼前微微晕眩,索性闭目待死。可是殷螭的手到底没有掐下去,顿了一顿,却往下一把扯开他衣领,声音变得有些喑哑:“我发誓要掐死你,可是现下看到你,又觉得还不如做死你的好——你欠我八年的帐,先拿身子来填还,让我快活过了再说!”
        他不容分说的压迫过去,托起下巴便是一个重重的吻落下,林凤致被他掐得晕眩未散,身不由己的仰头回应,唇舌交缠,身体已被他推得直抵到背后大柳树上,再无可退。这个吻结束之后,两人身体已密密贴合,殷螭的手老实不客气来扯腰带。林凤致被这一吻弄得喘气不得,好不容易呼吸了几口气,苦笑道:“你……你还真是好兴致。”殷螭喘息道:“当然,你这样的人,不先奸后杀如何对得起你?你老实交代,八年里你有没有过别人?给我戴过几顶绿头巾?你不说我也试得出来!”
        林凤致这八年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什么情思爱欲,身体久违情事,此刻见他来势凶猛,一时竟有些害怕,被他伸手入衣内挑逗,又不免声音有些软弱:“都过了而立之年,还做这样的事……岂不可笑可羞?放手罢。”殷螭不答话,只是更加用力的拉扯对方衣衫,因林凤致穿着圆领襕衫,上身一时难脱,索性撩起长衫下摆,将里面束的汗巾扯开,直接去剥中衣亵裤。林凤致挣扎不脱,身体也被他抚摩得渐渐软了,小声道:“一定要做……也别在外面,去我家罢。”殷螭冷笑道:“我会上你的当?你家里全是大内侍卫,还去做事,直接就把我给做了!”
        林凤致原也知道骗他不倒,叹一口气:“拿你没办法,算我倒霉……死都不得干净。”不能反抗,索性合作,自己揽起衫角,乖乖的转过身去,让他从背后将自己压到树干上。殷螭却又将他拉转回来,喘息道:“不行,这样做我看不见你脸……我每次梦里做都看不见你脸的,今日不是做梦!”
        他满是急色口气的一句话,却教林凤致心底一酸,喃喃道:“还在梦里做过我?你也真是……龌龊。”被他的手摸到了最脆弱的地方,不自禁全身雷轰电掣般颤了一颤,咬紧了牙才未发呻吟,殷螭却偏偏恶意的挑逗不放,哑声道:“对,你要干净,我偏让你龌龌龊龊的死——我不会给你痛快就死的,非得捉你走,玩过千儿百次,还了你所有的欠帐再说!”
        林凤致叹道:“何苦……”在殷螭越来越急促粗重的气喘声中,他这一声叹息便轻如耳语,闭上眼睛任他肆虐。殷螭动作急骤粗暴,几下便将他亵裤撕扯下来,林凤致的回应却极是温柔,双手抱住他的腰,缓缓替他解开衣带。殷螭本想不管不顾的直接侵犯入去,让他好好吃点苦头,可是遇到这么温顺的反应,从前——尤其是决裂之前一个月——那一阵旖旎温存的光景忽然涌上心来,梦里几百次回味而不可追寻的柔情,尽管最终归于幻灭,也是生命中有过的极至快活。
        他心里一荡,手上便迟疑了一下,想要硬掰开他双腿的,却转作了搂住他腰,稍微离开了柳树一步,打算将他放落在地,好好调弄,尽量做得软款一点。谁知刚刚放松他身躯,忽然下腹一痛,重重挨了一脚,身不由己向后摔出,扑通一声,落入了背后小河里。却是林凤致趁机抬脚将他踹了出去,同时放声大呼:“来人,有刺客!”
        林凤致这八年调养得身体康复,虽然力气还是不及殷螭,但在对方情欲正炽、满心绮想的时候来这么一脚,殷螭全无防备,居然被一踹入河,火热的身体堕入清凉的水中,这才清醒过来:“怎么又上了他当!”
        幸好河水不深,殷螭一闭气便蹬了上来,月光下见林凤致倒没有转身逃跑,正在施施然穿衣系带,殷螭气得半死,还打算重新上岸去捉住他,却听新宅那边人声响动,已经有侍卫听到林凤致的那一声“有刺客”而急急赶了过来。
        殷螭见不是路,只得大骂一句:“八年不见,还是这么狠心!”一个猛子扎下水里,借水遁走了。林凤致哈哈大笑,在岸上也送了他一句:“八年不见,还学会游水了?瞧你不出——下回记得寒冬腊月来,冻不死你!”
        奉送完这句话,衣衫也已整理齐楚,迎着背后侍卫的呼喝声回去,面对询问,便胡乱指了个相反方向,登时一干侍卫追出去搜寻刺客,他则自己回去换衣了。
        但这么一闹,本来乐融融在宅第内听戏玩赏的众人都被惊动了,尤其是常熟知县吓得面如土色,赶紧跑来内室门外向林太傅慰问告罪。林凤致正在更换被殷螭扯破了的中衣,不便出见,隔着屏风随便安慰了几句,跟着苏州知府也来了一次,最后连小皇帝殷璠也带着吃惊之色急忙来探望先生了。
        小皇帝自然没有地方官员那么好打发,并不管什么内外方便,直接便闯入门去,林凤致才换上新中单,连外衫都未穿,不免大是尴尬;而殷璠一叠连声的追问刺客详情,也着实难以支吾过去。何况这少年是林凤致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察言观色的本事委实不小,哪里容得先生随口敷衍,直接便问道:“先生,一定是那人罢?你见到那个人了?”
        林凤致跟他不太好赖,却也不能认帐,只得笑笑,推说:“臣受了惊吓,委实没有看清刺客模样。”殷璠有点发恼,道:“先生别想瞒我——先生压根儿不是受了惊吓,是欢喜得紧!我这些年都未见过先生笑成这样。”林凤致道:“这话未必呢,陛下不记得那年退了北寇,臣欢喜得连酒戒都开了,被濒湖先生整整数落了三日?大抵有惊无险死里逃生过来,总是要笑的呀。”
        殷璠在口舌上不是先生的对手,脾气却执拗得紧,赌气道:“我知道一定是他,不会错的。先生——”他上前抓住林凤致正在系外衫衣袢的手,忽然道:“母后私下里同我说过,那人就是牵绊先生的把柄,因此万万不能出事,我总是不太相信——先生,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待他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他当初跟你……”
        殷螭的安危是牵绊林凤致的把柄,这一直是太后、皇帝、林凤致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如此直白的说出口来还是头一遭,尤其这个揭破自己隐私的,还是当作儿子一般来疼爱的学生,这使林凤致脸色难免更加尴尬了些,于是试图以威严来阻之,微微冷下脸,对答道:“陛下尊贵,这些风闻暧昧之言,不宜轻出圣口。”
        殷璠平时挺怕先生动怒,但少年气盛,正在不高兴之际,哪里容易被他吓回去,大声道:“什么风闻暧昧?我知道的!先生……”他声音蓦地有点忧伤,牵着林凤致的手,说道:“先生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伤你的心!我也知道,当初先生全是为了我,这才忍辱……我不会因此瞧不起先生的。”
        少年的手是如此柔软,又带着微微颤抖,林凤致知道他肯定记得当年的事:自己在东宫留宿,殷螭过来强迫纠缠,闹得动静大了,结果被小太子摸来撞见。六岁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是怎么回事,但年纪渐大,知识渐长,肯定也能慢慢想明白。这是林凤致最耻辱的记忆,想起来实在不堪回首,不觉无语低头。
        殷璠望着他,显然被他的黯然之色惊住了一晌,忽地张臂抱在林凤致腰间,喃喃的叫道:“先生。”林凤致便顺手搂住他——这些年师生相处,心里将这皇帝学生早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多少年内忧外患扶持相帮,都这样抱着他的小身躯柔声安慰鼓励,仿佛撑住了他,也就是撑住了自己最坚定的那份信念,尽管劳累,尽管也不尽如人意。
        可是小皇帝这一回却并不是寻求安慰,默默的抱了先生一会儿,突然道:“先生,他从来不曾待你好,从来累你误你——你别跟他纠缠了罢!”林凤致有些恍惚,轻声道:“纠缠……我难道愿意总是纠缠?”殷璠道:“那才是啊!先生,他既然找上来,你一个人呆在乡间便凶险得紧,还是同我回朝罢!我过几日也要起驾回京了,先生便起复随行,好不好?我……我和母后,都缺先生不得的。”
        林凤致悚然一惊,冲口便即回绝:“恕臣不能——真的不能,谢过陛下好意。”殷璠急道:“为什么?先生允诺过不离弃我的,为什么偏要固执!”林凤致道:“陛下业已亲政,臣无需再参赞朝政——何况若有难决之事,臣在乡野,也未尝不能为陛下一效余力,如何说得上‘离弃’二字?”
        殷璠道:“先生不陪在我身边,便是离弃!我自幼便发过誓,先生待我的好处,我以后一定会回报的,我……要先生做我一辈子的先生,也会一辈子待先生好……”说到此处,少年的面庞有些微微的发红,又接了一句:“我……我也不会比那人差!”
        林凤致听了这句话,心头轰然一震,迅速放开了手,无言倒退两步。
        室内别无他人,墨竹屏风后只有这君臣师生二人面对面立着,一架满堂红上,红烛大多枝都已燃了一半,烛泪点点垂凝,因一时太过安静,竟好似听见了那轻微的滴泪之声。
        两人其实都觉得此刻无法对视,却还是怔怔对视着。殷璠眼中有一丝羞赧,也有一丝执拗,林凤致却是渐渐的掩过了震惊,由惶然慢慢变得肃然——这不是适才为了阻住学生话头而故意摆出的师长威严,而是真正的肃然,甚至冷冽。
        他静静的道:“陛下——原来陛下,到底瞧不起臣林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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