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52章 番外: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四下幽静,檀香缭绕,叶孤城看着手中的信笺,一言不发,旁边西门吹雪见状,便道:“……如何。”
      叶孤城微微闭上双目,“……你自己看罢。”
      西门吹雪听了,就自他手上拿过了纸张。
      --十月十二,探明公主于靖州显露踪迹,掌司案七人尾随围取,不敌。
      --十一月二十六,法令部十一人追遇公主至稹北小城,攀追七十里,尽失公主踪迹。
      --十二月十七,公主买舟南下……
      西门吹雪看完纸上的内容之后,冷峻的苍白面庞上不见丝毫神情波动,只静静闭目沉思了一阵,半晌,才睁开双目,用手在叶孤城的背部轻轻抚摩:“……你,莫要恼怒。”
      叶孤城随意将头抵在西门吹雪的颈间,待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之后,才觉得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沉声道:“逆女无状,竟敢行此悖逆之事……总是你我向来太纵容她的缘故。”
      西门吹雪在叶孤城眉心正中轻吻了一下,道:“……你不必气恼。此次,我亲自前往,将她带回就是。”
      三十七日后,西门吹雪一人一骑,于皖平小镇,擒获西门憬元。
      ——
      男人头戴檀香木冠,两侧的白玉珠垂下长长的坠旒,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正跪在地上的人。光洁如镜的大理石砖地面,相互之间拼贴无缝,冰冷而坚硬,西门憬元俯身跪在地上,以额触地,一言不发,只静静地跪着,就仿佛一名囚徒,正在等候着自己最终的宣判结果。
      “……酆熙青年早亡,我既是她兄长,自当照顾她留下的一子一女。”男人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任何的起伏,如同一线最锐利的剑锋,西门憬元跪在地上,低低应道:“……女儿知道。”
      “……宁儿自幼体弱,酆熙向来于她最是放心不下,如此,我自不会任你行事荒唐。”叶孤城自太师椅间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条金丝混合牛筋搓制而成的鞭子,沉甸甸地垂在地面上,语气虽是平淡,但西门憬元却能够听出里面与平时的一丝不同,知道父亲此次是动了真怒,想必是当真要行家法,因此便将头静静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也不去开口求饶,只低声说道:“……女儿不孝,不敢请求父亲原谅,只求父亲莫要因为不肖女之故,气坏了身子。”
      叶孤城听了,也不作声,只径自走到西门憬元面前,淡淡道:“……你可知错。”
      西门憬元微微咬了一下嘴唇,清冷如莲的面容上闪现过一丝倔强,道:“ 女儿不知。”
      “啪!”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西门憬元的脊背上顿时便重重挨了一记鞭子,而面对父亲的惩罚,她不敢运功护体,因此随着身上的衣物被一鞭抽裂的同时,那雪白如玉的背上,也留下了一道鞭伤,立时间便皮肤绽裂,渗出了血来。
      西门憬元身体一颤,猛地咬牙忍住痛楚,一字一字地道:“……女儿确实没有错。”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鞭影,重重地抽在脊背上。
      叶孤城一双深褐色的狭长凤目原本就凛然生威,此刻眼角微微向上扬起,就愈发显得明利而深寒,目光落在女儿背间的伤痕上,似是隐隐闪过一丝不舍,但声音当中,却依然不曾有丝毫放缓下来的意味:“……自公主府强行掳走宁儿,我竟不知,你原来却是无错。”
      西门憬元重重磕了一个头,咬牙道:“女儿只是心中欢喜宁宁,实在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错……父亲要打,只管打就好。”
      叶孤城听了,右手微微一动,随即又是一鞭,直抽得少女雪白的肌肤渗血开绽:“……你自幼受我溺爱,如今看来,当初实是不应如此宠纵于你。”
      西门憬元强自忍着背上火辣辣的剧痛,忽然大声道:“……女儿就是喜欢宁宁!满心满眼都是她一个人!难道只因她是女子,就是不应当的吗?无论父亲怎样惩罚,要我不喜欢她,女儿办不到!”
      叶孤城的目光浮浮投在外面的雪地上,冷然道:“……住口。”话音方落,又是一记鞭打,“……但凡家中之人,行事向来随心而为,原本只要你当真喜爱,无论男女,都无人会来约束,但你如今这番作为,我已不可姑息。”叶孤城说到这里,抬手就是一鞭,“……其一,宁儿是你姑母爱女,乃你嫡亲表妹,你姑母早逝,你却行此败德之事,日后于地下,有何面目见她。如此,是为不伦。”话音方落,又是一鞭:“……其二,如今高堂尚在,你祖父亦在西方,然此番你却携宁儿远走高飞,置我与你爹于何地,置你祖父于何地。如此,是为不孝。”一声脆响之后,少女的脊背上又赫然多了一道伤口:“……其三,宁儿自幼身体娇弱,不曾习武,你携她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且又不时还需抵挡追击之人,她若因此有事,又当如何。如此,是为不仁。”手上微微一动,再次于少女身上打出一溜血花:“……其四,宁儿乃你强行掳走,你罔顾她意愿,竟行此事,且又令她父女兄妹自此骨肉分离,不知何日再可相见,如此,是为不义。”鞭声响亮,中间,还夹杂着男人清冷平稳的声音,“……其五……”
      叶孤城神色平静,动作却毫不留情,每说上一件事情,手上立时就是一鞭,等到他终于停下之后,西门憬元因为不敢运功抵挡,背上已经是鲜血淋漓,衣衫碎烂,直疼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叶孤城暂时停止了鞭打,见女儿此时情状,面上闪过一丝疼惜和不忍,但却仍然冷冷说道:“……如此,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是否还是无错。”
      西门憬元听到此处,已知自己行事确实是太过莽撞,因此便不再强硬辩解,只咬唇忍痛,道:“父亲教训的是,是女儿错了……”
      叶孤城走到她面前:“……若非你爹亲自前往,擒你回来,你可是预备自此带宁儿浪迹天涯,再不见家中诸人。”
      西门憬元任凭额上疼出的冷汗滴到地面上,语气中虽有一丝颤抖,却十分坚定,只闭上眼睛,道:“是。若是家中总是不允,女儿……女儿便带着宁宁一直在外就是了。”话刚说完,就等着父亲的鞭子再次重重落下。
      但过了一阵,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于是就慢慢睁开了双目。只一张开眼,就看见一双雪白的锦缎靴子,上面以精细的银线绣着祥云纹路,靴尖上则用珍珠饰出了精美的梅花图案……
      西门憬元心中猛然一震,想起这是将自己抚养成人,自幼疼爱纵容的父亲,还有爹,还有祖父,还有哥哥,师兄……这些最亲近的人,自己当真就能抛得下么,骨肉亲情,如山之高,似海之深,自己怎么可能割舍得了!思及至此,心中不禁五味翻涌,一时之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此时,就听见叶孤城道:“……宁儿已经长成,亦应许配于人,明日我修书一封,令你皇兄广择青年俊杰,为宁儿选一名出众夫婿。”
      西门憬元乍听之下,面上骤然变色,猛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不!父亲,你不能!”叶孤城依旧神情淡淡,室中却已经有剑气隐隐弥漫开来,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语气当中,是不容抗拒的威势与严正:“……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我与你爹身边,不得离开。”
      西门憬元听后,重重叩首,然后拖着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往前膝行了两步,抓住叶孤城的袍角,仰头哀哀乞求:“不,父亲,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宁宁!”
      叶孤城淡淡道:“……去外面跪着。何时想清楚了,再起来。”
      说罢,再不看女儿一眼,径自走了出去,直到出了偏厅,才微微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松开了手中的鞭子,就见那莹白如玉的掌心当中,已经泌出了些许汗迹,而鞭子的把手,也被握得明显变形……
      “公主现在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快三个时辰……爷,毕竟还是姑娘家,怕是要撑不住了……”
      管家面有忧色,终于忍不住出口求情,叶孤城以手支颊,微微阖着双目,道:“……她既是不愿起来,那便跪着就是。”
      管家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忧虑,叹道:“自古便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公主从小儿便是两位爷捧在手心儿里养这么大的,今日爷却怎么忍得下这样的重手。况且天寒地冻的,公主身上还有伤,又不准运功抵挡,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是好。”
      叶孤城闭着眼,淡淡道:“……恰是这般,才纵得她如此。你下去罢,不必给她求情。”
      管家见状,知道自己劝不动,因此也只得叹息着退了下去。叶孤城睁开眼,随即伸手揽了旁边西门吹雪的腰身,将对方拥住,低低叹道:“……西门,我方才,似是打得重了些。”
      西门吹雪抚摸着男人漆黑的长发,心中亦是担心女儿,因此便道:“……你我还是去看看罢。”
      时值严冬,外面一片天寒地冻,西门憬元脸上冻得苍白,静静跪在雪地里,由于不敢运起内力护体,因此双膝已经早已麻木僵硬,全身冷得几乎被冻住,而脊背上,更是疼得极为厉害,但她却还只是一味强撑着,不肯起身,室外开着的梅花在风中片片飞舞,整个万梅山庄,花开如海……
      渐渐地,西门憬元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最终两眼一黑,软软倒在了雪地里。
      不知何时,两双雪白的靴子无声无息地踩在了积雪当中,片刻之后,西门憬元无力的身体就被一双手轻轻抱了起来,叶孤城在一旁看着女儿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背,和双眼紧闭的惨白面容,饶是他一向心性冷硬坚韧,此刻也不禁痛惜不已,直如同被刺了心头肉一般,立时从身上解下了大氅,裹住西门憬元被冻得冰冷的身子。西门吹雪抱着小女儿,看了看她此时的模样,心下亦是极为心疼,两人带着西门憬元,再无停留,径直便离开了这一片冰天雪地。
      室中装饰清雅,香炉里面正燃了安神用的檀香,轻烟袅袅。西门憬元这几日似是清瘦了不少,头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根玉笄,身上穿着白色的贴身衣物,面色微微苍白。西门吹雪坐在床边,手上拿着一只精巧的玉瓶,对卧床的小女儿简单吩咐了一句,道:“……趴好。”
      西门憬元依言在榻上静静伏了,西门吹雪慢慢拉下女儿的里衣,一直褪到腰间,然后解开了上面缠着的绷带,露出玉色脊背上斑驳的伤痕。一道道通红的伤口处已经结上了软膈,衬着少女背部雪白的肌肤,有着说不出的狰狞之感,西门吹雪拔下玉瓶的塞子,然后手上执了小瓶,将里面白色的药粉细细洒在了伤口上,均匀散布在脊背的伤处之间。
      这药功效极好,亦且不会令伤口日后留下任何疤痕,但同时刺激性也一样强劲,西门憬元的身体微微颤抖了几下,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地道:“爹,疼……”
      西门吹雪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上面,冷峻的面容上神情不变,只冷冷说道:“……既是知疼,那日又何必顶撞你父亲。”
      西门憬元听了,就不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孩儿知错了……”
      到底这是自己与叶孤城自幼便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娇女,见女儿眼下疼得轻颤,西门吹雪不觉便稍稍和缓了一下语气,将手上涂药的动作也更加小心柔和了几分,道:“……不可记恨你父亲。他虽惩处稍重,亦非本意。”
      西门憬元微微摇了一下头:“女儿知道的,又怎敢埋怨父亲……只是却怕因不肖女之事,让父亲胸中气恼,难过伤心。”
      西门吹雪冷冷一哼:“……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西门憬元低低道:“……爹也恼我了么。”
      西门吹雪给她涂匀了药粉,然后用一卷新素纱给女儿仔细缠裹伤口:“……你若令你父亲一生不乐,便再不是西门家之人。”
      西门憬元闻言,垂下眼睛,道:“是孩儿无状,令二老忧心……”
      西门吹雪听了,不置可否,只将手中包扎伤口的动作放轻了些,减少女儿的痛楚,过了片刻,才道:“……你父亲近来为你之事,夜间辗转难眠。”
      西门憬元睫毛微微一颤,想起自己从小被父亲疼爱,当真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甚至连哥哥都要嫉妒,但如今却令父亲难过郁郁,实是不孝极了,不禁喃喃道:“是女儿任意妄为,让尊长挂怀……”说着,就欲起身:“不肖女去向父亲请罪……”
      西门吹雪面容冷峻,道:“别动。”手上系好绷带,然后将褪在腰间的衣物替女儿拉好:“……那日他见自己将你打重,心下后悔,因此不曾来看你。”
      西门憬元眼圈微红:“女儿犯下大错,父亲即便就此打死,也是应该。”
      西门吹雪没有答话,只将被子替她盖好,随即便起了身,道:“休息罢。”说完,便出了房间。
      西门憬元闭上眼,伏在床上似睡非睡,正迷糊间,忽然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以为是送饭过来的侍女,便道:“我不饿,你出去。”话刚出口,便觉出不对,以自己的修为,怎么会不曾察觉到有人进来?思及至此,不顾背上疼痛,立时便撑起身来,果然就见男人一袭白袍,乌发束冠,手中托着一只漆盘,上面放着几样小菜与一碗热粥。西门憬元喃喃道:“父亲,您来了。”
      叶孤城也不出声,走到桌前将托盘放下,用筷子依样夹了些菜放进粥碗里,然后到床前坐了,面上淡淡,只拿勺子舀了粥,道:“……张嘴。”
      西门憬元依言张口,无声地吃了粥,叶孤城一口一口喂女儿吃过饭,然后便道:“……还疼?”
      西门憬元听了,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偎进叶孤城怀里,紧紧拥住对方:“父亲,你不要恼我……”
      叶孤城微微垂目,抚摩着女儿的秀发,道:“……父女之间,并无隔夜仇,我自不会恼你。”
      西门憬元自记事起,就再不曾流过泪,但此刻却不禁哽咽出声,眼中亦是渐渐蒙上水雾:“孩儿不孝,如今年纪已大,还要令父亲和爹忧心烦恼……”
      叶孤城轻拍着她的后颈:“……有我与你爹一日,自然会护你兄妹终生。”
      西门憬元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泪珠滚了滚,终于直流了下来,叶孤城搂她在怀,柔声安慰道:“……是我不好,那日将你打得重了。”
      西门憬元泣泪而下,将脸埋在男人的怀里,低低叫了一声‘父亲’之后,便哽咽难言,半晌,忍着背上的疼痛,下床跪在了地上,泣道:“女儿这几日卧床静思,知道自己纵诞无状,一时卤莽,行此大错,因一己之私,置他人于不顾,实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极,若非爹擒我回来,或许便会害了宁宁一生……”
      叶孤城见女儿这般,忽然间便依稀想起多年前在雨中说‘愿与君,双剑不相离’的西门吹雪,那样一往无前的坚持,不管不顾的顽傲,何其相似……
      叶孤城伸手扶住女儿:“……起来。”
      西门憬元仍旧坚持跪着,道:“女儿已想过了,求父亲和爹爹成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憬元咬一咬牙,惨然道:“女儿如今不敢以一己之私,再行错事,自此只游历天下,再不去见宁宁就是……若是,若是……即便我私下瞧她一面,也不会让她知道,只盼她从此一生安泰喜乐,女儿就已满心足够……”
      叶孤城静然看了她一阵,半晌,才道:“……你又何必。”
      西门憬元也不回答,只重重将头叩在地面上,力道之大,直磕得砰然作响:“……女儿只求父亲一事。宁宁是大姑母之女,身为翁主,婚姻不可自专,自有皇家为其做主,那日父亲说要令皇兄广择青年俊杰,为宁儿选一名出众夫婿,女儿但求父亲收回成命,宁宁她……宁宁她若不愿,哪怕是天下间最好的男子,也不要配与她,而若是她……若是她真心喜爱,就听凭她自己做主,女儿不敢再想其他,只求宁宁她能够,一生快活无忧……求父亲成全!”
      叶孤城沉默片刻,既而微微开口道:“……罢了。元儿,你起来。”
      西门憬元听他这样说,就知道父亲是答应了,直至此时,这才觉得背上疼痛难当,既而慢慢站起身来。
      叶孤城把她抱回床上,看着女儿泪痕斑驳的苍白面容,微微喟叹道:“……傻孩子。”
      西门憬元陡然心头大痛,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随即紧紧抱住叶孤城,嘶声道:“父亲,我难受!女儿心里……好难受!”
      叶孤城见状,也知此刻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安慰女儿,因此只轻轻抚摩着西门憬元的头发,任凭她像小时候还不懂事时那般,在自己怀中,痛痛快快地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夜凉如水,灯火凄凄。
      楚伊宁静坐在梳妆台前,神情怔怔地梳理着长发,象牙的梳子滑过漆亮的发丝,黑白分明。
      她还记得那一日在园子里面,那个人曾对她说过些什么,当时她失手打碎了手里的水晶鱼缸,两尾金鱼掉在地上扑腾着挣扎,一如她震惊无已,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绞勒住的的心脏。
      后来她闭门不出,再不肯见她,再后来,就有那人在一个夜晚潜进她的房中,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将她悄悄掳走……
      楚伊宁手间不由得一颤,掌中的象牙梳子便掉在了妆台上。她和她,毕竟都是女子啊……
      妆台上放着一块丝帕,里面裹着一样东西,楚伊宁有些恍惚地把它打开来,就露出了一枝桃花。那年的花开得极好,那人便在园子里折了一枝给她,当时她笑着说,可惜这花过几天就会谢了,于是那人就笑了笑,道,不会,我自然有办法。因此第二天,她就接到了这枝确实永远也不会再凋谢的桃花。
      杏色的丝帕上静静躺着一枝桃花,极薄的银箔小心地缝在每一朵桃花上面,然后又细细涂遍了清胶晾干--如此,即使时隔许久,这一枝桃花仍然在盛放,永远也不会凋谢下去……
      天上有雪花飘下来,冷得入骨。
      破庙里,西门憬元脱下狐裘,将已经穿得很厚的楚伊宁裹起来,抱到烧得旺旺的火堆前,自己则坐在一旁,将打到的猎物简单处理一下,然后架到火上,滋滋地烤着。
      等到食物的香气开始浓浓地弥漫开来时,一直低头沉默着的楚伊宁便微微动了动,想要去拿旁边放着的水囊,喝一点水,但只一抬头,却看见西门憬元正坐在地上,一双凤目闭合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被火光投出一片阴影,头发披在背后,发梢软软地垂在地面上,犹如蔓生的水草,旁边的剑身上还残余着方才捕获割剥猎物时所留下的血,早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剑刃森寒,如同一线悬峰……
      西门憬元已经睡着了。
      阿元她确实是太累了罢,即便是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即便天下之大,可在江湖两大势力暗中的追捕下,在几个月连续的逃亡中,也依然累了,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疲惫的孩子那样,睡得正香……
      楚伊宁靠过去,把身上的狐裘轻轻给她披上,但只这样稍动,西门憬元就立即睫毛微微一颤,醒了过来。
      “宁宁……”西门憬元低低道,然后将温暖的狐裘又重新给楚伊宁裹上:“你身子娇弱,受不得风寒……我有武功在身,不打紧的,明日天亮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前面的小镇了。”
      楚伊宁慢慢地垂下眼去,过了片刻,才微微地道:“阿元……你何必呢,我们像从前一样,不好么……”
      西门憬元小心的抱住她,然后用裘衣细心地将她颈部以下的部位全都盖得严严实实:“宁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我管不住自己……宁宁,我掳了你出来,你是不是恼了我,心里厌恨我?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我喜欢你,不管你愿不愿意,都想要和你在一起……”
      西门憬元说到这里,漆黑的头发垂下来,贴在面颊上,眼角处也附着几根发丝,看上去,如同一片决绝的妖娆。
      楚伊宁看着她,没有说话,半晌,忽然慢慢抬起手来,替她拨开几缕青丝,低声道:“……你饿了吗,肉已经快烤好了。”
      西门憬元握住了她的手,握紧了,然后慢慢将脸埋在楚伊宁的肩窝里,轻轻抚摸着少女的秀发:“对不起……”
      便在此时,西门憬元忽然感觉到楚伊宁的身体微微一动,同时喃喃道:“西门叔叔……”她骤然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朝破庙外面看去。
      漫天漫地的大雪中,有人衣白胜雪,肌肤如冰,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古老。月夜下的这个男人,面容冷峻,孤寒而高傲,仅仅只是站在门外而已,就已经令人连呼吸都几乎要完全屏住……
      西门憬元面上浮现出一丝惨然,丹唇微微翕动,道:“爹……”
      西门吹雪一袭白袍,面容冷寒而酷厉,道:“……随我回去。”
      西门憬元缓缓站起身来,拿起放在地上的剑,摇头道:“……不。”随即回头看了一眼楚伊宁,既而长长吸了一口气,决然道:“虽然不可能是爹的对手,可是,我总要试一试……”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只是立在原地等待着,西门憬元缓缓提剑朝门口走去,片刻之后,楚伊宁就看见了她一生当中所见到过的,最璀璨耀目的剑光……
      “……阿元!”
      额上细汗微沁,楚伊宁微微喘息着,从床上坐起身来。
      又梦到这些了……
      房中烛火昏黄。楚伊宁静静坐在床上,双手环膝,不知不觉间,忽然就想起那时白衣女子唇边决绝而明丽的微笑……楚伊宁怔了片刻之后,随即以手掩面,无声地落下泪来。
      ——
      “孽障……”
      楚凇扬闭着眼,面上是寂寥如同暮色的落寞:“……宁儿,你自小就乖巧懂事,如今却怎么这样糊涂执拗……”
      楚伊宁由于长久跪在地上而双腿麻木,几乎摇摇欲坠,却还是抬起头望着父亲,低声道:“爹爹,是女儿不好,让爹爹伤心……”
      楚凇扬睁开眼,看着女儿明媚如花的面容,忽然之间,就想起多年前自己远赴南海时,在海上初次见到那个白衣瀑发男子的情景……他心中一颤,不觉叹息道:“宁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楚伊宁看着父亲,眼中渐渐染上了雾气,道:“女儿知道……爹爹一向疼爱女儿,事事都为女儿着想,生怕女儿受了一点委屈,不肯让女儿吃一丝苦……”她忽然轻轻微笑了一下,如同春花初绽,美玉生晕:“爹爹说了,女儿自小就乖巧懂事,那么这一次,爹爹就让女儿,也任性一回罢……”
      楚凇扬强忍着心中酸楚,道:“傻丫头,公主现在已经满天下游历去了,飘渺无踪,你要怎么办?况且……宁儿,你心中对她,可是当真有情意么?”
      楚伊宁摇一摇头,柔声说道:“女儿不知道……阿元说她心中只有我一个人,若是不能与我在一起,她一生都不会快活……女儿不知道自己对阿元究竟是什么情分,所以女儿才要去找她,去弄清楚……她飘无定处,那女儿就去慢慢寻她,总有一日,会寻到的……”
      楚凇扬只觉心神巨震,看着地上长跪不起,温然微笑的少女,一时之间,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掩饰住眼底的一丝湿意,却听楚伊宁柔婉的声音道:“爹爹,女儿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喜欢阿元,所以就要去找她,去看一看她曾说过的那句‘情之所钟’,究竟是什么样子……求爹爹成全。”
      室中漫长地寂静下去,仿佛无边无际,许久,楚凇扬才哑声道:“……罢了,你去罢,为父会给你准备几个可靠的人手跟着,你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楚伊宁轻轻叩下头去:“……女儿谢过爹爹。”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路上缓缓驶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四面垂着水青色的绣帘,驾车的中年人一身劲装,太阳穴高高鼓起,明显是内家功夫极深的人物,此时他看了看天色,然后就向车内问道:“小姐,就快到了晌午,要找个地方打尖(吃饭)么。”
      车内有人柔声道:“……冯叔叔,还有多久才能进到城内?”
      中年人答道:“不用半个时辰。”
      那人轻轻道:“嗯,既是如此,就等到了城中,再歇一歇脚罢。”
      马车继续向前。车厢中舒适而宽敞,楚伊宁一身嫩绿色的春装,静静坐在车内,旁边的丫鬟从一只精致的小匣里取了几块糕点,道:“小姐,先垫一垫罢。”
      楚伊宁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还不饿。”说着,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看去,随即就忽然笑道:“翠墨,你看,外面的桃花,开得真好。”
      是啊,开得真好,这是她从离开京中以后,看到的第二年的桃花。其实不仅仅是桃花,她还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人、事,一路走下来,有时候在酒楼里能够看见轻裘仗剑,鲜衣怒马的少年,也有路边偶尔歇脚时,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江湖故事……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找,有时就会想,原来这就是那个人经常会过的生活,这样纯粹而明朗的生活……
      等到有朝一日,她找到了她的时候,或许她们,可以就这么携手一起闯荡下去……
      楚伊宁看着车外的桃花,然后放下了帘子,水青色的绣帘轻轻落下的那一刻,远处有人白衣黑发,策马与她交错而过……
      楚伊宁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了眼睛,休息一下。她想,或许今天,在接下来要去的酒楼里就能够遇见那个人,也或许在明天,就能看见那人清澧如雪的容颜……
      --这样想啊,走啊,这一年的桃花,也就谢了。
      --一季又一季的桃花,也许就都这么谢了罢……
      可是她知道,等到再一次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却还是能够看见它们在春风里花开如海,就如同她的希望一样,永远也不会当真消散……
      --千山暮雪,我总会遇到你归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竹马抱得竹马归
怀念狼
白兔老受
小厮男妃
你说话的方式,暴露了你的人生层次
预约死亡
一家三口系列
中小学生必读丛书:鲁滨逊漂流记
吸血鬼的穿越血泪史
天魂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