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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恨嗔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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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打芭蕉。
      茶香袅袅,氤氲蒸升的水气当中,男人的面容看得不甚清楚,唯一双修斜的墨染长眉与乌沉沉的发丝,才在灯光下泛着黑金也似的光。
      一连几日断断续续的雨,时而大,时而小,有如注的雨水从飞檐琉瓦上滑落,已经发黄的芭蕉叶子被雨水滴打着,下面偶尔有一两只禽鸟在蜷伏着避雨。
      楚凇扬手里捧着一叠单子,坐在男人下首的一张太师椅上,细细汇报着堂中各项事体。除此之外,四周并无任何其他的响动,唯闻外面一点淅沥有序的湿润雨声。
      墙角放着几盏约有一人高的罩灯,将阁里映得通亮,罩纱上的图案被灯火投出,水墨云海,千山纵横,就都统统化做了墙上一丝模糊至极的薄影。
      楚凇扬放下手中的单子,揣进袖中,然后拿出一小叠章折,递与男人阅看。
      茶香馨涩,楚凇扬垂目静静品茗,不期然,目光就无意中落到了一角雪白的袍摆下,一点珠晕生辉的所在之间。
      那人常服下的翘头踏云履被暗色的银线拥着,聚出简洁的图案,一圈细碎的珍珠围绕在鞋帮上,然后在鞋尖翘拔的顶端处,缀着一颗明珠,灯光下,熠熠辉然。
      良久,男人将已看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几上,既而就说了这些需要他定夺的事务的各自处办方法,楚凇扬一面听,一面一一应着,在心中清楚记下。
      外面的雨声似是小了些许,又过了一时,叶孤城用右手将已经温下来的茶水拿起,慢慢喝着,另一只手,则搭在膝头一只懒洋洋蜷睡着的白貂身上,微微抚摩着那丝缎一般水滑的毛皮,袖摆内隐约露出的冰白手掌间,一枚通体雪白的玉指环,莹润似水。
      黑色的长发如泼墨般垂在身后,叶孤城面上一如既往地仿佛蒙了薄薄一层轻霜般地端峻,再开口时,声音也是低厚而醇冽的。
      “你将皇后亲笔信交与父亲一事,莫让酆熙知晓。”
      这一句情绪平淡的话语在阁内环绕不去,楚凇扬执着茶盏的手顿了一瞬,再起身时,已拢了双手,端袖告罪的模样。“凇扬擅自而行,请爷责罚。”
      茶香将散的轻雾间,叶孤城玉冠下长发流泻沉沉,面上冰也似的肌理仿佛在烛火下被静静消溶其中,眼内一点寂然的光润冥冥渲漫,寒若星垂。
      “皇后毕竟是酆熙生母,她若知晓此事,必然伤心。”叶孤城缓缓轻抚着白貂头顶,淡然道。楚凇扬双袖垂地,声音沉沉:“凇扬随同爷身边几载,朝廷之上份属君臣,天一堂中又为主从……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凇扬虽不才,亦知若有人危及主君,则断不能容。”
      眸中划过一丝歉然,“天地君亲师,’君‘毕竟尚在’亲‘前……只是凇扬此行,虽无愧旁人,却……终究愧对公主。”
      叶孤城放下茶盏,“知此事与你有关者,唯父亲及你与孤三人,你切不可向酆熙提起。”
      窗外雨声又急。
      “姻缘牵系,实属难得……你二人夫妇和睦,方是正理。”
      几名内监撑着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又顺着伞沿往下滴成一线水柱。
      瑞王的靴面已染上水渍,几株古树栽在西面的殿外,在往日的夏季时,总是叶荫繁密,引得鸟雀啁啾不已。而此时,却早已在深秋的凄雨中零落凋敝了枝叶,再不剩半分风致。
      雨声沙沙地响着,整个荣和宫都仿佛浸在一片阴冷和潮湿当中,瑞王进了殿内,靴底的水渍留在地上,呈现出一路残缺的脚印。
      殿内暗色沉沉,半透明的软烟纱帷铺天垂地,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各色的摆设陈列皆是已往的贵器珍物,大多为无价之宝,因此殿中虽只是点了一两盏宫灯,却在珠光宝辉的映照下,还不算显得太过暗沉。
      “本宫虽日后再不得出荣和殿一步,但你父皇总还念及一点情分,这宫中的一应东西,并不曾命人收回。”
      长阑帷窗下,皇后坐在一张软藤榻间,身上没有穿戴着素日里雍容华贵的凤服,只有一袭柔青色的锦缎长裙曳在冰冷的地面上,配着蜜色夹衫。头发梳成简单的式样,一两根玉质发簪插在髻中,额间,贴一枚梨瓣形的花钿。
      皇后看着儿子,淡然一笑,用手扶一扶头上的玉簪:“只是这般将本宫终生禁于此处,日后不得再见儿女,那要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
      瑞王心中酸楚,不由得几步上前,就想要握住母亲的手,却终究还是停了停,半晌,才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母后……如何这般糊涂……”
      一阵沉默后,皇后拿起膝上的绣屏,从上面执了穿着大红丝线的银针,继续绣着一幅鸳鸯戏水的图案。“前天酆熙来见过本宫……今日你父皇又允你来探望一回,以后,你兄妹四个,本宫就再见不得了。”
      瑞王最终还是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母后好糊涂……且不说谋刺皇子,乃大不赦之罪……大哥毕竟是我四人的长兄,虽非一母所生,却也是与孩儿们一样,皆为父皇骨血,平日爱护照拂,便有如严父一般,事事顾惜,母后行此事,至亲相残,岂不让勖膺和妹妹们伤心难过!”
      皇后裙下微微露出青纱鞋的一角,略垂着眼,看手上的针线,一点雪白的脖颈从乌发中显现出来,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勖儿,即便是再重新来过,母后也仍会这样做。”皇后轻抚着瑞王的面庞,眼中,亦是温柔而慈和的神色:“为了你,母后有什么不能做呢……只是母后没有想到你哥哥的武功居然会那样厉害,那么多人,都杀不了他……甚至,连重伤都没有。”
      她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儿子的脸颊,轻轻而笑:“你说得对,你哥哥他确实对你们兄妹四个爱护照拂,事事顾惜……他那样的男人,居然却对家中人这般心软,就连本宫接连两番欲置他于死地,他也照样向你父皇求情……因此,母后不担心,以后你们都会过得很好,即便有了错处,他也一定会饶恕。”
      瑞王握紧了他母亲冰冷的手,皇后微微地笑:“那些杀手误伤了我儿,勖儿可会恨母后?”
      “他们只知刺杀皇兄,自然亦要将皇兄身边之人一并除了……事出巧合,孩儿又怎会怨恨母后。”瑞王静了静心,在皇后身旁坐下。
      皇后素手微抬,大红的丝线灵巧地在绣布间穿梭,不施胭脂的朱唇上,盈盈浮出一点淡笑。
      “其实,本宫是故意的。”
      大雨滂沱不止。
      “第一次暗杀之后,本宫便知事不可为,因此再一回的刺杀,根本并无必要。”
      皇后低着头,细细绣着一双鸳鸯,“可是当朝皇子遇刺,何等大事,一旦你哥哥真的死了,谁受益最大?……你父皇不会不疑到咱们母子身上。因此,本宫便第二次派心腹前往无音楼……那
     
     第二回前去的刺客,其实都是死士,他们受了令,要将你皇兄身边的一名年轻贵人重伤……”
      瑞王的脸色变了。皇后继续在绣布上飞针走线,淡淡道:“还记得你为何去国寺祈福么?那日你来探望本宫,本宫说身子不好,你便要去为母祈福……那几日南康出痘既毕,你皇兄按例是要在那天去还福的,自然会遇见你……既是如此,你兄弟二人,又怎会不一同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面上不可置信的神情,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你不会有事,那种毒虽是剧烈,好象会索人性命一般,但也只会令人痛苦,仿佛随时要失了命的模样,而两日后,就会逐渐自行一点一点地散去,即便你们在外过了一夜,但等到回府后,也有很长时间才会开始渐渐散去药性,那时,只说是太医药石之效,谁也察觉不出异样……不过你皇兄既有法子替你驱了毒,也正好减轻我儿的苦楚。”
      瑞王手上已慢慢变冷,“母后……”
      “我儿受了苦……可母后没有别的办法。”皇后低下头,然后又抬首看着儿子俊朗明毓的面容:“这样一来,你父皇再不会疑你,我们母子两人,也就彻底撇清了此事……”
      殿中死寂一般,良久,瑞王起身,声音中夹杂着冷冷的风雨,低哑地一字一句地道:“勖膺不过一点皮肉伤而已,算不得什么,可母后……可母后万不该要杀大哥!那皇位……那皇位儿子不要也罢,皇兄向来看待家人极重,他日登基,也必然厚待咱们,勖膺自作个亲王也是快活,胜过一家子骨肉相残!”
      皇后凝视着儿子眉目间的怒容,半晌,忽然就那么笑了,笑得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勖儿……好孩子,你好……很好……”
      下一句话,犹如霹雳一般,震碎了殿外的雨幕。
      “好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
      仿佛是连呼吸也要停止。瑞王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全身都好似被定住一般。皇后将绣屏放在一旁,缓缓站起身,直视着面前的独子,目光幽深,几乎洞彻了所有的隐秘。
      “勖儿,我是你亲娘,你自我腹中出来,心里想些什么,母后怎么会不知道?”
      冰凉的手指颤巍巍地抚上儿子早已长大成人的面容,皇后的唇边噙着笑,然而神情,却是凄然的。“孽债,都是作孽……你怎么就偏偏……”
      “别说了!”瑞王猛然后退一步,英俊的面容上现出一瞬间的狰狞,然后又缓缓化做了一份柔软,最终定格成了眷恋惜怀的模样……“你都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害他……”
      皇后定定看着儿子,然后渐渐地,就露出一丝轻浅地淡笑:“……你恨我?”
      “不,勖膺没有……”瑞王紧紧攥住拳,终于一点一点地在他母亲面前恢复了平静,“勖膺只是要说,那人便如儿子的性命一般,他若死了,勖膺即便有一日身处九重,也了无意趣,不过行尸走肉一般罢了……”
      好象有什么东西,凉得让全身都觉得冰冷……皇后的身躯微微一震,许久,才笑了起来,笑声萦绕在昏暗的大殿中,隐隐夹杂着如同外面风雨一般的凄冷意味。“勖儿,你可知本宫要杀他,皇位只不过是其中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就恰恰是你对这长兄的情意!”
      雨声渐大,殿中,唯闻皇后厉声道:“他会毁了你!这样一个男人,和你有着一样骨血的人,他会毁了我唯一的儿子!你痴迷于他,早晚会因为他而毁了自己!所以本宫要在他毁掉唯一的儿子之前,先除了他!”
      一道闪电猛然将大殿耀得雪亮,将皇后不施脂粉的脸照得苍白至极。“ 她赢去了我的丈夫,赢了我一辈子,现在她的儿子,又让我的儿子死心塌地……”
      皇后低低而笑,以袖遮面,缓缓又坐到了软榻间。许久许久,大殿中唯有母子二人一坐一立,身影被宫灯拉得极长,模糊而晦暗地拖在凿刻着牡丹飞凤的暖纹石地面上。
      雨势渐息。
      瑞王忽然慢慢笑了,俊逸的面容上交织着看也看不清,辨也辨不明的情绪,直笑到那笑容再也无法维持下去,才咳嗽着,将呼吸急促地平复,一边咳笑着开口。
      “……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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