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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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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岛离最近的湖岸也有十几里路,以一条长堤相连。
      马蹄起落,在寂静深夜格外响亮刺耳,每一下,也似乎踏在舒流衣心脏上,令他心如擂鼓。
      就这样不辞而别,秋凤舞醒後,不知会作何想。可要他继续留在无香院,日夜面对那张丑怪的面孔,舒流衣自问绝对做不到。他如今只希望秋凤舞对他只是一时情动,生上几天气後,最好将他忘诸脑後……不过想想也觉得不可能。这一回,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收拾残局了。
      舒流衣心潮起伏,无声苦笑,忽闻身後隐隐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顿时绷紧了心神,随即便听出是戎骞旗的声音,心一宽,却仍埋头赶路,丝毫没减慢速度。
      「流衣!」後面追赶的人见舒流衣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长声清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身几个急跃,落到舒流衣前方,逼得舒流衣不得不勒停坐骑。
      「让开。」他皱起了眉头。再拖延下去,迟早会惊动秋凤舞。虽然看到戎骞旗因为他这声低斥而露出惊讶受伤的表情,舒流衣也没工夫多解释,提起缰绳就待从戎骞旗身边绕过去,却被後者紧握住缰绳。
      「你真的不想再看到我?」戎骞旗黯然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无香院养病,可是师命难违,我也不能硬闯入内去探望你。流衣,你生我的气没关系,可不要这样一走了之……」
      我走,又不是因为你!舒流衣眼皮直跳,不耐烦地打断还在大诉衷肠的戎骞旗。「戎兄,你我之间早已没什麽可谈的了。有话,请跟嫂夫人说去。麻烦你闪开。」
      戎骞旗脸色之难看,前所未有。眼里依稀掠过几分薄怒,但立刻压了下去,点点头,侧身站到路旁。「好。现在我说什麽,你想必也听不进。你走吧。」
      舒流衣毕竟也曾真心爱过戎骞旗一场,见他如此,心底也颇不是滋味,涩然道:「你既无心我便休。戎兄,是你先放的手。」一挥马鞭,从戎骞旗身畔绝尘而去。
      隐约之间,听到戎骞旗沈声道:「舒流衣,你错了,我不会放手的……哈哈……」
      大笑,最终被远远地抛在了马後。
      冬风卷,日色昏暝,西湖飘雪飞絮。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泊著一叶乌篷小舟。船侧木格花窗後,竹帘低掩。
      舒流衣慵懒地半倚在窗边,手里持了个精致的紫砂壶,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红泥小炉上烫著花雕,百无聊赖。
      马不停蹄地从昆仑山逃了出来,一路上提心吊胆,就怕秋凤舞追来,所幸迄今,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然而舒流衣仍不敢大意,在一处待上数日後便转往他处,昨晚抵达杭州。
      只是,总不能这样东躲西藏过一辈子啊……他怔怔地发起呆来。
      辗转情场十年,被人甩的次数用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可从情人身边仓皇逃离,於舒流衣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以往纵然被情人告知一刀两断, 舒流衣也会故作洒脱轻松地笑一笑,送上几句恭贺话,然後躲到个看不到对方的地方借酒浇愁,暗自品尝满腹辛酸,消沈度日,直至下一个心仪之人出现……
      茫茫人海,相逢相爱,皆因有缘。是以哪怕分手,舒流衣也不愿对旧情人恶颜冷语相向,更不会翻脸一走了之,破坏了美好回忆。只除了秋凤舞──
      舒流衣胸口又开始微微地揪痛起来,他也知道自己这麽做,对秋凤舞的打击有多大,可是每次想起男人丑怪可怖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容,他心里便控制不住地发毛。
      他承认自己是个大俗人,就是喜爱美色。退一万步说,就算秋凤舞相貌平平,他失望之余,或许也还可以试著接受,但偏偏露出来的那张脸,任谁见了都会惊吓,完全脱离了舒流衣的预想。除了逃,他一筹莫展……
      手指突被炉火烫了下,舒流衣一痛惊醒。
      唉,纠结那麽多干什麽?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下一餐吧。舒流衣慢慢抿著花雕,摸了摸腰间干瘪的荷包,只剩下最後一点碎银。
      好在杭州有他舒家不少产业,随便找一家提些银两也足够他花销了。
      「什麽?不让提?」
      这是舒流衣第六次问同样的问题,脸上,黑云密布。
      他对面,站著个满脸和气生财的富态中年人,是舒家在杭州城内的米行掌柜,此刻正弯腰作揖,赔著笑脸解释道:「大公子,您别生气。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当家的说了不能──」
      「不能让我提走一个铜板,是吧?」舒流衣替掌柜把下文说了,没什麽好气。掌柜口中所说的「当家的」,自然是他的弟弟舒钧天。
      这小子,自从掌管舒家产业以来,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虽说他这大哥也确实是米虫一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外游手好闲,用钧天的话来说是「拈花惹草」,没为舒家出过什麽力,但好歹也是舒家的嫡长子,钧天的亲兄长。
      当年双亲辞世後,也是他力排众议,压住了舒氏家族其他旁支长老的反对声,让当时人微言轻的舒钧天坐上了舒家总当家的位子。这小子倒好,现在翅膀硬了,竟然通知各地产业不得接济他,还放话要他在过年前速速回府,否则日後别想再从舒家支取分文。
      回去就回去,他正要好好教训下这个忘了长幼尊卑的舒钧天。
      舒流衣窝了满腹火气,快马加鞭,顶著逐渐转大的风雪,踏上归途。
      三天後的清晨,风静雪停,一人一马,回到了舒府。临行前满院桃花,早换成了琼玉般的点点白梅,映著枝头地面的积雪,银白耀眼。
      舒钧天的贴身小厮陪著舒流衣穿过院子长廊,在书房虚掩的门前止步。「大公子,二公子就在里面等您呢!」
      舒流衣点头,推门而入。
      丈许高的黑云母大屏风前烧著青铜暖炉,房内温暖如春,坐在书案後的那个人却紧绷著张冷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
      「大哥,你还知道回来!」舒钧天眼冒怒火,「你去昆仑喝的什麽喜酒?你是不是想要我舒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啊?」
      「钧天,有话慢慢说!」舒流衣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家兄弟气急败坏的模样。
      「舒家就快完蛋了,我还慢个头!」舒钧天更加怒不可遏,用力一拍书案,震得案头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玉观音像从莲台底座跌落,他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捞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莲台上,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这可是宝贝啊!光雕工就花了我千两白银。」
      财迷!舒流衣暗中翻了个白眼,道:「你到底想说什麽?」
      舒钧天总算想起正事,拉长了脸,倒也不再乱拍书案,强压著怒气道:「大哥,还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昆仑剑派的秋掌门日前传了话来,要你回去见他,不然就毁掉我舒家分布各地的所有产业,灭我满门。」
      舒流衣头脑里轰的一声,心神大乱。他不是没想过秋凤舞会报复他,也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秋凤舞竟会拿舒家开刀。本以为秋凤舞那样倨傲的人,再生气,也绝不愿这等丑事为外人所知……
      「大哥!」一声大喝,震醒了他。舒钧天眼神十分无奈,叹道:「你非要去喝戎大侠的喜酒,我也管不了你,可你居然又去招惹秋掌门。」他蓦然端正脸色,道:「祸事是你惹出来的。大哥,盘缠衣服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马上给我回昆仑剑派,好好向秋掌门解释清楚。」
      舒流衣眼前立时浮起秋凤舞那张堪比鬼怪的脸,全身毛骨悚然,胃酸又开始翻腾,他拉过把椅子一坐,拼命摇头。「我不去。」
      舒钧天大怒,狠狠瞪著舒流衣,咬牙切齿地道:「大哥,你想死,也别连累整个舒家啊!」
      被弟弟毫不留情面地数落训斥,舒流衣再好脾气,也不禁恼羞成怒,悻悻道:「要我後半辈子都和那个丑八怪在一起,我早晚会恶心死,还真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什麽丑八怪?」舒钧天一愣。
      「就是秋凤舞。钧天,你是没见过他的真面目,那简直丑得没法形容,鬼也没他可怕。谁见了,夜里都会做噩梦。」
      「别说了,大哥!」舒钧天眼露惊慌,面色剧变。
      舒流衣越说越激动,根本没注意到舒钧天神情有异,兀自一脸嫌恶,滔滔不绝地道:「那种丑鬼,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他。钧天,你不就是怕我连累舒家产业。明天我就在城里最大的酒楼摆上两桌,把城里有头有脸的武林前辈都请来做个见证,我舒流衣从此离开舒家,与舒家再无瓜葛,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大哥──」舒钧天呻吟著,差点就想飞扑过去,把舒流衣的嘴给缝起来。
      「舒流衣,你就这麽害怕看见我?!」一个舒流衣绝对预料不到的声音倏忽响起,令他像是被人用剑指住了咽喉,戛然收声。
      舒钧天的脸色也变得跟舒流衣同样惨白,坐著不敢稍动。他身後那座高大厚实的黑云母屏风却从正中间毫无预兆地绽露一线裂缝,急遽裂成了两半,轰然向两侧倒塌。
      石破天惊的一劈。
      屏风後,雪衣人正冷冷地收手入袖。满腔的怒意,仿佛都已融进了适才劈向屏风的那一击,也随著屏风的碎裂而平息。
      男人脸上,依旧覆著那张枯黄木讷的面具,叫舒流衣无从揣测秋凤舞此时究竟是何表情。而他,也万万没勇气再去正视男人双眼。
      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分别侍立在秋凤舞两旁,均手扶剑柄,用忿恨的目光瞪住舒流衣。
      一片骇人的死寂中,只有舒钧天干笑两声,却比哭声还难听。「大哥,秋掌门半月前就亲自登门,来找你了……所以我才急著要找你回府。」
      没人理会他。
      秋凤舞的目光,只盯著面无人色的舒流衣,缓缓地向他走去。後者全身僵硬,连从椅子里站起身的力气都似乎在秋凤舞逼近的身影中被抽离了。
      这个笨蛋大哥,平时能说会道的,现在这要命关头,怎麽就傻了,赶紧说两句服软求饶啊!舒钧天眼看秋凤舞已快走到舒流衣面前,舒流衣仍似吓呆了一样动也不动,他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一咬牙,抓起案头那尊玉观音朝秋凤舞掷去,大吼道:「快逃,大哥!」
      舒流衣震了震,如梦初醒,下意识跃起,趁著秋凤舞拂袖挥开玉观音,全力展动身形,掠出了书房。
      耳後一声冷笑,激得他脊梁发寒。他知道秋凤舞就紧贴著跟在身後,却不敢回头看。脚下更不敢停留,一路奔过回廊,飘进满地积雪的院子,碾碎无数落梅花瓣。
      「够了。」男人终於失去了耐心,骈指轻点。
      舒流衣背心大穴骤然发麻,周身酥软无力,双膝一软,噗地跪倒在雪地里。想到自己之前那番话全都落入了秋凤舞耳中,不知男人将如何折磨他,他脸上血色全无。
      秋凤舞站在舒流衣身前,并未如舒流衣所料那般勃然大怒,只是缄默著。然而男人越是安静,舒流衣越是胆战心惊──愤怒到极点,才会如此反常……
      「师父。」管丹枫和那名男弟子跟著追到院内,见舒流衣已被制住,管丹枫仍难掩激愤,「锵啷」拔剑出鞘,架上舒流衣颈中。「师父,这种无耻俗物就让丹枫来动手,免得污了师父您的手。」
      她手底微一用力,剑锋已刺破了舒流衣的肌肤。一丝鲜血顺著剑刃挂落,滴上雪地。
      舒钧天武功最差,这时才追赶上众人,见状大惊,急道:「秋掌门,家兄只是一时糊涂才出言不逊,你别伤他。」
      秋凤舞充耳不闻舒钧天的哀求,面无表情,负手俯视著跪在自己脚边的青年,视线顺著舒流衣颈中缓慢流淌的血线,落到地面──
      几瓣白梅碾落雪泥,沾著血,豔靡而刺眼,使他忆起了那一个午後,舒流衣被他一掌打至重伤呕血。苍白的脸,染血的白花……
      当初,他为何不干脆将舒流衣毙於掌下,那麽之後一切荒唐可笑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秋凤舞忽然仰天轻笑三声,令闻者惊心动魄。
      舒钧天以为秋凤舞即将下杀手,一颗心都为舒流衣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秋凤舞猛旋身,黑发凛然飘扬,步履奇快走出了院子,中途再也没回头。
      管丹枫和那男弟子相顾愕然,顾不上理会舒家兄弟,叫著师父疾追离去。
      就这麽走了?!舒钧天难以置信,追到大门外一问家丁,秋凤舞师徒仨确实已走远。
      他惊喜交加,急冲冲回到院中。见舒流衣仍跪在雪地里,他忙过去替舒流衣推宫过血,幸而秋凤舞点穴时并未下重手,不多时穴位便解开了。他用手指压住舒流衣还在渗血的伤口,将人扶回房上药。
      包扎妥当,舒流衣还是像丢了魂般呆呆地一言不发。
      舒钧天也拿自家兄长无计可施,只好叹著气絮絮叨叨地劝道:「大哥,你也别再多想了。我看秋掌门他既然不杀你,今後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不过不是我说你,大哥你往後真该收心了。这次幸好秋掌门肯放过你,可下回呢?你要是再招惹上个厉害角色,人家可未必有秋掌门这麽大气量,到时我看你怎麽收场!喂,大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被呱噪到不胜其烦的舒流衣总算张口,挤出两个字「在听」,成功地让舒钧天闭上了嘴。他黯然笑道:「钧天,你去忙吧,让我静一静。」
      「好。」也确实该让大哥好好反省下了。舒钧天举步欲行,又听舒流衣轻声叫住了他:「刚才多谢你了,还害你碎了个玉观音。等大哥有空,替你重雕一尊。」
      舒钧天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不就是件玩物嘛,碎就碎了。自家兄弟,我不帮你帮谁啊!」话音一转,却又露出脸商人的精明相,笑嘻嘻道:「难得大哥肯亲自动手,那给我雕两尊行不行?」
      舒流衣纵然心情郁卒,也不免失笑:「好,两尊就两尊。」
      等舒钧天走远,他才摸上颈中被裹得严实的伤处,心头茫然。秋凤舞居然就真的如此轻易饶过了他……
      他本该庆幸自己终於摆脱了那个丑八怪,但听到秋凤舞离去前的那几声轻笑,舒流衣整个人都被笑声背後藏匿不住的深浓悲哀和自嘲包围了,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从头至尾,秋凤舞都没有指责他一个字,然而舒流衣宁可承受男人最激烈的怒骂乃至惩罚,也难以面对这样无声的唾弃。
      秋凤舞的确丑,可至少,未曾欺骗过他……
      舒流衣想象不出,秋凤舞发现他不告而别逃之夭夭时,究竟是何感受,又是怀著何等心情,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寻他一人。结果听到的,却是最歹毒刻薄的辱骂。
      心脏,忍不住缩紧、钝痛。想到管丹枫先前所言,舒流衣喃喃道:「没错,我就是个俗物,呵呵……」
      他捂住了脸,笑到浑身都在轻颤。
      水波微漾,水中的人影也在晃动颤抖。
      秋凤舞挺立在温泉池畔,低头,木然注视著自己水中倒影,扭曲的脸……良久,伸手撕下了面具。
      「美丑不过是层皮囊……哈哈哈……」他对著自己的影子大笑,震得水波翻涌,涟漪层层散向湖心深处。
      就是这句话,真正触动了他多年来空寂荒凉的心,却原来,仅是那人随口一句玩笑而已。
      「是我识错了你。」他一掌,震碎了水中人影,转身,离开池畔。
      管丹枫端著饭菜,站在萧条冷清的院落里,听到温泉池边传来的那阵大笑,她悲酸地咬紧了嘴唇。
      依著她,那天恨不能将那个该死的舒家大公子一剑穿心,可师父却扭头离去,带著她和师弟两人,日夜兼程地出了江南,直返瑶池。
      今天一回到总堂,师父便把他自己关进了无香院,谁也不见。她放心不下,借著给师父送饭菜,过来看一看,就听见师父在笑。
      跟随秋凤舞近十年,她第一次知道秋凤舞会笑得如此悲凉。
      都是那个舒流衣!管丹枫恨恨地想,猛听秋凤舞寒声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男人已走到她跟前,对那些饭菜扫了一眼,冷然道:「我不饿,出去。」
      管丹枫早就料到秋凤舞会这麽说,恳求道:「师父,就让弟子放下吧,不然弟子们都会担心。」
      秋凤舞目光沈冷,却也不再拒绝,径自步入内室。管丹枫忙跟著入内,将盛著饭菜的黑漆木盘放在了矮脚小案上。
      案头,有盏纸糊的莲花灯。原本洁白的莲瓣落满了灰,最里面的那瓣上隐约可见两个小字。
      管丹枫正想细看,眼前衣袖晃过,莲灯已被秋凤舞拿入手中。
      秋凤舞冷冷地凝视著那两个刺目的小字,久久没有动弹。
      「师父?」管丹枫担忧地轻唤,忽见一缕血丝自秋凤舞嘴角缓慢溢出,滴进花灯莲心。她骇然失措间,秋凤舞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溅红了莲灯。
      男人看著莲瓣上的血,眼神震惊,而後了然──怨怒日积月累纠结五内,誓要宣泄。他伤不了舒流衣,於是,只能伤自己。
      秋凤舞再次喷出口腥热的血,听到管丹枫焦急地奔出去找大夫,他漠然冷笑,托著莲花灯的手掌微一收拢。沾满殷红血丝的的莲灯「噗」地冒出团青焰,须臾焚化殆尽,唯剩一堆灰烬。
      昔日爱语情话,床笫缠绵,从此均如莲灯成死灰。
      漫长冰冷的死寂,逐渐被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打破。
      听得身後一声轻咳,秋凤舞摊开手掌,任由灰烬从他指缝簌簌落尽,灰飞烟灭。他也不回头,淡然道:「丹枫那丫头多嘴。我没事,不用你来看我。」
      「没事?那你衣襟上的血迹是怎麽回事?你别告诉我你是闲得发慌太无聊了,又嫌自己血多,吐几口来玩。」身後那人似乎与秋凤舞极为熟稔,言辞毫不客气,恼火地数落起秋凤舞:「你自己说说看,你活到现在,几时受伤吐过血了?拿去!」
      一粒乌黑色的丹丸弹入秋凤舞掌心。
      那人没好气地催促:「快服了它。我可不想你的徒弟再看到你吐血,到时还以为我这大夫浪得虚名呢!」
      见秋凤舞默默服下了丹丸,那人这才满意地点头,叹口气坐到榻上,正色道:「是不是姓舒的小子把你气成这样的?秋凤舞,那小子在你这里养伤的时候,我就猜得出他不怀好意。我早已经警告过你,别跟他多牵扯。这种风流纨!子弟,看似多情,实则薄情。你却偏偏信他花言巧语。」
      他愤愤不平地轻捶小案,「早知今日,当时就让那小子一脚归西得了,省得糟蹋我的灵丹妙药。哼,没心没肺的东西,死了,世上也好少个祸害。」
      「旧事不用再提。」秋凤舞打断他的牢骚,波澜不兴地道:「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
      那人闭上了嘴,与秋凤舞对视半晌,倏忽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为他开脱?呵,那小子有了你,居然不知珍惜,我看他才是真正的有眼无珠。秋凤舞,你好好调息疗伤吧,我先走了。」一拂衣袍,下榻扬长而去。
      偌大的无香院,重归冷寂。烛火轻跳,照在秋凤舞面上,染出片浓重阴影。
      开春後一场暴雪,将瑶池方圆百里变成冰天雪地。
      戎骞旗踏进无香院,在那株被厚重白雪覆盖的大树下找到了秋凤舞。
      男人一身白衣,仿佛即将与满院积雪融为一体。纯黑色的眼眸,冷冷望著他,似乎在看个陌生人。
      戎骞旗只能在心里叹气。自从舒流衣那晚连夜离开後,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第二天硬著头皮去无香院,想找师父问个明白,却被拒之门外。整整十天,秋凤舞闭门不见任何人。就当所有弟子都为之担忧时,秋凤舞突然走出无香院,带上管丹枫和另一名男弟子,离开了十多年都寸步未离的瑶池。
      一去一回,便是秋去冬来。返回总堂的秋凤舞,更为冷漠。戎骞旗找管丹枫和那名弟子打听,那两人却闪烁其词,不肯向他透露师父之前去了哪里,戎骞旗几番追问无果,也无可奈何。
      他早就隐隐约约觉得,师徒之间因舒流衣的到来起了芥蒂,而今,这份疏离似乎越发明显了……如果不是有要事,他还真的不想跑来看秋凤舞这张冷脸。
      「你来干什麽?」秋凤舞的声音比目光更寒,还带著戎骞旗无法忽略的敌意。
      压下心头不快,戎骞旗如往常一样恭谨地道:「师父,这个清明,弟子想带内子返乡为先人上香,特来向师父辞行。」
      秋凤舞还没开口,院外脚步急响,管丹枫冲了进来,神情十分困惑。「师父,刚才青檀师弟练剑伤了腿,去北苑找大夫止血,可大夫居然不见了。看屋里的情形,好像已经走了好几天。」
      总堂的大夫向来神秘,深居简出,难得露面也总带著纱帽。昆仑门下弟子无一人见过大夫真面目,只道大夫脾气古怪,除了就医,也无人会去大夫居住的北苑转悠。
      「走了?」秋凤舞微微一愣後,猛地醒悟,黑眸收缩。
      春深,烟柳燕泥,处处旖旎飞花。低矮青翠的小山坡脚下,搭有两间简陋茅草屋,扯出面半旧酒旗。
      舒流衣骑著马,在青山绿水间慢悠悠地闲逛。
      又是一春浓。自从秋凤舞师徒走後,他在府内养好了伤,又为舒钧天雕了两尊玉观音,之後数月,便是浑浑噩噩,整日价发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麽好。
      舒钧天憋了许久,终究看不过眼,见今日春色明媚,硬是赶著舒流衣出城踏青。「大哥,算我求你,你就出去走走罢,再这麽闷下去,早晚得病,又得花费我汤药银子。」
      「我看你已经财迷心窍了!」舒流衣笑骂他一声,却也知道弟弟嘴上虽然说得尖酸,心里是真个为他担忧,不忍拂舒钧天的心意,便应了。
      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走了半天,他也有些口渴,见山脚下有个供行人歇脚的小酒铺,当下一提缰绳上前。
      铺子里尚没有客人,他系好坐骑,要了壶清茶慢慢喝著。没多久,听到有人走进铺子,在他身後侧的桌边落了座。
      「店家,来壶好酒。」
      很清朗好听的男人声音。舒流衣不由得扭头望去,那人刚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在半空撞个正著。
      那男子约莫三十左右,一身天青色布衫,发髻也用条青色缎带束住,甚是爽净。白净的面容俊秀斯文,似个儒生,眉宇间却隐隐透著丝邪气,令舒流衣没来由升起股违和感。
      他别过了头不再看,却听脚步声响,那男子拿著酒壶,居然走到他桌边,自顾自坐了下来,对舒流衣微笑道:「一人独酌没意思。这位公子,你以为呢?」
      「在下与兄台似乎没见过面吧?」舒流衣也淡淡回以一笑,倒没觉得太过惊奇。行走江湖,也遇到过不少对他倾慕示好的人,这种搭讪手法见得多了。
      青衣男子笑意更浓,眉眼间的邪魅气息也越发重了。「在下无名之辈,舒公子自然没见过。不过舒公子的容颜,在下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替自己斟了杯酒,举杯相邀。
      舒流衣越听这人说话,越觉得不舒服,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向来不会对人恶声恶气,便端起自己的茶杯与对方轻轻一碰,喝著茶随口笑道:「不知兄台贵姓?」
      青衣男子看著舒流衣喝下茶水,蓦地大笑,目光却冷冰冰的全无半点温度。「舒公子,你果然是来者不拒啊!」
      「你说什麽?」舒流衣再好修养,也不禁恼火,不愿再和这无礼之人多罗嗦,放下茶钱起身欲行。刚站起,一阵晕眩直冲头脑,他全身发麻,摔倒在地上。
      「客官,你怎麽了?」酒铺的小夥计吃惊地跑过来想扶起舒流衣,被青衣男子衣袖一甩,顿时跌到墙角,摔得鼻青眼肿,不敢再吭声。
      舒流衣暗自运气,却提不起半分内息,见青衣男子噙著冷笑蹲下身,来摸他的脸,他用力扭头避开那人的手掌,怒道:「你在我茶水里下毒,想干什麽?呃!」
      下颌猛地被青衣男子狠狠捏住,舒流衣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又急又气──看这架势,这青衣男子多半是淫邪之徒,想对他图谋不轨。
      青衣男子仿佛看穿了舒流衣的念头,笑得阴森诡异:「放心,我不会碰你,我还不想弄脏自己。」挥出一拳,将舒流衣打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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