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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画眉鸟从枝头上飞下来,抖抖翅膀,落在石桌上,“叽叽喳喳”唱了一段,又跳到草地上,尖尖的嘴巴,啄住刘清的袖口,来回叮几下,偏头瞧见瑾瑜静悄悄走近的鞋,‘噗嗤’一下展开翅膀,飞到雕梁画栋的凉亭顶上,唱歌去了。
       瑾瑜到了石桌跟前,看到刘清正算了一半的账,安静坐下,执笔沾了沾墨,开始接着算。
       这些时日,瑾瑜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刘清不像刘立那般闹腾。两人在一起时,静得几乎没有交谈的欲望。
       日子平淡如水,倒也闲适安宁。
       夕阳斜下,瑾瑜伸伸懒腰,总算将今天刘清应该管的事,都做完了。回头看一眼刘清,依旧躺在石床上,睡得香沉。
       瑾瑜笑了笑,合上账簿,轻轻走过去,在石床边沿坐下。
       露水即将打湿二人的衣衫。瑾瑜不忍吵醒熟睡的刘清,犹豫着伸出手,顺着刘清垂在肩膀处的发,抚摸着想等他醒来,又不忍打搅这难得的宁静,和二人独处的时光。
       刘清的睡颜,安详宁静,呼吸均匀。瑾瑜看着他因为熟睡而嫣红的薄唇,好久好久,不知想到什么,脸颊羞红,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手指抚在唇上,眼神犹豫,身体却已主动向前倾,慢慢靠近刘清。
       偷香……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词。
       瑾瑜现在突然很想窃。
       带着暗喜与窥视的兴奋,害羞又大胆的试探。
       瑾瑜心跳如雷,慢慢闭上眼睛,额头轻抵,就在嘴唇即将碰上刘清的那一霎那,身后传来一个极煞风景的男音。
       “呵呵,看不出,原来你还蛮色的嘛!居然想偷人亲嘴?”
       虽然许多天没见,瑾瑜还是一瞬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刘立。
       这家伙总可以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正好踩中自己的痛脚。
       瑾瑜吓得瞬间睁开眼,看到眼前的刘清还没醒,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一点,又赶紧直起上身,回头瞪刘立,声音极小道:
       “要你多管闲事?吃饱饭没事做,回屋玩去!”
       刘立挑挑眉,“哟呵,长气性了?骨头这么硬?敢跟我顶嘴?”
       瑾瑜继续瞪他,一点都不示弱。心道:反正自己跟刘清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全了。还怕你刘立告状不成?
       只要刘清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刘清。就是豁出命去,也值得!
       瑾瑜打定心思,不肯服软,死瞪着刘立,用眼神下逐客令。
       刘立也不恼,瞅着他笑眯眯看了半天,非但没走,反而把脸凑得更近些。
       瑾瑜皱眉,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本能地将头往后仰,腰上骤然一紧,向下看去,刘立一手箍在自己后腰上,抱了个满怀,自己一下子面贴面,鼻抵鼻,跟刘立的嘴唇只余一寸不到的距离。就连刘立呼出的热气,都暧昧地喷洒在瑾瑜的脸庞上。
       “就凭你,还想偷香?你会么?长这么大,亲过人没有?不如我来教你。”
       瑾瑜扬起一巴掌,才扇到半空,被刘立一手擒住手腕,扣在身后,将两人的身体,贴得密不透风。
       瑾瑜这下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仅余的那只手,也只能用来稍微阻挡刘立结实的胸膛,根本起不到抵抗的作用。
       “呵呵……”刘立的坏笑就在耳边,低沉,带着嘲讽的意味。
       瑾瑜挣不脱,逃不了,怒极反笑道,“你很厉害?我看你八成也没亲过谁,有本事你就来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教我?”
       刘立双眸明亮,“此话当真?”
       瑾瑜的眼神里,透尽鄙夷,“怕你不成!”随即闭上眼,将头伸过去,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看你就不行!”
       “你才不行!”刘立被他激怒了,手扣瑾瑜后脑勺,作势就要亲下去。
       青袖拂过,带着几缕茶香,一丝清风。
       “打情骂俏,回自己屋里去闹。当着我的面,也如此不害臊,原来你们感情,已经好到这等程度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瑾瑜一惊,霎时回头,只见刘清睁着清明的眼,躺靠在石床上,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了,说罢就要起身。
       瑾瑜这回居然只随便一挣,便脱离了刘立的怀抱,还想上前跟刘清解释,却被刘清冷冷的眼神斜斜一瞥,失去了信心,默默跟在其后面,往外走。
       到了月门处,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刘立还坐在原处,一脸孤寂又落寞的模样,看着石床,不知在想什么。
       之后的几天,刘清对瑾瑜的态度冷得可以媲美冰窖。
       原先两人在一起时,话就不多。如今别说谈话,刘清甚至连看,都不再多给瑾瑜一眼了。
       瑾瑜很难过,但由于是自己有错在先,也很是自责。不自觉的,对刘清的冷漠态度,竟讨好到卑躬屈膝的程度。
       一天两天,忍不住不想,想了就想去看,寻缘由去找他。
       到了刘清屋里,刘清一副不欢迎,不搭理的态度。瑾瑜便自己找事情做,帮刘清算账,帮刘清写功课,帮刘清坐这做那,亲力亲为。
       刘清的衣食住行,瑾瑜无不操心过问,细致到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用心。
       这日下午,瑾瑜坐在自己房中看书。书拿了许久,一个字都读不进去。脑子里不时蹦出刘清的身影,还有他冷峻淡漠的眼神。
       每回,都惹得瑾瑜心头一跳,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又以相思占了上风。踌躇来,踌躇去,最终还是割舍不下,放下书本,朝刘清的书房,讨冷脸去了。
       到了一看,刘清屋里一派安静。
       丫鬟小翠拿着把芭蕉扇,坐在睡塌边的凳子上,边慢慢摇着,边打瞌睡,忽然察觉瑾瑜走近,吓得站起来,就想跪,被瑾瑜起手拦住。
       “二少爷……”
       瑾瑜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朝她笑笑。
       小翠羞赧地红了脸,朝瑾瑜鞠了一躬,拿着扇子,退开些许,站到一旁。瑾瑜在她方才坐的凳子上坐了,看向床榻上沉睡的刘清。
       “睡了多久了?”
       小翠道,“大少爷用过午膳就睡下了。大概午时。”
       瑾瑜微皱起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何故近来越发贪睡了……”又关切地问小翠,“这些时日,他的身体可有哪里不舒坦?”
       小翠是刘清的贴身丫鬟,闻言摇了摇头。两只圆圆发髻上的中国绳结,荡得好像拨浪鼓。
       瑾瑜拉了拉刘清胸前的薄被,对小翠交代道:
       “刘清自从那次大病后,身体就一直很弱。你在身边,要好生照顾。有什么事,立即差人去叫我。”
       “哎,奴婢知道了,二少爷。”
       瑾瑜恍惚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记得那年冬天,天降大雪。
       宽敞的马路,除了白茫茫的积雪,再无行人。
       娘亲送嫁的队伍,红艳艳,热闹喜庆。
       敲锣打鼓的,在雪地里留下一排长长的,杂乱无章的深浅脚印。
       大红色的洞房里,见不到新郎官。
       大半夜里,刘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柳莺莺身着喜服,跪在观音菩萨的画像前,不停地诵经祈祷,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漂亮的脸颊,滚滚地流。
       瑾瑜太小,不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娘亲又缘何哭泣。
       自己只有以往饿肚子时,才会哭。
       可是外公说过,只要到了刘府。自己就再不会饿肚子。
       “呜呜……”
       瑾瑜穿的像只红色的粽子,扑进柳莺莺怀里,边哭边道,“娘亲不哭。瑾瑜会听话。”
       柳莺莺抱着他道,“娘亲是进门冲喜来的。瑾瑜还小,不懂什么是冲喜。刘府的大少爷染了重病,好多大夫看了都说没救了。要是娘亲进门,他的病还不好,我们母子就没好日子过了。可惜,天不随人愿。我上午才进的门,那孩子下午便不行了……”
       柳莺莺说到此处,忍不住失声痛哭,为自己的命,还有未及长大的瑾瑜。
       下了一夜的雪,隔天居然停歇,还生出暖暖的太阳。
       刘府大少爷的病,凶险了一夜,也总算暂缓过来。
       刘府从上到下,疲惫不堪,却不敢怠慢,依旧如临大敌,小心伺候着,也就没人去照料新进府的二夫人,还有拖油瓶瑾瑜。
       瑾瑜趁着柳莺莺回屋补眠的空当,跑到花苑里堆雪人。玩得正起劲,回廊里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穿着华丽的服饰,手里抱着一堆彩色线穿好的千纸鹤,站在过道里,看着院子里的瑾瑜,有点不知所措。
       瑾瑜一愣,好奇地跑过来,站在台阶下,痴痴看着他手里五彩斑斓的千纸鹤。
       “你是谁?新来的?”那孩子新奇地看着瑾瑜。
       瑾瑜怯怯点点头,看了几眼他手中的纸鹤,“可以给我一个吗?你有那么多……”
       “不行。这些是给我哥哥祈福用的。我哥哥生病了。”
       瑾瑜缩了缩脖子,像是想到什么,皱紧眉头问,“那他会死吗?”
       刘立道,“不会的。我听说亲手叠一千只纸鹤,挂在最高的树上,病就会被吓跑。”
       刘立往院子里望了望,“不过我看这里的树,都不是很高。要那种高高高高的树!”
       刘立踮起脚尖,用手比了一个‘顶’。纸鹤从臂膀里掉下了一些。瑾瑜跑过去,顺着彩绳,拿起来抱在怀里,眼睛亮亮的。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棵树是全扬州城最高的。以前我家就住在附近,我经常去玩的。”
       刘立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吗?那你快带我去。”
       于是两个孩子躲过家里大人的视线,成功从后门溜了出去,跑到城外大榕树下,抱着纸鹤,抬首望不到顶。
       “太高了……这要怎么挂?”刘立皱眉。
       瑾瑜捞了捞袖子,寻着那处他后来最喜欢说秘密的树洞,一脚踏上,嘴里叼着彩绳,抱着树干往上爬。
       小小的身体,很快爬到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上,挂好纸鹤,又滑下来,累得腮帮子通红。
       “好啦。”
       刘立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朝榕树拜了拜,嘴里念念叨叨。
       “请你保佑我哥哥快点好起来。”还鞠了好几个躬。
       瑾瑜站在他旁边,气喘吁吁,见他弯腰,自己也弯几个。
       刘立许完了愿,抬首瞧着枝杈上厚厚的白雪,感叹道,“这树真大呀!你说它有多少岁了?”
       瑾瑜抓抓头,“反正应该很大了。大概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的时候,它就在这儿了。而且,前年夏天发大水,这棵树都被淹到一半了,也没事。那年城里死了好多人。我爹也是那时去世的……”瑾瑜说到此处,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低下头去,揩了揩脸。
       “啊!”刘立突然大叫一声,伸手来拉瑾瑜的衣袖,指着头顶一处树枝,“那树上的雪动了!你快看!”
       瑾瑜抬头望了好久,“哪有啊?你看错了吧?”
       刘立执拗得直跺脚,“就有就有!刚才我明明看见的!像是活的东西。动物?”
       瑾瑜抬首,又看了一会儿,拉着他往回跑,“别瞧了。兴许是你看错了。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被发现,会挨骂的。”
       刘立突然间有些忧伤,期待地看着瑾瑜,“如果我哥哥真的死了,怎么办?”
       瑾瑜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爹也死了。”
       刘立擦擦眼泪,握住瑾瑜的手,“那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做你爹,你做我哥怎么样?”
       瑾瑜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道,“嗯!”
       两个小人边说边走。
       刘立又道,“我哥很疼我的,会陪我玩,还会分我零食,从来不抢我玩具。你有哥哥吗?”
       瑾瑜摇头,“我没有。”
       刘立道,“那你以后做我哥,也要这样对我。”
       瑾瑜被他绕晕了,点点头,“哦……”了一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雪崩的声音。
       瑾瑜和刘立急忙回头张望,只见榕树枝杈落下层层白雪,飘飘洒洒,落地干净。
       当初瑾瑜才进刘家门时,并不觉得刘立有多坏的,甚至还很喜欢他的真性情,觉得很好相处。
       可惜他俩那次偷跑出去玩,很快被家里的大人发现了。
       因为当晚,刘立就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烧。
       所幸并无大碍,隔了几天,就痊愈了。性格却变了很多。
       瑾瑜再去找他玩,一概是一副盛气凌人,爱答不理的模样,还变得很臭美。
       瑾瑜刚开始还嘲笑过他几次,说他比女娃娃还爱照镜子,被刘立揍成猪头,哭着跑回去找娘。从此对刘立避如蛇蝎。
       两人的友情,也就此一刀两断。
       初时,瑾瑜还小,不太懂事,被刘立打了,还想着要回头报仇。方法却很蠢。
       这天他看见刘立进了一间屋子,便一股脑儿冲进去,要找刘立单挑。
       “刘立狗贼!出来受死!”
       ‘哗啦啦……’珠帘一掀,瑾瑜没找着讨人厌的刘立,倒瞧见床榻内,躺着一个极美貌的病态少年。
       瘦弱的身子,即使隔着衣料,也能看见嶙峋的骨头。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桔梗编的蚂蚱,看到鲁莽冲来,又呆呆站定的瑾瑜,眼里释放的柔光笑意,是瑾瑜看到过的三月天里,最美的风景。
       “你是新来的弟弟吧?”
       瑾瑜根本没听进去对方说了什么,瞅着对面的少年,直流口水,闻言竟也傻傻点头。
       刘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瑾瑜。”
       刘清沉思片刻,“好名字。君子美德如无暇之玉。”遂朝瑾瑜招招手,“过来。再靠近床铺一些。”
       瑾瑜垂着手,乖巧走过去,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不认识的哥哥……手里的蚂蚱。
       刘清递过去,“你喜欢?”
       瑾瑜看看他,又不舍地看看蚂蚱,摇了摇头。
       刘清笑道,“喜欢就送给你。”说着牵过瑾瑜的手,将蚂蚱放进了瑾瑜的手心。
       瑾瑜被他烫人的体温激得手一缩,蚂蚱掉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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