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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城外有棵树。少说也有几千年的树龄,树干粗大,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树洞里住着一只成精的白狐狸。
       扬州城里有一大户人家,家中有三位公子。大的叫刘清。三岁起,珠算、心算便是扬州城第一,可惜脾性冷清,不喜与人结交。
       小公子刘立,成日喜欢舞刀弄枪,研习兵法。年满十四,已身长七尺有余,眉宇间不怒自威,举止行为很具霸气。
       唯独那中间的二公子,并不是屋主刘员外所出,而是所娶小妾,柳莺莺带来的拖油瓶。
       话说那柳莺莺年轻时也曾是扬州城内第一美女。可惜命不好,抛绣球嫁给了一个穷书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柳莺莺生下儿子徐瑾瑜不到三年,丈夫又突染恶寒,撒手人寰。
       孤儿寡母,日子就更不好过了。柳莺莺只好带着儿子徐瑾瑜回娘家。隔年,由父亲做主,嫁给了刘员外做妾,儿子便也跟着改姓刘。
       虽说表面上,府中的下人们都客气地叫刘瑾瑜一声“二少爷”,但瑾瑜心里明白,在这个家里,自己的位置,比下人是好不了多少的。
       偏生那刘员外的么子刘立跟瑾瑜同年同月生,只是小了二十来天,却十分不待见瑾瑜。从小到大,只要逮到,定要欺负个来回。久了,瑾瑜便也惯了,为了母亲,不得不忍气吞声,每次在府中看见他,必定绕着走。
       没过多少时日,刘立就怒了,跑到瑾瑜住的小院子,将正在练字的瑾瑜拖出来责问。
       “你干嘛老躲着我?!”
       “我没。”
       “你有。”
       “我没有!”
       “就有就有!”
       刘立跟瑾瑜比完大小声,还嫌不够,举起随身佩戴的木剑,就要跟瑾瑜比试。
       “打赢我,就信你。”
       瑾瑜从小受尽贫寒,身体自然比同龄孩子更显单薄些,哪里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对手,于是又想绕开他,从旁走开。刘立这回找到了理由,扑降上来,压倒瑾瑜,骑在腰上,耀武扬威。
       “还说没躲着我!刚才又要躲来着!我叫你躲,叫你躲!”刘立本想照旧扭瑾瑜的脸泄愤,可见瑾瑜咬紧下唇,头颅在地上摇来躲去,白嫩嫩的小脸蹭得全是土黄色的灰尘,却始终不肯求饶,实在被压得疼了,自卫性的起脚踢倒了身上的刘立。
       刘立没想到他会输,摔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才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下人,刘立就更得意了,似撒欢的癞皮狗在地上打滚。
       奶娘急急跑来,跪到刘立身边,一口一个“小祖宗”的叫着,用干净的手绢给刘立擦哭花的小脸。
       不过一会儿,刘立身边便被下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瑾瑜站在一旁,灰头土脸,衣领子都给刘立扯坏半边,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却没人管他,形单影只低着头,咬着嘴唇默默流泪。
       那刘立原本在地上撒泼,又哭又叫指着自己的左边膝盖,喊“疼”。下人们七手八脚将他的裤腿翻开,果然看见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擦伤。
       这下可不得了,院子内天塌了似的鸡飞狗跳,有几个盛气凌人的奴仆,指着小瑾瑜,恶狠狠地骂。
       瑾瑜把头压得更低,手指拽紧大腿边上的衣料,肩膀颤颤。刘立本来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很是得意满足,忽从人缝中瞥见瑾瑜脸上有一行晶莹透明的液体,突然就不撒泼,也不哭了,只定定看着瑾瑜站的那处,眉头一皱。
       下一瞬,瑾瑜头上多了一只手,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又转而滑下,搂住瑾瑜的肩膀,开口的声音,很是冷清,却不容置疑。
       “都散了吧。”
       瑾瑜吓了一跳,瞪着湿雾雾的大眼睛抬头看人,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把个白皙粉嫩的小脸,洗的更加透明。
       刘清低头看了他一眼,只略微勾了勾嘴角,便算是笑了,又看向对面的刘立,“输了又赖皮,你还是男人么?”
       “你……”刘清说这话时,眼神轻蔑。刘立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觉得膝盖上的擦伤有多痛了,‘嚯’地一下站起来,就要上前干架。
       刘清更轻蔑地说了声,“你连瑾瑜都打不过,还想打过我?”
       刘立顿时停了步子,眼勾勾看的,却是瑾瑜。见他一副楚楚可怜的小猫样,蜷在刘清怀里,看到自己望向他,赶紧躲开视线低下头去。刘立心里是极大地不爽,又拿刘清没法,只得撂下几句狠话,恹恹走了。
       下人们也识趣地很快散尽。
       瑾瑜悄悄抬起头,怯怯喊了声,“大少爷。”
       瑾瑜其实也很惧怕这位不苟言笑的大哥,但看到刘清低头来瞧自己时,一贯冷清的眼神,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竟也不觉得那么生分了,怯怯道了声,“谢谢哥哥。”又退开一步,朝刘清鞠了一躬,腰尚未抬起,下巴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住了。
       刘清的声音依旧冷淡,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不用如此客气,我们也算兄弟。”又用指腹若有若无地刮了下瑾瑜的脸颊,“瞧你哭得像只花猫,哪里像我们刘家的人?跟我进屋洗把脸再去写字。”
       瑾瑜暗想:刚才刘立哭得比自己还厉害。却不敢顶嘴,赶紧用袖子抹了把脸,甜甜笑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乖乖跟着刘清走。
       刘清见此,云淡风轻地微笑了下,风过即逝,无痕却留人念想。
       刘立在下人的搀扶中回了房,光着大腿躺在炕上咬苹果,间或在丫鬟给他擦药时,“吸吸……嘶嘶……”嚎几声。
       下人们见小少爷心情不好,自是不敢怠慢,又是端茶,又是揉肩。刘立的气才消下去一半,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满头大汗闯进门,即喊道:
       “小少爷,大少爷把二公子带回自己屋擦药去了!”
       ‘啪!’刘立扔了果壳,茶几拍得砰砰直响,“擦……擦什么药?!本少爷刚才根本就没下重手!”
       小厮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刘立吼完了,见满屋子都低着头,没人敢出气,又指着小厮问,“真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小厮察言观色半天,才敢答,“我躲在窗外也没看清,就看见大少爷手里拿了瓶伤药,二公子坐在床上脱衣服……”小厮话还没说完,领子一下被刘立抓住了。
       刘立瞪着他眼睛都红了,忽然又凶神恶煞地一把推开小厮,放下伤腿,一瘸一拐就往外走,“本少爷自己去瞧!一群没用东西,连个消息都打探不清楚!”
     
     第2章
     
       刘立脚上有伤,下人们自然是不敢单独放他到处走,哪怕在家里,被夫人老爷看见了,也是饭碗不保的事。于是只好一路随后跟着。
       刘立心中郁闷,每次回头都看见那些暗中跟着的下人藏头露尾的躲在花丛或者树后面,胸中的闷气没来由的更大了些。
       “都给本少爷滚回去!谁许你们跟了?!!”
       终于吼退了下人,嗓子也快沙哑,刘立好不容易拖着那条残腿走到刘清房门前,刚举起手想砸门,拳头顿在空中,又死活敲不下去了。
       正在挣扎,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瑾瑜见到刘立,先是一愣,之后下意识地又想躲,被眼疾手快的刘立一把抓住,瞄了一眼屋内没有刘清的身影,赶紧一把捂住瑾瑜的嘴,连拖带抗的往院子外面拽,就跟那纨绔子弟当街抢民女似的。
       瑾瑜本能地拳打脚踢挣扎起来,刘立腿脚不便,好几次都给瑾瑜挣脱出来,又每在混乱中扯到瑾瑜的衣角,将他拽倒在草地上,趴到身上压好,再抱起来,往自己住的小苑带。
       一来二去,瑾瑜上身的衣裳已被刘立扯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成了烂布条,挂在手臂上,遮不住几缕春光。
       终于将瑾瑜弄回卧房的刘立,一脸大功告成的满足,刚进屋子就往软榻上靠,舒服地叹息一声,便开始眯眼瞅着低头呆站在门口处的瑾瑜,痞痞一笑,勾勾手指道,“过来,把衣服脱了。”
       瑾瑜果然立马抬了头,狠狠瞪他一眼,抱着手臂,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刘立的眉头顿时横了,跳下床铺,几步冲到瑾瑜面前,非常粗鲁地拉过瑾瑜的手肘,就把瑾瑜往塌上抡。
       瑾瑜撞得满眼金星,手掌擦破皮似的疼,刚想从塌上爬起来,身上被个暖烘烘的身体压了个死紧。
       “叫你脱就脱!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本少爷的话!全府上下没有敢跟本少爷对着干的人!就你不识相!”
       瑾瑜不从。刘立就用全身重量压住他,屁股骑在瑾瑜腰上,便要自己动手去脱瑾瑜的衣裳。瑾瑜原是咬着嘴唇,不肯出声的,突然大叫一声,抵抗的动作霎时没了。脸色变得煞白,蜷缩着身子,捂住左肋下一处刚才刘立不小心按到的地方。
       刘立赶紧放开钳制,又从瑾瑜身上下来,“你怎么啦?这里疼吗?”
       瑾瑜已是满额头的冷汗,怕他又弄自己,挤出力气点了点头。
       刘立果然伸手,掰开瑾瑜捂肚子的手,看到瑾瑜捂住的那处皮肤,青紫了巴掌大的一块。
       “是我弄的?”
       瑾瑜不敢答“是”,咬着嘴唇,顺着眉眼不吭声。刘立等了半天,没听到瑾瑜回答,再瞧下去,瑾瑜像是痛极又拼命忍着,方才咬得红红的嘴唇,这会儿一个劲的颤抖,眼眶内也是湿盈盈的。
       刘立朝门外喊下人,又趴下去,将脸凑在瑾瑜头边道,“他们去叫你娘了,你再忍忍。”
       瑾瑜又点点头,眨了眨眼,像是疼极又累得狠了。刘立的声音却一直在耳边徘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注意力分散了,就不觉得痛了。其实我叫你来,是想给你一件新衣裳,刚才我把你的衣裳扯坏了……”
       瑾瑜偏头朝刘立趴的位置望去,当真看到他手边的塌上放着一件新衣裳。上好的布料,精致的绣花,是名义上的‘二少爷’,从来穿不上。
       瑾瑜心中没来由一阵疼,陷入了黑暗。
       这场刘府最常见的闹剧,又一次以二少爷晕迷收尾。
       刘立从不知厌倦地持续这种富家公子闲得无聊的游戏,直到瑾瑜和他都长到了十四岁。刘清也十六岁了。
       瑾瑜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脾气好,很多时候他内心也觉得不甘,觉得气愤,但每回看到母亲在刘员外身边笑得很幸福,便将自己的苦楚生生咽进了肚子。
       久而久之,憋得难受,瑾瑜养成了一个怪癖。
       自从学会骑马开始,瑾瑜每回觉得心中烦闷道极点,必定会策马跑到扬州城外去放松心情。
       扬州城外有一棵千年的古树。枝干参天,枝叶茂密。树干十几个人合围都抱不过来,一两个人躲在树干背后,另一面的人完全看不到。
       瑾瑜的怪癖即是对着这棵古树的树洞说心事。
       渐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瑾瑜心中的秘密与烦闷也在增多。奇怪的是,每回对着树洞说完烦恼,回到家中,总觉得刘家兄弟对自己的态度也与之前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每及此时,瑾瑜必定在心里自嘲,很快将这种疑惑抛诸脑后。
       这天,书院组织学子们在秦淮河畔吟诗作赋。
       柳岸春晓,风和日丽。
       学子们都是十几岁的富家少年,风华正茂,气质高贵,很快吸引了很多前来郊游的贵族小姐,远远驻足,悄悄观望。
       刘清自出门起,就一直不停地打哈欠,到了岸边亭子里,别人写辞画画,只有他靠在围栏上,怀里抱着个算盘,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瑾瑜安静坐在他身侧,手里攒着本书,时不时看一眼刘清,见他睡得极不安稳,老被同学们的讨论声吵醒,又不愿挪窝,稍微动了一动,又眯了眼。瑾瑜觉得好笑,却解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刘清的身上,这才又安静看起书来。
       间或亭子里的同学们对新作的诗词争论不休,声音太大了些,瑾瑜才答上一两句。同学们无一不服的。
       那刘立可就不同了,最讨厌这文绉绉,酸不溜秋的东西。最喜拿武枪弄棒,早和几个同好此项的,跑到河岸草地上,练习摔跤,比试武功去了。
       休息的间隙,刘立冷不丁的,听到一些女孩子在说话。
       刘立翻开身后的芦苇,朝人声处望去,果然看见几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女郎,趁周围没人经过,脱了鞋子,将小脚泡在河水里头玩耍。
       这女人的脚,除了丈夫,其他男人是不可以随便看的。刘立顿时觉得新鲜,便趴在芦苇后面的石头上,想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姐,将一个绣得十分精致的荷包,递给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去!找个缘由,替我交给刘家二公子。”
       刘立躲在芦苇后的眉尖,登时一跳。
     
     第3章
     
       那丫鬟接过荷包,并未马上走,反倒笑着问小姐,“为什么这么多公子,小姐偏生喜欢刘二公子?”
       “谁说我喜欢他啦?”小姐嗔她一眼,突然脸一红,小声说道,“我不过是觉得他脾气好,人也温柔,想结识一下,交个朋友。”
       丫鬟笑道,“小姐骗谁呢,羞羞。放眼望去,十几名公子少爷,就属刘家三位少爷长得最好。那刘大少爷气质脱俗,好似仙人,却是个冷清性子,恐怕不好相处;那刘三少爷俊朗英武,却是个远近闻名的呆霸王。数来数去,唯独这刘二公子长得秀气,举止斯文。小姐定是看中他人好欺负,将来做了相公,什么都听您的!”
       “去去去!你个没规矩又胡诌八道的小蹄子!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小姐羞红了脸,从河水中抽出小巧的脚丫子,站起身去追丫鬟。
       两人在河边打闹起来。
       刘立听得很不是滋味,恨恨扫了一下面前的芦苇,将两名姑娘吓了好大一跳,尖叫着以为刘立躲的地方有蛇。
       刘立这才觉得出爽了气,歪嘴哼笑一下,提起先前丢在草地上的外衣,搭在肩上,呼朋引伴,朝凉亭去。
       到了亭子里,看见一个同窗正在殷勤地给瑾瑜倒茶。刘立顿时不乐,抢先一步坐到瑾瑜旁边的石凳上,操过瑾瑜刚要拿到手的杯子,一溜烟将茶喝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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