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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又跨进宽敞的屋里,陆含章舒了口气,这间房已是个红帐低垂的妓馆卧房模样,只是仍旧无人。小二又道声“请”,推门出去,陆含章只得叹口气继续跟上。
       
       这一次却不远,那小二出了这雅间,径自去敲开了此间隔壁的门,又对陆含章一个弯腰,便若无其事地抄了手离开。陆含章晕头转向地被人牵着走了一路,心中大为不爽,当即大摇大摆朝了隔壁过去,照着半开的门板猛推一把。果然见潘白二人正坐在里面。
       
       四周红纱低垂;中间一张圆红木桌,层层叠叠堆了不少菜色,都是吃了小半的;又数个杯盏,零散在两人面前。白琚端了杯子面无表情地发愣,似是压根没看见门开了;潘濯捏着个不知在哪个花娘髻上拔下来的银簪子,叮叮地慢敲杯沿,见他进来只抬了下眼。
       
       陆含章苦笑了半晌,转身闩了门,随便在桌旁掏了个圆凳出来,见凳面嵌的是惟妙惟肖的春宫,一屁股坐下。又拿过酒壶,捏了面前的酒杯欲倒,却见杯沿上印着鲜红的唇脂痕迹,心道,原来趁我没来把花娘都请出去了。当下搁下杯子,一伸手拿了白琚手里的那只,仰颈将杯中残酒喝了。潘濯噗嗤笑出声来,白琚又是冷冷一个眼刀。
       
       “你俩倒是能耐得很,这种地方都能通出暗道来。”
       
       “哪里是暗道,明明是方便端菜送茶的过道。”潘濯说得一脸无辜,又换了正经些的表情,“这楼里只此间是没有后门的,陆状元今后寻花问柳,可要注意着些后墙,莫被人听去了墙角占了便宜。”
       
       陆含章住在白府的这十日里,三人已是聚过几次。不得不承认,的确有种人,让你一旦结识便会引为挚友、甚至成为知己,更为难得的事,他担当得起你的情意。
       
       陆含章就是这种人。
       
       白琚开口道:“玉人楼现下的东家是阿濯的人,联络议事都在这里。你来之前,这边刚得了消息,除了一甲前三,新科上来的进士多已下放地方,少数几个进了翰林,”又转过来看了一眼陆含章,“景熙那边不知我们交好,已大约定了你供职刑部,具体职位现下不甚清楚。”
       
       潘濯垂目道:“好事。吏部那边有个人,便多个可借力的地方。你初入官场又无背景,必定被百般拉拢。”抬眼看了下陆含章,促狭道,“等哪一日你当真被那帮人拉拢过去,有树靠有官当,说不定再嫁个千金给你。这玉人楼,你便不必来了。”见陆含章一副鄙视的眼神,又转言道,“只不过免不了子孙后世,都要朝北边蛮子低头哈腰求个富贵安稳了。”这一句里带的是十足的嘲讽。
       
       灯花哔啪炸开了一下,陆含章轻笑一声,道:“我若是求这个,便不必南下了。这世上千般机缘巧遇,偏生遇见了你们。当日我来了洛京,却见这些贵人们依旧宴饮享乐,朝廷里下的也统统是封边求稳的诏令,只觉得一腔血都冷了,北边的下民也白等了。”抬手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平头布衣的,觉得能上了沙场,热血酹土死了也值;高官厚禄的,却赌不起这一拼,放不开手里捏的乌纱金银。到了这边,我这才晓得这个道理。”
       
       白琚接道:“也不是没有的,不过是缺了几把力。朝中现下的政策是不得不为,圣上病笃,改天换日,免不了摇荡。阿濯,你看上面如何?”
       
       潘濯眼中幽光闪烁,摇摇头,沉声道:“景熙自负贪权,朝中拥簇颇多根基又固,这棵树已被牵牵连连缠死了。二皇子那边本就劣势,此前一直查不出什么,且看他道行了。我日后随他做事,正是个契机。”唇边无声一笑,“只盼他老景家的儿子别都是景熙那德性。”又对陆含章道:“君瑜虽是右仆射,统理六官,却只有劾纠之责,和你隔了几层。吏部与刑部都归景熙兼领,向来往来甚密。刑部虽无人,别处却有一人,大约帮得上你。”
       
       陆含章问:“何人。”“今日琼林宴上的周昆吾周大人,从前一直是君瑜和我的老师,周大人的长子自幼与我俩一同读书,现下任大理寺少卿,与刑部多有往来,改日你去走动走动。”
       
       白琚道:“周大人可是从前便对你爱甚,今日宴上更将你夸作一朵花了。说来你也忒大胆,点了景昭的名讳念那样的诗。”潘濯笑道:“试试他气量而已。”白琚也不禁一笑,又对陆含章道:“周大人早年便对我们一众学生多有照拂,又格外喜爱阿濯,他家老大周未晞一向与我们交好。”
       
       陆含章心下疑惑,问道:“如此一来,阿濯你二弟岂不是也和他熟识?”潘濯笑了一下,道:“公侯高官的嫡子,是入宫与皇子们一同读书的,自然不是周大人教。说来君瑜也要入宫伴读的,只是后来回来跟周大人读书了,我俩这才结识。”白琚冷脸道:“只是看不过宫里那些少爷的嘴脸罢了。”
       
       三人问来答往,将朝中诸事与陆含章一一告知,不觉已过了戌时。
       
       潘濯起身道:“我几日没睡个好觉了,先回去了,你俩聊着罢。”走到门口又指了陆含章道:“老白,别忘了收他租头。”陆含章又是大笑。
       
       眼见潘濯离去,白琚重又闩了门,也不回头,漠然道:“我府上你不可再回去了,不过朝廷不日便会赐下宅院。还有些行李,改日我找人暗里送还给你。今日之事已毕,你我也早些离……嗯!”
       
       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手臂,交错着紧紧箍上来,白琚被那力道带得退了一步,后背便稳稳贴上了一个胸膛。灼热的吐息欺近耳畔,“……离什么?我怎么舍得……”话音未落,湿热的唇舌就贴上了耳廓,舔吮了一下已是红透的耳垂,又沿着脖颈一路往下。“不要我的租子就想赶人么……”箍在胸前的手开始四处游移抚摸。白琚这几日听惯了他狂浪言语,却是只动嘴不动手的,今天突然动起手来,自己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春衫轻薄,掌心里的热度透过衣衫直烫到脏腑。
       
       白琚想转身给他一脚,两腿却已软得直打颤,身体也更服帖地陷进那个怀抱里,“陆……你给我滚!”陆含章的右手斜插进衣襟,正揉捏上那一点凸起,手指在忽轻忽重地刮搔打转。白琚想克制,却发现自己紊乱的吐息声里已杂了热切的喘息。方才喝的不少酒,此时统统被引燃,浑身都烧得火烫。
       
       怀里的身躯轻扭磨蹭起来,陆含章满意地咧了咧嘴角,拐个弯吮上他的喉结,轻轻地啃咬,听那人吐出的声音顿时打了颤。“君瑜……”再舔吮一下,白琚难耐地仰起头来喘息,“你前日说,若得了功名……要给我庆功,”他声音低哑,温热的吐息拂在颈前,白琚后仰着避开,却与后面的身体愈发贴合,“……今日我得了状元,你拿甚么来犒劳我,嗯?”左手抚揉着向下,隔了衣料摩挲着他的腿间。白琚受用无比地叹了一声,直听得陆含章邪火猛窜,忍不住隔着衣料轻轻顶弄。
       
       陆含章还想说点什么,甫一张口,嘴唇却被白琚扭头狠狠咬住,已被他逗弄哑了的声音吐在他唇间:“混蛋……废话甚么!唔……”一声怒嗔让陆含章筋酥骨软,猛地将白琚转过来紧紧扣住,软舌相缠直吻到喉间。
       
       两人磕磕绊绊纠缠着往里走,衣衫掉了一路。玉人楼里服务一流,床边上各种物件一应俱全。
       
       红罗帐里,隐约两个人影翻来滚去,引得帘幕激荡。不多时,似苦楚又似欢愉的呻吟渐起。
       
       花有清香月有阴,歌馆楼台夜沉沉,正是一刻千金的好时候。
       
     
     
     
     
     故人
     
       潘濯刚下了楼,又被莺莺燕燕拉扯住。左边的青兰翘起染了蔻丹的小指抹抹眼角,怨道:“公子,你自此便来的少了罢……”右边的翠仙姑娘黏过来,娇滴滴道:“檀郎,奴的簪子还在你袖里~”说着手已经顺着手腕摸上来。潘濯笑着抬了抬衣袖,掏出簪子替她簪上,又温语哄了一番,这才迈得开脚步往外走。
       
       满耳娇声软语里刚走了几步,忽觉得一侧有道目光紧随着自己。一转身定住脚步,透过嘈杂的人堆,恰又与他四目相对。
       
       潘濯当真愣了,凝目须臾后弯腰一揖,笑道:“赵公子好雅兴。”
       
       景昭嘴角带了笑意,眼中凝了片深潭,缓缓起身道:“陆公子与探花对诗对得好彩头。玉人楼里当真能故人重逢。”
       
       潘濯心下一凉,他竟然知道了。嘴上客气道:“诗固然是好的,只不过故人重逢不是诗缘,却是天缘。”
       
       景昭走到近前,眸光深藏,“好个天缘。看在我坐等了数个时辰的份上,探花郎可否同我去喝杯茶?”潘濯低声道:“在下惶恐,恭请殿下移步。”景昭笑道:“哪里有甚么殿下。莫不是认错人了吧。”潘濯只得苦笑:“是,赵公子。”
       
       二人十二分扎眼地出了妓馆,只留身后一片香帕挥舞,“檀郎~奴家等着您~”“赵公子也一定要常来呀~”
       
       景昭将门口数个换了便装的侍从露在楼下,同潘濯出门转个弯绕了半圈儿又上了玉人楼,只不过这次是西门。
       
       小二引着二人上了楼,挑了个靠窗的清净地儿。
       
       窗外清风徐来,两株垂柳堪堪高出楼台数尺,正依在窗沿上,新叶绿条悠悠地摆。柳梢上一钩新月银亮亮地挂着,柳树下彩灯灿烂,一路蜿蜒到宫门去。
       
       潘濯将赵公子让入座中,又吩咐上茶。待坐定,见景昭仍带了盈盈笑意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开口道:“殿下没参加寿宴么。”“去过了,献了寿礼便退下了,席上都是些老臣。还有,不是殿下。”潘濯额上青筋直跳,你让我叫你什么才好……“探花何必拘谨,当日你叫我赵兄,如今怎的又变了。”突然心虚,一念之间的心思被看穿,这种感觉很不好。
       
       恰好小二端盘过来,将一壶团月新茶,并几样点心摆到桌上。潘濯将两人的杯子用茶水过了一遍,又斟上两杯金澄澄的团月,顺杆道:“赵兄亦不必客气,叫我潘濯便好。”
       
       景昭也不接话,盯着桌上的点心看了半晌,抬眼道:“从前,我们也曾见过。”声音说不出的和暖。
       
       潘濯哭笑不得:“赵兄所言甚是,十日前在聚雅斋我们确是见过。”
       
       景昭脸上无一丝玩笑的意思,从碟子里拈出一小块红豆糕,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仍用那种温软的声音道:“渡江南下那年,我几个兄弟都被马车急急忙忙送去了渡口,我却没能赶上。幸好,中书令路过宁王府,我娘跪地泣求,将我托给他。那位大人就把我抱上了马,带去了他家的船舱里。后来才知道,除了大哥同父王在天子龙船上,其余兄弟坐的那艘在江心里翻了船。”景昭抬眼看向窗外的夜空,厚重温柔的黑夜托出一弯银月来。
       
       “船舱里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公子,他的丫鬟给他包了两块红豆糕,”对着手上的那块笑了一笑,“比这块大些。”
       
       “他见我站在犄角里,就把那糕点分给我一块,还是背着那丫鬟偷偷塞的。我当时……已是饿了两天,就要站不住,舱里也没有吃的。他看着我吃下去,又陪我坐在角落里说话。”
       
       “我听过那个丫鬟叫他‘阿濯’。”景昭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潘濯,眼中清明澄净。伸手将指间的糕点轻轻放在了对面的杯托上,“阿濯,你还记不记得。”语气里带了暖融融的笑意。
       
       潘濯觉得胸中酸胀得厉害,喉结滚了滚,又眨眨眼睛。倘若今日不提起,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记起来。毕竟是已经过了十二年的那么一点儿陈芝麻烂谷子。当下想想,记忆里只模模糊糊有些影子。浑身湿哒哒冻得发抖仍直挺挺站在角落里的小孩,吃了自己的东西也不说话,阴暗潮湿不住摇晃的船舱,女眷的嘶号哭泣,一段不见天光动荡狼狈的日子。
       
       至于吃的什么,说了什么,长什么样子,早已不记得了。
       
       勉强笑了一下,开口的声音却仍有些异样,“其实应该谢的是莲姨,从小将我带大,出府前也没忘给我拿点吃的。……不过,她五年前已过世了。”潘濯看向窗外,街上有模糊的人声,天上是沉静深远的夜空。
       
       景昭看着他的侧脸,抬手将一口未沾的茶水缓缓倒在地上,轻声道:“谢谢她。”潘濯笑了一下,也将自己的那杯倾了。
       
       远远传来几声破空的尖啸,两人朝禁宫的方向抬眼,恰看见一片明艳绚丽的烟火在天边绽开,又化作万点金光消融在黑暗里。潘濯定定地看着;景昭转头,在他眼里看到了忽明忽暗的流光溢彩。
       
       仿佛只在极短的时间,烟花就放完了,只在皇城上空飘荡着一片若有若无的白烟,被夜风慢慢抹去。寂静却持续了很长,直到潘濯开口:“时候不早,殿下早些回宫吧。”见景昭只看住自己不答话,只得再次无奈道:“赵兄,已近夜半,我送您回去吧。”
       
       景昭缓道:“也好,明日里事情颇多。”说罢与潘濯一同起身下楼。
       
       楼下四个侍从立刻起身迎上,跟着景昭出门。潘濯往西刚送了几步,景昭忽地转身扶住了他的肩膀,生生止住了两人的脚步。目光凝在潘濯的脸上,低声道:“夜凉露重,不必送了。”停了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求的是什么。阿濯,来日方长。”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身后四个侍从利落跟上。
       
       潘濯站定在街上,看那几个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的道路尽头。伸手摸了摸肩膀,终于也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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