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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心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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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任好觉得,瑄分尘的话他都听不懂了。
      他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着,然后他把手中剑抬起来,指着瑄分尘胸口,道:“你受死吧。”
      姬任好积怨深重,不穿了对方那一颗血肉之心,他岂会安心?不过瑄分尘也没留余地,和光从背后脱鞘而出,当的一声,天阙正刺在剑脊上。
      姬任好一双眼通红,道:“你——又——骗——我!”
      那个我字,说到最后,已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喉咙里哽出来,简直不是人能吐的字了!
      山风呼啸,吹动瑄分尘一头灰白发翻飞,尽掩面容。他道:“此生志愿未平,天下未定,还死不得。瑄某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一辈子最惯骗人,骗的最多的,就是你。”
      ……如果骗你,我愿意受死。
      这句话不但前面是骗他的,后面也是骗他的。
      如今已回到玄天道,他若不回去,姬任好倾怀天之力也未必能抢他走,更何况,姬任好不会倾阁之力来抢一个无用的道士。姬任好唯一苦苦相求的,就是喜欢。但喜欢是姬任好的事,不是怀天阁主的事。
      姬任好生气了,欺了他了,打了他了,强了他了,他让着他了,哄着他了,骗着他了,最后走了。
      所谓柔能克刚,道家最讲究圆柔似水,瑄分尘深得其中三昧。
      姬任好定定的站着,他觉得他自己是个傻瓜。
      他的一手遮天,他的华丽无双,他的风华绝代,都傻的令人可笑。
      他相信了瑄分尘,所以他输了。单打独斗,两人平分秋色,更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他所有的想望都落空了。
      姬任好缓缓的开口,道:“我再问一句,你对我,当真半分感情也没有么?”
      瑄分尘张嘴,却失声。
      姬任好忽然挥手,天阙剑翻身跃起,锋刃破腹,从右侧而至!
      瑄分尘急挡,仓促中一声巨响,双剑高飞上天!姬任好已迎面而至,五指箕张,上面金光莹然,镂花雕空,利如尖刀。
      龙爪手过于凶猛,瑄分尘不敢直撄其锋,向后急退。
      身后是万丈深渊!
      想到时,脚下已经一空!他反应奇速,一踏一踩,猛的一个倒翻,直挂在了崖壁之上。头一沉,长发衣袂一齐下坠,双眼所望,大山环抱,溪谷变的极细极小,遍地灰色,摔下必死无疑。
      他身子急转,猛然避开姬任好踢下的一脚。姬任好连踢,他连转,瞬息扑到崖另一边。那边弯弯曲曲生了许多藤蔓,他在藤蔓上一借力,翻上崖踩了实地。也是他对这崖十分熟悉,如果换成姬任好,恐怕只有坠下去一途了。
      脚还未站稳,嗡然龙吟,天阙长啸而至!
      瑄分尘身子一倒,急滚在地,避开锋芒,脚下一勾,姬任好见机翻身,一剑下劈,瑄分尘只得再滚,落下那不知几千丈的崖去。
      他轻呼,任好。
      姬任好心中一酸,鬼使神差般一捞,紧抓住那人的手。他指缝里沁出汗来,捞着那人唯一的生命线,好像还在洞中时光,两人共对大蛇,瑄分尘落下去,然后他抱住他,像昔日的同死共生。
      瑄分尘猛的抬眼,紧握的右手往下一拉,一个鹞子翻身,袖中忽然精光一闪,一泼鲜血溅出!
      叮当几声,两枚金玉簪子落在地上。姬任好踉跄摔下坡去,一头长发瓢泼似的落下来,猛的遮住了脸。
      瑄分尘站在崖上,手中一把短刃,白身黑柄,一面刻八卦,一面刻鹤龙,看似平平无奇,锋锐不下鱼肠。
      姬任好靠在坡下一棵杂树上,渐渐直起身来。他需要仰视那人,所以他的头完全抬起来,露出尖利的下颔,颈下一道凄艳的伤口:“你果然会骗人,相处二十七年,我竟从没见过这把刀。”
      剑虽不及,剑气尤利。他一说话,鲜血汩汩流出,他说的越快,血流的越急,直把华衣珠裳打湿了一大片,他兀自不见。
      瑄分尘沉默,他蓦然回身,长袖一甩,一个黑木盒摔在身后,直滚下来。里面一叠白色纸张,仿佛是诗句,又好象花笺。
      山风啸然,将一张张纸吹的飞起来,飞的漫天都是,好似一群白蝴蝶。蝴蝶的翅膀上有着斑纹,是毛笔写的字。
      是姬任好的字。
      十四封信,一封不缺。
      风太大了,吹的瑄分尘衣袂乱飞,他的衣衫,他的长发全是白的,信也是白的,带着黑字向姬任好扑来,在他身边飞走。只有姬任好脸边的鲜血殷红,吹的一滴滴撞在乌黑的长发上,都飞出去,把地都染红了。
      半晌,姬任好一字一句,很轻的道:“你委身于我,就是为的这个吗?”
      “如果不是掌教阻拦,你还要继续卧底?”
      姬任好终于输了。
      先爱的人先输。
      他终于完全死心,把一切忘记。
      寻觅过后,只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姬任好自己包扎了伤口,然后告辞下山。
      他没跟掌教生气,也没同道士们生气,为什么要和他们生气呢?
      掌教人并不错,也一直记得他师父。
      他又想起姬流光来。
      姬流光没有亲生子息,所以分外疼爱他。他生的十全十美,又乖巧聪明,姬流光就更喜欢他了,搁在心上当宝贝似的宠着。
      六七岁时,姬流光常常把他抱在膝上,教他念诗词,又教他书画。纵使打翻了颜料,弄掉了笔,弄的一身都是墨汁,也不见说两句儿。
      越疼宠,期望自然越高,姬任好学起东西并不用催,有时年纪小打个盹,却又害怕姬流光看到,纵使眼皮打架,也把事做周正了。有一次不小心闯了大祸,罚在大殿里跪一晚上,跪到半夜浑身打哆嗦,有人拿进被子来,说,阁主命的,别让公子落下病根了,小惩大诫的,可不能害了一辈子。
      姬任好的身体,多半是内乱那一阵,日夜操劳,终于折腾坏了,所幸小时候养的好,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
      后来他长大了,不是那站在躺榻上吃零食的年纪了,姬流光还是疼宠着,只是再不会小好好儿的叫,就说,任好,你看这个……
      这个什么呢?多半是取乐的东西。
      姬任好懂事的让人心疼,略长些了,更是如此,但人终究不是桌子椅子,姬流光教他怎么让自己欢喜,那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属于成人的欢喜,这种东西有很多,包括折磨敌人的方法。
      有人说,这孩子真像你,姬流光听了十分欢喜。
      姬任好在山路上站住了,想,这句话是真的。
      姬流光有过一个情人,姓白,是个男人。他倒是有打算真心的过,岂料那男人不想,只是看他美貌权势罢了。终于有一天,甩了他回家娶老婆生孩子去了。姬流光大怒,极怒,但怒过之后,终于说,罢了。
      姬任好知道为什么,因为姬流光生不出子息。
      姬流光有六七个侍妾,但到了三十几,还没有一个的肚皮变大。
      赤着脚在夜晚竹林里,簌簌听他们的争吵,看窗子上的人影,寒风从身边刮过去。
      姬流光也早就打消了别的念头,只是守着他长大。
      不过他喜欢去玄天道,去和现任掌教唠嗑。那时掌教也还年轻,也还潇洒。
      姬流光总是看着他,微笑着,却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他也跟着姬流光一道去了。他那时候,已知道了各种取乐,而对那白毛小道朦朦胧胧,怀着别样心思。那天晚上,他在卧榻上与师父说话儿,遥远的对面忽然传来大喊,道:“姬任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是瑄分尘的声音。姬任好痴痴的呆着,什么都不会说了。
      姬流光微笑着,磕了颗瓜子,道:“这死孩子,打牌又输了。”
      又道:“任好,来不来?”
      纵使姬任好不敢赢姬流光,他也终究没敢打开房门,往那边喊一嗓子。
      世事从来不尽如人愿,后来生死门出现,一切都忙碌起来。姬流光与生死门主两败俱伤,在卧榻上躺了七天,眼见病再不能好了。怀天阁内本有些异心之辈,突发作乱,姬任好那时已经二十岁,带着姬流光逃出城,躲在一间渔村的破屋里。
      姬流光遮住脸,又放开,笑道,让你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短短七天,花容憔悴,已经不成人样了。
      姬流光说,任好,凡事不可尽信人,不可尽托人。
      姬流光又说,不可没有心爱之人,也不可太心爱。
      姬流光说,我这一病,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他们必然全部露头,该怎么办,你拿主意,以后怀天阁就是你的,算我留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怀天阁。
      姬流光最后实在病的沉重了,低声道:“我想吃鱼。”
      姬任好终究离开了他,等他端着鱼汤回来时,姬流光已经去了。
      姬流光怕当面逝去,让姬任好难过,但这样所为,又何尝不让人更难过呢。姬任好想,姬流光的话是对的,他在逝去最后一刻,还用行动教导了第一句话的正确性。
      姬流光都会骗他,瑄分尘又怎么可能不会呢?
      他飘然下山,珠翠叮当,绵密的长发飘上来,拂在面上。
      尤记当年幼。
      那一日当炉煮酒,那一日青梅怀袖,那一日和羞走。
      终有一日丢开手,万事皆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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