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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嵬山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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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休目送它的背影,稍微清醒了点:“你这是救了她?”

“嗯。”白双影回应道,准备迎接方休的扭曲误会。

“谢谢你。”方休说。他的口吻很真诚,异常郑重。

“救人比害人难得多,你真的很厉害。”

白双影没听出任何敷衍的味道,他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方休又昏昏沉沉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还是要给地府打工。”

白双影:“……”不,我没有,还不都是你害的。

这张嘴还是烦得很,他又不想理方休了。

眼看和纸人约定的时间要到。白双影拎起摇摇欲坠的方休,准备回解厄塔。方休却摇了摇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做。

离开祠堂后,他慢吞吞爬上戏台,走向麦子的尸体。

天气闷热又潮湿,两三天下来,麦子的尸体已经出现了巨人观,戏台上尸臭扑鼻。方休面不改色地上前,停在尸体一步之外。

老棉和麦子死得太快太安静,没有其余人插手的时机,后来更是有敬神戏文为证。事实证明,发现麦子异变后,老棉为了自保,瞬间便下了杀手。

“可惜,如果老棉一开始没有杀了你,祭祀会变得简单不少。”

方休对那尸体说道,“但也正因为你死得早,做的事少,我才能顺利确定‘异变条件’,摸清第三条禁忌……谢了。”

他取下背后的布包,拿出疤哥的头,端端正正放在麦子面前:“古时用馒头代替人头做供品,眼下我没有馒头,只能返璞归真,你不要嫌弃。”

白双影看着疤哥血肉模糊的头,只感觉这个返璞归真返得有些离谱。

“你什么时候发现‘嵬山神’并非恶神?”白双影戳了戳疤哥的眼眶,随口发问。

“第二晚,我们找到祠堂的时候。”方休说。

白双影:“……?”也太早了点。

“白天的线索很多。村里有宣传横幅的痕迹,说明村子和外界有正常联系。村民们搬家搬得很从容,没有逃难迹象。这不像一个邪神作祟、遭遇悲剧的村子。”

“然后我们找到了祠堂……那里的供品太多、太新潮,又放得那么满当,有些饮料甚至没拆箱。”

方休垂下目光,“比起正儿八经敬神,倒更像长辈使劲给晚辈塞吃的。”

“而且村子荒废了这么多年,村民们还记得回来拜祭。从供品的生产日期看,他们去年肯定来过。”

“所以,我认为嵬山村的人很喜欢嵬山神。”

白双影静静地看着方休。方休垂着眼皮,也不知道在跟自家鬼解释,还是说给麦子听。

只要以“没有邪神作祟”为前提,事情并不复杂。

“坟地墓碑多过头了。哪怕后来生活变好,村民们还是短寿,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

“‘厄’生于明确的执念,禁忌不会相互矛盾。‘保护村民’的禁忌很直白,所以‘食水不能入口’的禁忌,背后必然另有原因——比如想把村民逼走,比如食水本身有问题,或者两边都是。”

邪祟们毁掉写有污染报道的报纸,在对联唱词中掺杂谎言,模仿村民最恶劣的一面。它们努力让嵬山神看起来邪恶莫测,可它们终究藏不住禁忌本身。

嵬山之厄,笨拙地保护着早已离开的村民。

“厄”生于人的执念,方休知道,他只需找到执念的主人。

比如那位多年后还未被遗忘,被村民像小辈一样关照的“神”。

离开前,方休又望向空荡荡的嵬山村。

时值白昼,雨水连绵,就像他们刚刚到来那一天。

方休最后看了眼戏台,口中轻轻哼起调子。

“摸不清猜不透无可奉告,出不去进不来笼中之鸟——”

到头来,他们“出不去”是因为祭祀限制了场地,与厄无关。

厄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那一句“进不来”……话说回来,他亲自破坏了厄,地府会给他什么奖励呢?

两人离开后,嵬山村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不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村内某扇门突然不敲自响,正是方休他们第一天住的空仓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只持续了十几秒,村庄再次归于死寂。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两个小时后,十几里外。

一个男人摇下车窗,语气很是无奈:“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让进啊!”

镇上的警察直叹气:“不是我针对你,那边路况真的危险,什么车都不让过。”

司机:“别蒙我了哥,前两年明明都行。我们都是嵬山村的人,就回去拜祭拜祭……”

“不行就是不行,回吧。那边路都快塌了,你们这车里还有老人呢,多替老人家想想。”

“哎,就是家里老人想回。”

“可别去了,那村子邪门得很。”旁观的大婶忍不住插嘴,“明明没人了,大晚上还灯火通明的,吓死个人……”

司机不乐意了:“谁说的,我们每次回去都没啥事,我们村好得很。”

警察一看要吵,赶忙插到两人中间。

就在这时,车子后窗被摇下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探出头:“祖奶奶说了,别为难人家警察。要是实在不让进,咱找个高处远远拜一下。”

“……警察同志,你看这样行不?”司机挠挠头。

警察同意了。

周围山势复杂,这几天一直下雨,车里又有几个老人。警察不敢放这么一车人乱跑,特地给他们指了个安全的山头。

那边路修得结实,能远远看到嵬山,以及紧邻嵬山的嵬山村。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一车人顺利来到指定地点。远远看去,嵬山村一片灰暗,静寂依旧。

祖奶奶说过,他们要拜的神没那么讲究。人们索性在地上盖了片防水布,权当祭台。

供品也是老样子,肉食甜点不必说,刚生产的饮料和罐头也少不了。小辈喜欢赶时髦,还往里面混了一杯奶茶。

他们把供品垒得整整齐齐,直直朝向嵬山的方向。

“神自嵬山降——客随苦雨来——”

“仙客年年有——祠堂日日开——”

“日出迎客喜——月落送客哀——”

“善客与神名——清平一十载——”

九十八岁的孙如意闭上眼睛,倾听熟悉的祭歌。

又是一年将要过去,她仍然活着。

十年前,孙如意从嵬山村搬家到首都。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每年一到庙会的日子,她会让孩子们带她回嵬山村,亲自给嵬山祠放上供品。

往年还算顺利,今年的雨实在下了太久。镇上封了路,她只能这样远远拜一下。

那孩子性格大大咧咧,应该不会怪她。

突然,孙如意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并非雷声,它轰隆隆响个没完没了,还在祭祀的人们惊叫连连。孙如意睁开眼,问自己的曾孙女:“妮儿,外头怎么啦?”

少女掏出手机,正起劲地朝外拍:“祖奶奶,是泥石流!”

“幸亏没人住,好恐怖,村子屋顶都给埋没了……”

孙如意沉默了很久。

“我想下去看看。”几分钟后,她说。

“啊?外面下雨了,很冷的,您还是……”

“我想下去看看。”孙如意重复道。

少女拗不过长辈,她打开雨伞,扶着老人下了车。

孙如意走向简陋的祭台,她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颗红色的糖果。

如今糖纸是滑溜溜的塑料纸,糖块形状像一个小枕头。“双喜硬糖”的文字没有了,变成一个设计规整的“囍”字,样式十分简洁。

恍惚之间,她听见了盛夏蝉鸣。

上一次递出糖果的时候,她的手还很小,脏兮兮的。如今她的手很大,很干净,只是布满了皱纹。

一年又一年,孙如意忘记了许多事。她偶尔会记不清自家小区在哪里,有时会叫混孙子孙女的名字,就连曾经很喜欢的诗文,她也记不起几句话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后面记不得了。”

她叹息出声,“人还是老了呀。”

但她还记得那个夏天,她把糖果递出去的那一刻。

那个畸形的孩子听不懂她的话,眼睛却亮亮的,她一直记到今天。

九十年后,孙如意再次递出一颗糖果,她将它轻轻放在祭台上。

接着她艰难地低下头,向嵬山的方向行了一礼。

同一时间,嵬山。

云层汹涌,暴雨如注。与先前不同的是,云层边缘带着一层金光。

大灾已至,无人伤亡。功德又进一步,远处祭歌嘹亮。

雨幕之中,一道身影越发清晰。

那身影有三条胳膊,四条腿,赫然是一位年轻女性。她身着墨色长袍,五官端正清秀,唇色异常红润。

雨水之中,她的目光逐渐由迷茫转为清明。

脑海中除了曾经的知识,还多了些有关天道神明的信息。如今她知道自己成了嵬山神,也知道自己如何成的嵬山神。

她还知道,方才她得到的那一点“机缘”,究竟意味着什么。

新生的嵬山神望向嵬山祠。尽管清楚那一位已经不在那里了,她还是站直身体,行了个肃穆的大礼。

“谢上神——”

紧接着,嵬山神又转向远方的简陋祭台。她遥望孙如意,乐呵呵地笑。

这一次,她会把那些供品好好吃光。

……

解厄塔。

方休回来后倒头就睡,白双影则在天花板躺下,开始自由地发呆。

突然,白双影歪过脑袋,他隐约听见什么人在道谢。算算时间,他大概能猜到是谁。

是那个新生的小神仙。

嗯,她连他的尊名都不知道,应该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白双影摩挲着无形锁链,决定继续观察方休的睡脸。

他的前襟仍别着那朵红纸花。他的右腕上,那根断裂的锁链晃来晃去,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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