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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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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地盯着羽,眼底有寒焰猝闪,眼白带起一抹幽蓝,象火焰燃烧到最高温时泛起的寂寞的蓝色,一字字地道:“可是,除了恨我,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么?”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转身夺路而逃的冲动。
      忍只觉再也不能忍受他意图离开自己,霍地伸手将他一把抓住,羽发出一声惊呼,拼凑的面具在这一刻尽数迸裂,脚下一滑,带动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于是,忍再一次全身压倒在他身上。
      黑夜来临,也许黑夜从未过去。
      熟悉的恐惧一下子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他毫无形象地挣扎起来,发出一串串无人能了解的尖叫和呓语。
      忍连忙放开羽,试图自己爬起,可是腿脚太不灵便,半天挣扎不起来。就在两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他看见羽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用尽目力仔细端详:没有错,那是耳塞。
      他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忽觉脖子上一凉,似乎有风掠过,那么轻那么轻,像是情人的一记漫不经心的亲吻。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满手粘稠浓郁得象颜料似的血,然后才感觉到颈间的刺痛,心头却仍是空落落的,满脑子仍是羽的耳塞。
      “你很擅长文字游戏,也很擅长粉饰自我,再恶毒的事情被你一层层地涂抹上釉彩,都可以变得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可以不听,不想,那就可以不受影响。”
      那是青年刚进来时对他说的话。他的世界,对方根本拒绝进入。
      所有一针见血的尖锐,所有心怀叵测的挑拨,所有试探人心的狠毒……乃至最后情难自控失态下的倾吐,原来都只是……一场笑话。
      那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由得他拼尽全力去演出,不管不顾,任性地做出人生最后一次失足,却发现观众早已经散尽,台下那些随之而凌乱的影像,不过是他自己的影子。
      语言的迷宫。神秘生活的迷宫。
      落魄的调教师面对着一心要摆脱阴影的前奴隶,彼此都想用冷酷的言辞和镇定的态度击倒对方,来显示自己的完整坚强,而他们的话语飘散在空中,慢悠悠地擦身而过,终究汇入不同的时空。
      从仇敌之间的生死相抗,到主奴之间的生死相依,其实都只是事故,是意外。不管如何努力,如何紧抓不放,他和他,始终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孤独才是永恒的,相依相偎的一刹那温暖,注定只是幻觉。
      越是执着,越显得可笑。
      想到自己经过多少矛盾挣扎,才决定向那个明明对自己满怀恨意的人吐露内心秘密,他只觉荒谬,有些想笑。
      然后他果真笑了起来,笑声喑哑而虚弱,带起了一阵咳嗽,低低地回荡在这个潮湿阴冷的雨天。
      ********************************
      羽已经停止了呼喊,只是憋着劲死命推着他,可能因为手上没力的缘故,又加上了踢打。他原是想自己爬起来的,此刻却变了心思,反手把羽扣住,另一只手腾出来去扯羽的耳塞。
      不管怎么说,他不能让这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溜走。
      对方自然还之以更猛烈的回击,一轮挣扎,气喘吁吁。但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腕,触手处那么温暖,年轻的肉体,柔韧而鲜活,那是生命。
      他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具身体,差点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但只得一瞬,对方指间似有锐光一闪,他顿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身体被人大力推开,背脊抵住冰冷的瓷砖地板,寒意直透入心。
      那人伏在他身旁低低喘气,听声音离他不过咫尺。他忍不住又摸索过去,却听对方低笑一声,仿佛怒极:“混蛋,去死吧!”
      有风袭体,锐利的铁器再次割裂血肉,一下,又是一下。
      还是肩膀,还是胸口?
      他感觉鲜血正在涌出,但疼痛似乎并不剧烈,只是有些头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起来,丧失了清晰的轮廓。或者只是他的视力又下降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但只有一片片模糊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瓷砖地板……
      冷寂的,阴森的,惨淡而污秽的白色,裹尸布一样在他面前延伸开去,永无尽头。自己的身体似乎飘了起来,慢慢地消融在这片白色之中,象盐融化进水里。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喉咙格格乱响,但却发不出声音。双手在空中乱抓,抓住的却只是虚空。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慌乱,死神正在向他逼近,而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
      这时他看见了羽的脸,那人已经站起身来,喘息了一阵,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乱的衣服,俯下身来察看他的情形。
      他盯住那张面孔,一直盯得双眼酸痛,过了好半天,才想起用手指在地上划字,让那人把耳塞取下,却见羽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忽然抬起手来,让他看清了手中那柄小巧精致的折刀,刀锋上还有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原来也是红的。
      那人盯着他,眼里全是恨意,切齿道:“不要以为你还可以摆布我,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声音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那柄向他脖颈上刺来的折刀似乎也不真实,他觉得自己仍在梦里没有醒来,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那柄刀刺入、拔出,自己脖颈间涌出来的血,青年脸上急剧变化的神情,失手坠地的折刀……
      他听见自己似乎在大声地叫喊,但那呼喊是无声的。
      有人来过,而后离开。
      而他什么都不能阻止,不能挽回。
      满眼仍是空虚的白,而后血漫过来,淹没了他的世界。
      ************************************
      血。
      带着咸腥味的血充塞着整个空间,令人厌恶,却又全然虚无。
      感觉那血腥气向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的血肉,象食人花美味地享受着自己的盘中餐。
      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离析,消解在这一片血海之中,慢慢地被吸引进一个巨大的管道中去。管道的尽头,是神秘而不可测知的死亡。
      他快死了。
      或者说,他已经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难道这就是地狱么?绝对的安静,绝对的虚无,碰触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和身外的一切有任何联系。
      他忍不住自嘲地撇嘴,那和人间也没有什么不同呢。像他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同样的孤单。
      但仍然有些不忿,有些惦念。为什么那人就是不肯听他说话?
      为什么就看不出,他当时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在那人的心里,他就那么可恶可怕么?
      三年的时间,就是捂一块石头也捂热了,难道竟不能在那人的心里,留下一点点依恋和牵挂?
      他至为珍惜、不惜拼尽余生换来的三年相聚,也许在那人眼中,只是充满了羞耻、屈辱,甚至恨不得一笔抹去的记忆吧?
      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就干脆把他忘记。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到全身发抖。
      不甘心。不舍得。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在那人的生命里留下无数记号,但总是觉得不够。
      人总是善变而善忘的动物,当初他可以用催眠来让那人忘记清孝,说不定对方会比他还做得彻底,完完全全地抹掉有关他的记忆。
      就连脖颈上的项圈都取下来了呢,还整了容,彻底当没这回事一样。
      就算再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不能不恨。
      恨到极处,忍不住一阵呛咳,喷出来的点点血沫让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是的,活着。
      如果不是还活着,他感觉不到痛苦。
      身上被人戳了七八个透明窟窿的滋味,就算他再能隐忍,也有些吃不消。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划过身体的感觉,冰冷而木然。
      一点一点地挪动,这样轻微的移动还是会痛到吸气,可是一吸气就会更加痛不可挡,但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喉咙应该是被割破了吧。
      他忍着疼,慢慢摸到脖颈,玩味似的抚摸着自己被割裂的伤口和血肉。粘稠的液体已经有些凝滞,被他这一动,又开始慢慢流出,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割开的应该是食道,常年给奴隶插食管进食,他很清楚食道的位置。可见那人虽然强作镇定,还是不免手忙脚乱。换做是他,哪儿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在濒死的一刻,他心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泛起这么一点点对自己职业的骄傲。
      他喘了口气,头脑仍然昏沉沉的,血流得差不多了吧。四周寂静无声,这里一向很静,无人打扰。那人没有说错,只有那人是唯一的访客,而现在那人也走了。
      他又是单独一个人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今天,不知道明日那人来打扫残局时,发现他还活着,会不会又惊又怕地跳起来。
      那时他一定要忍着痛给人一个大大的鬼脸,好好地嘲笑一番。
      当然那人可能还是戴着耳塞。
      所以……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没有什么意思。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乱,有种梦幻般脱离现场的感觉。疼痛渐渐变得不真实,他凝视着自己残破的身体,那些血,那些伤口,觉得就像在观看一幅印象派的画作,内心冷漠,无动于衷。
      他正在死去。
      是的,那又怎么样。
      没有人爱他。
      废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就算他死了,也没有人怀念他。就算他牵挂的那个人,也只是恨他,甚至力图忘记他。
      那人本来就不是他的。那人的感受如何,本来就与他无关。
      可是在那三年里,他曾有过快乐。曾经有一个人,和他相依相偎,有一具年轻的身体,给过他温暖。
      即使,那只是幻觉。
      人活一世,必有一死。
      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他渐渐平静下来。生活就是这样,即使你象狗一样愤愤不平地抱怨这抱怨那,诅咒命运,诅咒上苍,可是时刻一来,还是得放手。
      来自于尘土,复归于尘土。
      他看着自己的血点滴渗进瓷砖地板的罅隙,心中宁静,无所思,无所想。只是着迷地感受着血是如何从伤口里涌出,顺着指缝淌出,沿着胸膛、手臂、背脊缓缓流下。他专注于每一条细流,静静地看着它们如何离开自己的身体,和冰冷的外部世界合同为一体。
      最终,他的身体也会冷下去,冷下去,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拒绝,但在死后,他终究会回去,象婴儿复归于母亲的子宫。
      不管他走了多远,不管他是逆来顺受还是叛逆到底,必定还是会踏上最后的归程,和所有人一样,走向同一个地方。
      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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