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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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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恬恬苍白得透明的面孔,我只绷出了一句:「别担心,妈会没事的。」恬恬红着眼睛点头,她一直都是坚强的孩子,我知道的。恬恬良久地望着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无话。
       「你……现在是在C大读书了吧?」我记得电邮上提过的,惜惜和恬恬都在去年高考考入C大,只比我低几分而已,恬恬好像选了金融工程,惜惜则是法律。
       恬恬嗯了一声,终于说:「哥,我和惜惜都长大了……你不要在外地工作了好吗?回来家里好吗?
       我们可以自己挣生活费,很够用的,我们都拿到全额奖学金,你回来好吗?我们可以不读书……」我正想说话,家豪从门内探出头来说:「是医生巡房的时间了。」
       恬恬抹掉了眼泪,扯了个笑容道:「秦医生很好人的,这几天麻烦了他很多……」
       在长长的走廊上,几名白袍医生走到我面前站住。
       「您好,我是周信医生。」一个四、五十岁的医生伸手向我,我也伸手和他握了握,我看到他袍子上的名牌,总住院医生。他看到恬恬旁的家豪,微微一愕问:「程家豪你在这干嘛?不用实习?」
       「呃,周教授,现在是休息时间,我来陪朋友。」
       周医生皱了皱眉头,但没多纠缠,他介绍了妈妈的主治医生秦丞志以及几位专科医生主任给我认识,然后道:「我们组成了一个医疗小组跟进医疗进度,而且刚开会讨论过令堂的治疗方案,务求将令堂的痛苦减至最低……」
       我沉默的听着,眉头紧皱。从牌板上我知道他们采用的的确是最好的药物和最少痛苦的治疗方案,脑癌目前有关化学治疗的选择仍十分有限。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能不承认做得再多也只是延长妈妈的痛苦,因为即使积极地进行外科手术、放射线及化疗,5年存活率也难高过10 %。
       周医生详细解释了各种可能性和治疗计划,我还是不置一语,他有点欲言又止,终要我们作好心理准备道:「脑癌是众多种癌症中最难医治的,而且发现得太迟了……」他顿了顿接道:「院长交待我们一切任凭您吩咐。」
       我扬眉,他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作为医生完全不应该说的话:「如果病人的意愿是安乐死,其实……我们也可以安排。」恬恬闻言脸色白得不能再白,我眼角抽搐了一下,沉声说:「我们不会放弃,请您们尽力。」
       即使我很清楚他们说的是实话,但心理上仍然接受不了,送走他们之后我颓然坐下。我和恬恬都不作声,我并不相信命运,可是现实比命运更残酷,我多多少少算是懂得了一点现实。半晌,恬恬方说:「从未有这么多医生来巡房。」我木无表情的应道:「是吗?」家豪握住她的手,恬恬红着眼哑声道:「哥,医药费……」
       「你不用担心这些。」
       「哥,你不要和姐姐一样,总叫我什么也不管……以前你什么都不同家里商量,现在也是这样。我知道你们在保护我们,可是- 我们也想分担,不要再当我们是小孩子了好吗?」
       我望着恬恬坚毅的眼神道:「你真的不用担心。」
       家豪也帮腔道:「先别担心这些,治疗伯母要紧。」我看向他,他应该是一个常笑的人,他笑起来充满了阳光的气息,洋溢着暖意。恬恬望了望家豪才对我说:「哥,家豪是我的朋友。我们在学校认识,他在这里实习。」
       他笑着对我说:「你好,我医学院五年级,快毕业了。」
       医学院……吗?我看着他,然后道:「恭喜。」
       「谢谢。」
       静了几秒,我说:「你们饿了吧?你们看着妈,我去买午饭吧。」我没理会他们的回答,匆匆走入升降机。内里很安静,升降机慢慢的下堕,我闭上眼睛半倚在冰凉的镜子上。
       叮-
       我抹了一把脸,走出升降机往医院的饭堂走去。
       这家医院,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那次车祸我住院时就将这里上上下下都混熟了,况且这里没有多大的改变。饭堂内人不多,三三两两,我随意的买了饭盒就提饭回去。病房的门半掩,是家豪的声音:「……他好帅,我都有点妒忌……不单长得俊俏,而且很有魅力,」我不想听到别人的议论,抬起手正想敲门,家豪说:「却带一点易受伤害的脆弱,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会说话的眼睛……」
       我瞪着门板,一会,程家豪沉声道:「我会等你的,恬恬。你说过要你哥找到幸福你才会和我一起,今天我终于见到他了。我虽然不知道你哥什么时候才找到他的幸福,但是你的幸福在这里,恬恬,记着,在这里。」
       这是一个承诺。你相信承诺吗?
       我等了一会才敲门进去。尽管没什么胃口,我也强逼自己吃了几口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饭盒。不久家豪就告辞,因为他要回去当值。然后,在下午,我就见到我想见又不想见到的人。
       他没变。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变。成熟了,更稳重了,灰色的世界没有把他磨平,只有把他变得内敛而坚毅。
       「你回来了啊?」
       「……嗯。」
       「你的脸……」
       我打断他道:「陈衡,你爱我姐吗?」
       他一怔,想也不想的道:「当然。」
       我没有再说话,静静的守候着母亲。
       第二天,我和恬恬惜惜做见证人,在陷入昏迷的母亲病榻前见证陈衡和我姐的婚礼。这些年,陈衡在一企业中奋斗,现在是人事部经理,早已经不是当年一穷二白的傻小子了。他已经有能力握住他的幸福。
       那就好好的握住吧。
       「你愿意不愿意,从此以后,不论灾难病痛,互相扶持,永不分离?」
       别放手。
       「我愿意。」
       我们都不要放手。
       -------
       之后我寸步不离的呆在苍白的病床边,白昼夜晚,看着美丽的上弦月,我奢求着奇迹,可是,这个世界上会有奇迹吗?
       窗外是一棵郁郁苍苍的蓝花楹树,我看着它一点点的开出一蓬蓬浅紫蓝色的小花,不如凤凰木的烈焰,却同样的灿烂夺目。我望着楹树祈求,我知道我早已经没有资格祈祷,但我还是固执的祷告,那怕是多小的希望我也不愿意放弃。
       在花开的日子,妈妈醒过来了,但是-
       妈妈已经认不出我了。
       一切都太迟了。
       由肿瘤造成脑组织水肿,而产生周围组织的压迫,令视觉障碍、意识恶化。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紧握妈妈的手。
       「阿侠。」
       那么温柔的声音。
       「我在这里,妈,我在这里。」
       「阿侠。」
       「我回来了,妈……」
       「阿侠。」
       我从来不敢回忆过去,幸福有尽时,痛苦有尽时,有些地方我们早就回不去,有些谎言我们不能不说。在病床上,妈妈说,生命很神奇,昨日才一点儿大的婴儿,今天已经比我还要高了。妈妈断断续续的絮说着,你出生时才几斤重,你最喜欢吃的是梨子,你说你长大了要当医生让我健康起来,你总是一身汗的跑回家,你总是拖着妹妹的手四处跑,你总是倔强得不肯哭,你总是大声的喊妈妈,你总是很快很快的长大,妈妈想拖着你的手也不行了。
       生命走到寂静之处,便再无所怨怼。
       妈妈忘记了现在的我,也看不到如今的我,她的记忆中的我,一直都是这么的活活生陪伴着她,彷佛我从未离开过。她一直沉默的包容生命的严苛,对人世知道得太多了,是必须要下地狱的,妈妈……
       是会进天堂的。
       陈衡一直陪伴在姐姐左右,陪她走过这艰难无比的时刻。姐姐不在的时候,他忍不住问我:「他呢?」
       我没说话。
       良久,陈衡轻轻的说:「为什么不回来。」
       我没有回答。
       我的手握着妈妈的手,我的手和她的手一模一样,一样的白得透明。天明之时,金黄色的晨曦散落在我们母子相连的手上,深深浅浅,很漂亮很漂亮。
       如可赎兮,愿百其身。
       太温柔的事物轻若不存而又坚固沉重,妈妈最后喃喃的说,你长大了。
       「阿侠,你长大了。」
       花谢的时候,飘然。
       妈妈淡淡的微笑着,脸孔从容得像最安静的湖水,像晨曦下的雏菊。当死亡赤裸裸的来临时,人只有无助的看着生命的挣扎与寂静。人死的时候总是平平静静的,树木不会因此而落叶,天空不会因此而阴暗。人生如寄,寿则多辱,或许短短的一生也是好的,谁说得清呢。有生有死,没有生没有死。
       这一天,燥热的阳光、幽微的花香……
       我一滴泪也没有流下。
       陈衡嘶哑的声音:「阿侠,放手吧。」
       已经冰冷的手,我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如走马灯般旋转,我进了加护病房,几个月来的衣不解带令我轻易的倒下,医生说,身体虚弱令身上的旧疾复发。妈妈的葬礼由陈衡奔波,下葬那天,是雨天。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但雨天令我站不起来,我坐在轮椅上坚持一定要出席葬礼。
       白色的百合花。
       黑色的衣衫。
       一张张木然的脸孔。
       由一出生起就看到的脸孔,突然知道,以后永远都看不到了,那种空洞的感觉,惊惶而无依。我咬牙站起来,拄着拐杖,放上花。我抬头看天,一片蓝。望过去,陈衡抱起哭昏了的姐姐匆匆离去,我默然。吊唁的人散去后,我让恬恬她们先走,她们纵使不愿却不敢违背我说的话。
       我静静的待在新坟前,直至下弦月高挂。月色如魅,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轻抓我的裤管。我伸手,牠灵巧地跳上我膝盖来,窝在我怀内。
       要来的始终要来,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过去的纠缠,我敛下眼问:「你来了吗?」
       「喵- 」
       我轻抚牠小小的柔软的身躯,低道:「我和你一样了,都没有父母……」
       幽幽的叹息响起。我望住来人,平静的问:「他反悔了吗?」
       「不。」
       「那你走吧。别再来了。」
       「……你保重。」
       夜深露重,月,未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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