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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缺月重圆,离恨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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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年春,嘲凤病入膏肓,药石惘救。
     灵宵宝殿,金吾三跪九叩,求玉帝施为,以续他三亲性命。
     玉帝道:“金吾,你可知万事不由人,一生皆是命的道理?”
     金吾道:“事皆由我而起,那三人原也死的冤枉,金吾枉修命理,明知命造吉凶祸福,却犯了贪、执二念,最后害人害己,望玉帝开恩,我愿万劫不复救赎三人寿元。”
     玉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既已明白自己于情上犯了贪执的大忌,怎么还如此执迷不悟?”
     金吾不语,一味求应。众神之首自是有可逆天犯顺的法子,只看自己究竟能不能求他应承。一时,玉帝兴致索然打量了他好一阵子,金吾正自纳闷,却听玉帝笑道:“一命换三命,自是不成的!朕见你心诚,准你救三人当中一人,另两人今后无论生死轮回都再与你无关,永不相见,可好?”
     金吾听后禁不住心头一凛,对方语气虽带着斟酌的口吻,但他再明白不过,这等悖逆之事,就如同空里浮花梦里身般易逝,一旦错过,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金吾不再犹豫随即伏首谢道:“恳请天公挽我三哥嘲凤薄命!”
     玉帝却吃惊不小,想不到这孩子性子竟方头不律到这个地步,不免惋惜道:“金吾,数年前你已然知晓你与嘲凤有缘无分,你为他做这许多,他皆视而不见,到底值也不值?”
     金吾面上露出笑意,只闲闲道了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顿了顿,又咚咚磕出一通闷响来,“谢天公成全!”这声响似破城之木捶叠人心,殿上左右列班文臣武将哗然之余,只剩叹息。
     敖广身上有伤,见状也怒不可遏,撇开众人阻拦,朝金吾背上执杖便打,一边打一边哭骂:“逆子,翅膀硬了,会飞了?为了那小杂碎连命都不要了?我白养了你这么些年……好!横竖是一死,今天索性就打死你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啪!啪!啪!几棒子轮圆了砸下去,金吾登时被打的皮开肉绽。人们一看,坏了!金吾丁点法力也未曾使出,单凭一体凡胎捱过杖责,敖广也是气极了,卯足了力气可劲打,也不挑地方,劈头盖脸一顿蛮打。再这样下去,怕要不了多时金吾便要被他老子活活打死在这凌霄宝殿之上。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处,玉帝却龙颜大怒,反手一掌隔空正掴在敖广面门上,敖广被天子唳气震出一箭开外,背着地落下后哀哀恸哭不已,“逆子……不孝……”
     玉帝犹嫌其恶,亢声道:“大胆敖广,竟敢在殿上擅动私刑?左右……”
     “有!”
     “速速将其拿下,拖出去鞭笞三百,小惩大诫!”殿前四名护卫领命将敖广带下。
     玉帝不怒自威屏退众人,端的转眼说道:“金吾,少壮以‘儒’修身齐天下;不惑之年以‘禅’解惑,你与鲲鹏虽历了三世情劫,却仍修不到善果,朕委实觉得惋惜!”又道:“睚眦、嘲凤与你的这段孽缘,朕也实在想不通!”
     金吾忍痛笑道:“其实金吾曾经也不懂,倘若不是当年窥到嘲凤与我五行相克,倘若不是我太过信命,或者结局便不会如此!”
     玉帝听言,似有所悟眼圈一红,良久叹道:“莫非真应了‘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这句话?”
     自己又何尝不是?
     嘲凤的病日益好转,也不知南极仙翁从哪里寻到的药方,竟将他这天生的顽症去了根。这天鹿童照着往日的习惯,煎了一碗汤药端进门来。嘲凤也不客气,吹的不甚热了,一仰脖咕嘟嘟喝了个干净,一抹嘴,笑道:“有劳小师傅!日日让你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的嘲凤实在过意不去!”
     鹿童把碗接过,嗤一声笑出声来:“龙三太子可真会讲话,比西厢那位好了不知多少!”
     “哦?怎么西厢那边也有上山求医的病人么?”
     鹿童见嘲凤问起,索性收拾好碗、匙,坐下来与他闲话。
     “是有一个,名字叫……叫……”鹿童寻思了半晌,一拍脑门子:“对了,叫天禄!”
     嘲凤“噫”了一声,突的就是一楞,时常出现在自己梦里那“梦中仙”可不就叫天禄么?
     嘲凤心念未已,猛然紧捉住鹿童的手急忙问道:“你快些告诉我,他长的什么模样?多大年纪?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
     鹿童被他捏的吃痛哎呀叫唤出声来,“三太子,您……您老先行行好,咱们骨头脆,禁不得您这趟龙拳!哎呦……”
     嘲凤方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不迭松开他,连连赔礼。
     鹿童好一会子歇得,痛劲过了,这才说道:“那人模样是出奇的标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岁数看起来也不大,就是性子古怪,送药送饭都只端放在门口!要不是碍着他是玉帝送来的人,咱们早对他不客气啦!”
     嘲凤心情更加激动,便想细细问来。
     那鹿童却只说,他与天禄并无深交,只知他是班子里的粉头戏子,不知什么原因大喜大悲的厉害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后来被穿堂风吹了一宿,次日大病一场,现下身体虽已大好,却落下个时好时坏的癔症。
     嘲凤听的入神,哪知越往后听越是伤心,鹿童觉出他面色不对,便伶俐的转了话题,说道:“师傅有吩咐让我们饮食起居、大情小事都伺候到了,说三太子您这回的药引子得来不易呢!”
     药方的事,嘲凤心上本就挽着疙瘩,听鹿童提起便惊疑不定的抬头问他:“小师傅,请教这回仙翁使的何种妙方,竟能令嘲凤渡过等这生关死劫?”
     鹿童诧道:“怎么您还不知道?这方子其一是要穷奇怪的飞翼一双,其二是要万年纯阳内丹一枚,研碎后以千年瓦上霜与观音玉净瓶里的水文火煎熬数个时辰方好!”
     嘲凤听的更奇了,觉得这方子十分耳熟,“这药引子古怪刁钻,仙翁如何获得?”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鹿童给二人各斟了一杯奇香无比的昆仑花露,呷了一口道:“师傅说龙三太子命不该绝,有贵人相助!这些东西走正途原是求不来的,旁门左道却另当别论。”
     “怎么说?”鹿童便又停下来不说话,放下茶盏走到门口望外四处瞅了许久,掩好房门仍坐在嘲凤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蟒山上的董姥姥有法子弄到这些,不过她贪心的很,管咱们要颗地地道道的龙珠!龙珠可是修炼成仙的真龙才有的宝贝,珠在龙在,珠亡龙亡!谁肯给呀?可您猜怎么着?师傅那天去了凌霄殿,真就弄来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光灿灿,圆溜溜的……”
     嘲凤心头咯噔一下,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他话头,“珠子哪里来的?”
     鹿童便摇摇头。
     嘲凤觉得纳罕极了,忽然嚼出些不对来,一把揪住鹿童质问道“金吾——我九弟呢?他在什么地方?”
     鹿童吓坏了也不敢隐瞒:“九太子前日便自行下山去了,临行前嘱咐我们若三太子问起来,就说他在房里给您留了封书信……”
     嘲凤听罢连衣裳都顾不得多披一件,一径直奔金吾平时住的那间屋子去了。
     这时春寒料峭,却正好下过雨,院子里那株杏树花期将过,枝头尽是皑皑雪色,一阵春风吹过,竟真跟雪片似的,洋洋洒洒,落满了庭院。
     推门而入,一切如故,可嘲凤心里却已起了倒厦般的变化,酸苦涩辣齐齐涌上心头。
     他忘不了北海那场人祸,原本手心里紧紧攥着的那点少的可怜的亲情,都在“父亲”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中,化了粉尘。
     原来他不过是个弃卒,是和被人瞧不起的孽种!
     嘲凤当时想不透彻,看不明白,只觉得心肺肋骨疼的厉害,忽然喉咙咯咯作响,吐了一口淤血。
     金吾背着昏迷不省的他整整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昆仑山,跪了不晓得多少个时辰,才在月落日升时换得南极仙翁一颗还魂丹。
     嘲凤的双手兀自抖个不停,身上明明出的是冷汗,却又热的烫人,将书信拆开,竟没勇气阅览。他心里怕极了。嘲凤一生大约都没有眼前这般惧意丛生过,从心头引起蔓延至四肢白骸、五脏六腑,再慢慢爬上他的双眼,他赶忙揉揉眼,泪水竟也止不住的望下掉。嘲凤憋了口气哽咽着,将书信一点点展开。
     信,却是一首绝别诗,只这一笔飘逸空灵,风华自足的圆融小篆,嘲凤再熟悉不过,他认得金吾的笔迹,
     询君意
     试问君心欲何方,青丝绕指映花黄。
     相思无穷亦无尽,只为坠花寄旧香。
     昨日离别今犹在,悠悠人去影苍凉。
     飞花代吾传简去,莫道秋梦比夜长。
     这刹那间,嘲凤象受雷击一般,浑身颤抖,血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哇的一声,连吐了三口鲜血。这时恰巧从房前经过的天禄见他如此情形,也着了慌,急忙上前扶住他惊道:“你,你怎么啦?”嘲凤面色惨白,咬咬唇,一个字都不肯说。
     天禄无计可施,只好用幻术迷的他倒头大睡,等嘲凤呼吸绵长了,他才起身去找南极仙翁。
     嘲凤常年体虚,体格甚弱,毁瘠骨立的他横卧塌上,面色蜡黄,两腮深陷,如今大悲,气血攻心。仙翁施针用药,开一剂石钟乳水掺硫磺的方子,补其元气。
     嘲凤慢慢醒转,天禄此刻就坐在床前,见他醒了,轻轻扶着他的背问道:“你可好些了么?”
     嘲凤精神稍觉清爽,猛然神台清明,记起了金吾的事,便一骨碌爬起把天禄推开,闷着头就要整衣赶出门去。嘲凤身体抱恙,刚站起身,顿感脚下跟踩了棉絮似的使不上力气,两腿一软便栽将下去。
     天禄忙疾步上前拿住他双臂,嗔道:“你这个人,怎么好赖不分?你如今病着,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嘲凤听的逼真,心头一跳,便将身子挣了挣,盯住天禄看了一回道:“貔貅?”见天禄摇头,嘲凤心里倒添了一丝快慰,“你是天禄?我不信,你怎么能来?莫非这是在梦里么?”
     天禄虽不十分明白,但见嘲凤泪如泉涌,不禁怆然陪着掉了好些眼泪,却只是怔怔瞧着他看,觉得这公子好生面熟,“什么梦?你糊涂啦,这不是梦!”一缕相思油然而生。
     嘲凤道:“还记得莲花纸灯么?你说你曾在天河上见人折了好些样式油纸扎的船灯,我手笨,只学会这一种,你还说恰好莲花灯是你顶喜欢的?”
     天禄眼底酸热,嗫嚅道:“我……我……”我了半天,似是而非的没了下文。
     “好!那你记不记得这个?”嘲凤从怀当中掏出个镶嵌红珠的金质面具罩在脸上,“想起来了么?”
     天禄细看,这面具系锤鐡成形,成方圆状,阔面、浓眉、圆目大眼,掀唇露齿,似大笑不止。触摸上去却跟摸在人的脸蛋上一般,带着温度,真是诸般奢华,十分精妙。
     天禄对着嘲凤,要回答时又咽住了,嘲凤也不好逼他太紧,二人竟是相对无语了盏茶时辰。
     天禄起先并不觉得如何,只见到这面具竟象触动了某处机关,种种似梦似真的影象流星赶月般翻涌起来,上辈子那些零散记忆拼合在一处,他原是嘲凤臆想出来的“梦中仙人”
      ,有貔貅那样的美貌,却无貔貅那样的倨傲。意想不到南柯一梦竟也有圆梦成真之时。
     “呆子,这面具上原有四十九颗小珠的,怎么掉了一个?”
     声音不大,嘲凤却听的清清楚楚,则狂笑一声,望前一撞,身子扑在天禄肩上,犹是咯咯笑个不停。笑过又号啕大哭。
     这下倒唬住了天禄,倒疑他又病起来。“你倒是什么病,怎么好好的又哭了?”
     嘲凤两手扶住天禄的肩,定了定神,方说道:“笑,是因见到了你,蓬莱岛上那一次喜宴堂会错过了,我几乎悔断了肠子;哭,是因九弟为了救我,白搭上一条性命!禄儿,你晓得么?金吾与我并无血缘,他这么做……而我……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他……”说着,又滴下些泪来。
     天禄长叹一声,温言道:“金吾怕是看破了,懂得得与舍。你以前说自己会宽解,看的破,怎么今日又不会宽解,看不破了呢?再者,这条命既是金吾用命换的,你更要挣扎振作些,瞧你旧病未愈又添新病,这样才真是枉费了他一片苦心呢!”
     “好!好!我不哭,不哭了!”嘲凤擦干眼泪,才想起还没仔细问问天禄的事呢。二人于是秉烛长谈了一夜,从酆都鬼门关一别说到睚眦覆海倾天,从滇池尽毁说到阿雪疯癫,或甜蜜或痛苦的回忆真个如开了闸的潮水般,一泻千里。嘲凤听了或莞尔或垂泪,他没想到貔貅死后竟分了一魂两魄,也没想到睚眦一念之差却筑成大错,竟累及天禄与辟邪有家却又归不得。更没想到当年失踪的阿雪,那惊鸿一瞥见之忘俗的繁华,已凋零成染指坠泥的一蕊枯黄。
     天亮时,嘲凤下了决心,他决意要带天禄远走高飞,在人间找一处世外桃源的所在,过闲云野鹤般与世无争的日子。
     天禄靠在嘲凤怀中,鸦翅似的睫羽投下两弯淡墨梳影,轻轻颤动,覆盖其上的泪珠儿便如同晨曦中微晃的朝露。嘲凤还在等,等他一个承诺,一个明示也好暗示也罢的答案。
     天禄还有太多放不下,
     “我们走了,阿雪可怎么办?”
     嘲凤自是不忍见他难过,亲了亲他的额头说道:“他没了仙骨,离了杨戬便活不了!”
     天禄在他怀里不由的打了个哆嗦,忙抬眼凝视了他半晌,最终认命也似点了点头,转过身儿,背对着嘲凤面冲里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自言自语道:“阿雪堂子里供着个无字牌位,我猜,那是给他自个儿留的。”顿了顿,忽然折转过脸来,握住嘲凤的手大声说道“等你病好些了,我们就走,从此天涯海角永不言弃!”
     嘲凤听了这一片话,心内已觉四平八稳的摇也摇不动了,便真快活,笑意若春水一般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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