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舞阳 风雨楼（一）
王朝历二十年一月，108座灵山的总领主风舞阳重回中灵山，传令天下：凡持有灵剑者，无论远近，须于60日内携剑齐聚中灵山。
号令一出，四方响应，群雄毕至。
与此同时，魔军也开始改变战略。尤其是在付出前所未有的惨重代价攻下夏灵山之后，不再以单纯占据各大灵山为目标，转而大范围出击，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各处村镇与城池。由于失去灵剑的庇佑，普通百姓和军民根本不是这些如同恶鬼一般的魔兵的对手。短短半个月，魔军的前锋已经抵达秋水河中央界限，控制了整整大半的上游区域。
须知，秋水河是整个大陆的生命线，从西北部发端，一直贯纵到最南端的出海口。连同王朝的首府银都和中灵山，也在中段河域上。掌控住上游地域，就等于掌握了一半的大陆范围。
尤其可怕的是，这些魔军的破坏力极其惊人，每到一地，仿佛为了发泄多年来被禁锢在伏魔岛上的怨气，不但肆意摧毁所有人类建设的居舍、屋所、农田、木林等，更将无数生人变成以供驱使的魔人和骷髅。所有的家禽和牲畜无一幸免。沃野千里尽变赤土，连头顶的苍穹也是猩红色的，数月不见一线阳光。
如果这时候，有人敢到这些荒败的城镇去看一看，必定会发现到处都是森森白骨，野鬼夜哭，面目狰狞的活尸和魔人们像幽灵一样游荡。最活跃、最常见的，就是一群又一群从血水腐肉里孵化出来的尸虫，它们的体型一个比一个肥大，贪婪地四处寻找果腹目标。
原本美丽繁荣的人间大地，如同经历一场恐怖的生死浩劫！
****
定宁州，是西部占地最广、最为繁华的军事重镇，也是联系西北边陲与中原地带的交通要道。境内有一条源自秋水河的支流，因水深极寒、冬季不结冰而得名，称之为“寒江”。沿岸均是纵横百里的绵延雪山，犹如铁锁寒江，气势雄伟，故名为“铁岭”。
“铁岭寒江”，是定宁州内著名的风物景观，论名气之大，却比不上一座“风雨楼”。
这幢高达四层的酒楼，已有超过二百年的历史，矗立于寒江河畔地势高绝之处，面朝铁岭，俯瞰整个州城，长风浩荡，满目青山，堪称临江观景的绝佳所在。门楼上一块巨大的金字牌匾，“风雨楼”三个字洋洋洒洒，一气呵成，隐隐含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然不尽之意，据说是出自一位国学大师手笔。
来往定宁州的人，必定会上风雨楼把酒凭栏，即使不为了观赏风景，品尝一下远近驰名的茶点菜肴，也是十分惬意的享受。虽逢乱世，酒楼内经常宾客满堂，座无虚席。
也许是近几个月来，不断有村庄和城镇遭屠戮的消息听得太多，普通百姓都开始麻木了。起初还有人听闻魔军杀到，立即收拾行装，举家逃离。后来发现，无论去到哪里，迟早难逃魔军的势力范围，也就听天由命，顶多躲到偏僻的山林里，暂避一下风头。
定宁州自然不能幸免，早在二月初，便有魔军到达外围城下。这几天来，仍不断有大批难民涌入城内，露宿在各条街道，将原本就人流如织的市集挤得水泄不通。这些都是居住在周边地区的村民，倒不是为了躲避魔军的屠杀，实在因为家园被毁，早已无处可去，只好到这尚未沦陷之地讨口饭吃，略事休憩，准备下一阶段的逃亡。
其中有不少人目光呆滞，举止僵硬，眉间或腕上有一抹血痕，乃是中了魔军新近使用的“血魔蛊毒”的明显标志。不出三个月，就会变成嗜血如魔、形状可怖的怪物，毒发身亡。不过，这种情形见多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并没有什么好惊悚的。反正还不到毒发的时候，照样任由他们来去自由，只当做活死人一般。
二月初九，铁岭寒江边的风雨楼，沐浴在如血残阳中，准备迎接又一次血腥杀戮的到来——
****
一楼的大堂里，早坐了不少饮酒吃饭的客人。其中有一桌六七人的饭席最是喧哗。这些人全都携带兵器，一看便知是江湖豪客，加上嗓门特别大，举手抬足间口沫横飞，分外惹人注目。
西北之地，一向民风彪悍。何况此时，人人都是抱着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心理，实在无心去管别人的闲事，最多看上几眼，也懒得理会。
席中的一个高大青年，正举起手中两只竹筷敲打瓷碗，放声高歌，曲调激越豪迈。一曲唱罢，周围众人都跟着拍手叫好，闹成一团。
“唱得好，魏老弟！再来一首！”
“来支‘姐儿爱俏，娘们爱骚’怎么样？”
“我不会唱，回家找你老婆唱去……”
惹得这些粗鲁豪爽的汉子更加哄堂大笑，拍案踢凳，热闹非凡。
隔了几张桌子的一个黑衣老者不停地摇头，嘴里嘟囔着：
“唉，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穷开心……”
这老者满面阴郁，一身破旧的黑衣，身前摆着一个陈旧的罗盘，看上去像个算卦先生。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桃红色的短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掩嘴一笑，稚嫩的嗓音犹如出谷黄莺，清脆之极。
“老先生说的是这几头不知死活的大笨猪？可不是么，明明被一路追杀，还约好了在这里聚会，分明就是替人家省去逐个追踪的功夫，岂不是自投罗网！”
老者喟然叹息：“魔军已经兵临城下，很快就会包围这里，到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了……”
这几句对话，声音虽不大，恰好能够传到那几个汉子耳朵里。一个有七八分酒意的矮胖子冷不防凑过来，拍案大叫：
“老头，你说的是我们？爷爷我当然知道伏魔岛的那帮龟孙子在后面吊着，那又怎么样？我们就是约好了在这里……”
话没说完，被身后一个汉子硬拖回去：“戴领主，你喝醉了……萧领主他们就快来了。”
邻近一桌只坐着一个锦衣白袍的少年公子，腰佩一把金环大刀，轮廓分明的脸上英气勃勃，一看就是出自名门大家的子弟。他扫了这黑衣老者和少女几眼，大模大样走上前，坐在对面，满脸好奇盯住他们。
“老先生是算卦的？”
“老朽不会算卦，只会堪舆地形，测探风水，顺便寻宝探秘。”
“哦？那么此地风水如何？”
“今日的风雨楼，乃是龙争虎斗之地，即将有血光之灾。”
“那……可有探到什么宝物？”
那老者捻须一笑，怡然环顾四周。
“其他的暂且不说，至少有四把灵剑就在眼前！它们分别是在灵剑谱上排名第61位的冲乾剑、第101位的星尘剑、第104位的锦文剑，和第105位的断愁剑。”
满桌子人全都安静下来，像看怪物似的瞪住这老者，半晌不做声。他们方才还在大嚷大叫，瞬间没了声息，倒让近旁的客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群汉子中的确有那四把灵剑的领主，也是接到传令使萧无涯的命令赶去中灵山。由于路遇魔兵阻截，遂由萧无涯提议与另外五名领主约好在风雨楼会合，结伴一同上路。这九位领主的排名均较为靠后，实力也是参差不齐，聚集在一起，的确有助于互相照应，共同抵抗强敌。却绝未料到被人一眼认出，更没有想到会被乘机围剿，有一网打尽的危险！
那锦衣少年没有一点意外之色，反而不慌不忙，继续追问：“所谓龙争虎斗，老先生是说这里，即将高手云集，有一番惊世大战？”
“呵呵，方今天下，正是群雄逐鹿之时。上至朝堂宫廷，下至乡野村坊，哪里不是暗流涌动的战场？小小一座风雨楼，也如一盘棋局，胜负之间，牵动的都是各方局势的消长。不单止各位领主，少侠与老朽亦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是这盘棋中的一颗子？”
这黑衣老者笑声爽朗，语带深意，目光更是深邃之极。
少年微微一笑，居然没有再问。
那烂醉如泥的矮胖子，正式的名号是铜仁山锦文剑的主人戴得福，又冲过来叫嚣：
“老头，你怎知我们身上带着灵剑？是谁预先打探到我们会在此处汇集，想要伏击我们？快说！”
老者一面慢条斯理啜饮手中的清茶，“唉，戴领主的酒似乎还未醒，何苦对着老夫这把老骨头发威？如若不信，何不睁大眼睛看看这酒楼内，到底有多少暗哨？”眼角有意无意扫向各处和楼上厢房。
风雨楼里除了一楼大堂，二三楼全是专供贵宾用的厢房，正好可以居高临下，将大堂和江面的情景一览无余。此时绝大部分都敞开门窗，只有几间的门帘低垂，没有一点动静。
这六七个汉子面面相觑，转头看看四周，全都是寻常不过的食客和路人。再抬头向上望，猛然明白他的意思：这风雨楼看似一派平和，焉知不是在暗处和厢房里埋下伏兵，或者什么深藏不露的高手？顿时脸上变色。
那少女却吃吃笑了,“现在才知道怕了？你们倒也不必担心，说不定埋伏在暗处的人，是来援助你们的呢？”
还没有时间深究，只听见人声喧哗，又有七八个腰佩刀剑的大汉匆匆奔进大堂。跑在最前面的像水牛似的壮汉，老远就扯开嗓门大喊：
“老戴，老魏，快逃吧！有大队魔兵追着我们往这边来了！”
其余人一哄而上，只管围着他痛打。
“这只大笨熊！既然被魔军追踪，为什么还跑到我们这儿来？”
“不长脑子啊你？这不等于把我们也暴露了……”
一时间，口水和巴掌齐飞，都是在抱怨这壮汉不该把魔军带到酒楼。可怜被群殴的百劫剑主人熊百胜，灵剑谱上正好排名第一百位，委屈地一迭声解释：
“哎哟，别打了！我也是特意赶来向你们报信啊……”
另外进来的七八个人，包括排名第83位的离魂剑、第84位的绝明剑、第77位的太坤剑，以及第78位的太常剑，全都是参加风雨楼聚会的各位领主。
一听说魔军即将到来，其他饮酒的客人纷纷夺门而逃，一下子跑掉大半。只有那黑衣老者和少女、锦衣少年仍坐在原位，恍若未闻。
少女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瞪着少年转个不停，灵气十足。
“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桃。”
少女嫣然一笑，真比桃花还要灿烂。
刚才唱歌的高大青年姓魏，正是魔山大会那天路过凌霄城，却什么都不懂的“魏先生”，赶忙与几位领主一同上前劝解：“大家都别闹了。既然魔军就在后面，我们也赶紧走吧！”
极度混乱之中，一阵奇异的香风扑面。所有的话语和动作都停滞下来。
一个慵懒魅惑的声音徐徐传来：
“既然人都到齐了，各位领主还想上哪儿去？”
至少有一半的人当场吓掉了下巴，恨不得自己看到的全是幻觉！
实在无法确切形容站在门口的这四个人。他们全都穿着一样大红的开襟长袍，乌黑的长发，妩媚的红唇，诱人的眼波，身材和面貌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明明是男人，却比风情万种的女人还要美，还要艳，还要妖娆。
——在场的领主们却绝没有一个敢对这四人想入非非！只因为他们的名号早已成为除伏魔岛之外，江湖上最血腥的标志：
幽云城千绝门的独孤五兄弟，独孤凰、独孤鹤、独孤雁、独孤鸿和独孤翎。
众所周知，幽云城是三百年前“天谴老魔”创立第一大邪教组织“天劫会”的发源地。自从一代大魔头被镇压到伏魔岛，幽云城曾经荒废过一段时期，却在二百年后崛起两大邪教帮会——千绝门和千幻门。
如果说，千幻门是一个汇集三教九流的神秘帮会；千绝门则是一个纯粹的杀手组织。门下网罗众多无名高手，其中的独孤五兄弟更是令人谈之色变，据说他们的实力，已足以与排名前十五位的领主分庭抗礼。凡由他们接手的刺杀任务，无论是朝廷大官，还是名门高人，至今无一失手。
这样可怕的人物，居然也被魔军所用，怎不叫人心惊！
更何况，独孤五兄弟里，手段最厉害的老大独孤凰——也是千绝门的当任门主，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天知道躲在什么地方？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全都呆住了。那些来不及逃离的食客，拼命缩到角落里，抖得像筛糠一样。
*****
二楼厢房里。一个高贵的身影，朝着坐在对面的人淡然点头：
“看来，这九把灵剑，很快就会到手。”
“想要灵剑的，只是阁下而已，却拿我们魔王岛来做幌子。”
优雅得近乎完美的声音悠闲一笑：
“我若要灵剑，只需下一道谕令即可。倒是你们伏魔岛的势力，扩张得越来越快了。”
他的手里举起一杯琥珀酒，轻盈晃动。低垂的袖口上，绣着一条赤金蟠龙。桌案旁，一柄白金外鞘的灵剑绚烂夺目，似与日月争晖。
第三个在座的人冷然道：“若有人不听谕令，大可以借我们的手来除掉。阁下还有什么不放心，需要亲自前来督阵？”
“总是有人不识时务。我对两位自然很放心！何况，这铁岭寒江风雨楼，作为与魔军两大首领初次会面的场所，岂非再合适不过？”
月白色的衣衫迎风而动，是那样潇洒出尘，仿佛永远不会沾染上红尘中的俗务。
而在厢房里的另外两个人，如果让外面的人见到，绝对会祈祷上天：宁愿再遇上50个独孤兄弟，也不愿意对上他们的其中一个，哪怕是半片衣角！
……
一名侍卫步入房间，低声禀报几句。
擎着酒杯的手从容搁下，笑着注视面前：
“真是有趣得紧。有两个我们一直在追踪的人，刚刚发现他们的行踪。”
——是谁压抑不住的吸气声？铁褐色的眼睛霍然闪亮：
“在哪里？”
“此刻，就在这风雨楼内。”
意想不到的消息！这也意味着……
“好胆色！明知是龙潭虎穴，还敢来闯？”
刻意压低的风帽遮住大半个面庞，是另一个人脱口称赞。眼角却故意瞟向对面，带出一丝玩味的表情。
——的确很有意思哟，就等着看接下来的戏，到底怎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