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烈海 春困（三）
银光在进一步增大。一柄普通的铁剑，竟然也像充满灵气一般光华四溢，灼灼生辉。
抖手一振，清冷的剑气由上而下，直映入人的心扉。
小石头紧紧牵住身边人的衣角，从未感觉到这般骄傲，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仰头看他。他虔诚地相信：如果这世上真有奇迹的话，一定是由这个始终不曾屈服的人亲手创造！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那个人已经再一次，以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虽然有些气息不稳，握剑的手坚定如磐石。
他居然还转过头来，从容不迫地含笑问他：
“小石头，想不想看到……这些魔兵，全部倒下的样子？”
“想啊！”
“那你说……从哪一边开始好呢？”
“嗯，那些半人半兽的妖怪最讨厌。今天早上，他们把我们赶进囚车的时候，可凶了！”
小石头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他多么愿意用漫长的一辈子，来交换这短暂的一刻。
“是吗？那我们……可要好好教训他们。不过……可能会不太准哦。”
一抹戏谑的神情，跃动在那人生动的眼眸。他必须用一只手支住小石头的肩头，只是瞥了一眼正前方的兽人军团，估量着距离。
“为什么？”
“因为，这一招……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用了……”
他的笑容清淡又随意，象是在叙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在小石头清脆的童音中，两千名兽人士兵的命运就此定格。
屏息。静气。
举剑。再提气。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回来。
好痛苦！全身都像要爆裂一样……
真气流转，贯注到每一寸经脉。
力气恢复了五六分。
掂量着手里的佩剑，虽然不是很有把握……如果换上流光的话，应该会好很多吧？
一圈淡淡的光晕于剑尖缓缓腾起，是那样轻盈缥缈，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杀伤力。
与此同时，烈海和龙岩也到了不足两丈之外。
春城突然一声低喝：“烈海，你让开！”
烈海从来不会质疑这位大哥的能力，当即沉剑回撤，这等于为下方的龙岩让开一条毫无阻碍的通道。
——金碧色的光芒就在眼前！
白色的光圈骤然收缩，然后急剧膨胀，漾起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光轮，层层向外荡开。
龙岩脸色突变，不知为何，竟有片刻失神，手上也跟着缓了一下。
光轮。满眼都是刺目的光轮！
谁也想不到，这些看似虚无的光圈里蕴含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有进入光圈范围内的魔军，和各式各样的兵器铠甲，无一例外全部被绞成碎屑和粉末，飘飘洒洒散落在半空中。
不仅仅是一个魔兵产生这样的错觉，每个人都分明感觉到，有一股习习的春风从净魂台上直刮下来。那些飞扬的粉屑，也恍惚变成飘扬的柳絮和飞花，拂在身上如此畅快舒适，犹如置身于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明媚的春日，淙淙的清泉，烂漫的山花，还有刚刚发芽的青草的味道……让人完全不能抗拒，只想要永远，永远沉溺其中……
浩瀚的春风，从正面的兽人阵队间一路冲袭。满殿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大门外的魔军，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像是被割倒的麦子，一排接一排不断倒下。
冥风和海狼神一在堂上，一在中庭，简直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错愕之中，这回荡于天地间的春风已悄然逼近身前。
海狼神的脸上浮现一层凶悍之色，百狼之爪运起十成力气，闪电挥出。不料想，一股柔和醇厚的力道迎面撞来，胸口如遭重击，手臂一阵酸麻，百狼爪竟然脱手震飞！
幸好他反应奇快，身形一闪，将这独门兵器及时接回手中。背脊上登时渗出冷汗。
距离更远的冥风借助风势，翩然飞起。尚未来得及使出看家法宝，森寒的剑气仿佛穿透骨髓。“嗤嗤”几下轻响，宽大的袖袍裂开了两道长长的口子。
他一惊之下，接连掠出五六丈，方才轻盈落地。
春灵山领主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绝对没有任何人敢于小觑。两大巨头却未料到，一把普通的佩剑在他手里，威力一至于斯！
心中不由自主闪现一个念头：那个人在这种状况下，尚且能够一招之内同时逼退两人，难道说，他真的具有以一当二的实力？
二人并不知晓：这一招“春风万里”，是极具爆发力的必杀技。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对上多少人，每一个对手所承受的压力其实都是相同的。这相当于发招者一个人可以同时与多人作战，实际上也只是一对一的对决而已，不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和真元。
更确切的说，哪怕遇上一百个实力与春城非常相近的高手，照样可以凭这一招全部拿下。倒不是说，他一个人就能匹敌一百个高手的合击。当然啦，这一百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足以抵挡，这招“春风万里”也就等于被破解了。
正因为效果太过惊人，很容易伤及无辜，连出招的人自己也未必控制得住。是以多少年来，春城都没有怎么使用过，来自伏魔岛的两大魔头更加不解其中奥妙。
只有一个人，从一开始，他的反应则显得过于迟缓了。
——春风万里！为什么又是春风万里？
龙岩的脑海中一片茫然，许许多多深藏在记忆中的往事纷至沓来。
……然而为什么，他会像那些最低级的魔兵一样，完全忘记了抵抗？
直到凛冽的风声将他压迫得几欲窒息，在最后一刻，龙蛇枪往地面狠狠一顿。震碎的石块纷飞而起，掀起一股急剧旋转的飓风，堪堪才能消解掉这暴涨的剑气。
趁着大批魔兵溃退之时，朱鼎和烈海也赶到了净魂台上。
朱鼎挥手高呼：“大家快乘上翼鸟！让受伤的人先走！”
几百只翼鸟接连落下，众人迅速骑上鸟背。
剑招既然发出，就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春城脚下一个踉跄，已觉得力气不济，站立不稳。
小石头担心地挽住他，满眼都是恋恋不舍。
他调整好纷乱的内息，拍拍小男孩黑黑的脑袋，对他笑道：
“好了，乖孩子，你该走了……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小石头低下头不作声，怎么也不愿意松开双手。烈海怔怔站在旁边，眼圈泛红，张张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朱鼎一脸焦急，老远奔过来：
“殿……夏领主，快走吧，没有时间了！”
他素来见惯大阵仗，一眼就能分辨出轻重缓急，什么事可以尽力而为，什么事则是无能为力。这是进殿以来第一次有机会与春城会面，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话：
“大公子……请多保重！”
春城微一点头，以示回答。
此时，还有大批兽人在接连倒下，更多的魔兵正从殿外涌入，试图填补刚刚被打开的空当。
“快点，烈海！魔军的三巨头，可不是一招就能打发！”
——这位脾气一向和善可亲的大哥，从未试过这样严厉而且急躁。
烈海一咬牙根，拉起小石头，转身走向最靠近的一只翼鸟。朱鼎亲自断后，掩护众人迅速离去。
没有小石头的支撑，春城勉强后退几步，倚在倒塌的石柱上。
暂借回来的能量在飞快流走，仓促接续起的经脉，根本禁不住过于强力的冲击。他稍微平息了一下，打量着面前的敌人。
——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必须抓住最后的时机，一定要挡住那些魔兵！
数百只翼鸟拍打着矫健的翅膀，呼啦啦同时起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就等着这一刻！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横剑当胸。一道剑光平推向前，迅即漾起如水的光波。
这是第——二——招！
＊＊＊
最混乱的时候莫过于此时：
一边是救人之后急于撤退的王朝军队，另一边是匆匆赶来企图围堵的魔军。还有半空中正在起飞的翼鸟，以及上前拦截的大队翼人。双方人马拥挤在并无多少转圜余地的空间内，再加上大批死伤倒地的兽人士兵，直接导致了数量更为庞大的魔军行动受到阻碍。
眼看到令人畏惧的剑芒再次亮起，“春风万里”的余威依然驰骋在心头。冲在最前面的魔军下意识慌了手脚，纷纷掉转枪头，乱成一团糟。
冥风和海狼神正要阻止，赫然发现第二波攻势又到，绝不敢等闲视之，各自凝力不发，全神应对。
潋滟的剑光像一池春水，瞬即蔓延至身边，偏偏温柔得如同和暖的阳光，不带半分杀气。
顷刻间，到处都浮动着七彩的光影。视野所及，所有事物都披上一层朦胧的色泽，红的、黄的、蓝的、粉色、玫瑰色、珠光色……流光溢彩，五色迷离，仿佛走进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那是在春雨霏霏的夜里，躺在情人的怀抱中酣然入睡时，才会做的美梦。
美得教人舍不得呼吸，永远都不愿意醒来！
绮丽得就像是一场，遗落在红尘中的，春梦。
小石头骑在翼鸟宽阔的背脊上，不停回头张望。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净魂台上那个人全身都萦绕着绚烂的霞光，令他想起了王大爷故事里，来自九天之外的神使……从此，在小石头短暂庸常的记忆里，这一幕就此凝固，成为永恒。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绿色头发的大哥哥。
＊＊＊
满殿魔兵几乎看傻了眼。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美丽得不真实、却又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招式。连同飞翔在半空中的翼人，也跟着忘记了搏杀。
及时醒悟过来的龙岩一声断喝：“不许走神！封住大门口！”
振臂一挥，龙蛇枪舞起一片巨大的光环，抖手飞出。
金碧的长枪在空中往复旋转，只一瞬间就冲散了那些七彩的玄光，一切恢复到本来面目。
——哪有什么甜美诱人的梦境？包括所有的翼鸟，以及众位领主和家眷、王朝武士们全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茫无头绪的魔军们，面面相觑。
正如午夜梦回，梦里的繁华落尽，醒来后不过是一场空，什么都不曾留下。
春梦无痕。
这正是春灵山剑法中最凄美梦幻的一招，说穿了就是小小的障眼法，实际的威力倒不算很大。
龙蛇枪转一大圈，又绕了回来。龙岩扬手收回长枪，转身下令：
“派人追出去！他们应该还没有逃多远。富洛林，你带铁翼营，去拦截那些翼鸟！”
暗红色的天幕，果然有一大群黑点在逐渐飞远。
＊＊＊
冥风和海狼神二话不说，同时掠向净魂台，密集的力量光像雨点一样蓬勃落下。
却不是两大巨头不顾身份想要以多胜少，实在是不能对那人掉以轻心！
——眼见数十个明明不可能有机会逃生的俘虏们，居然在数万名魔军的眼皮底下白白被放走，再不控制住这唯一的一个，生怕还会发生什么差池。
果然来得好快！
猎猎劲风吹得人衣袂翻飞，几乎睁不开眼睛。
春城的体力消耗到了极致，以剑伫地，在急促喘息。
所有的力量正在消失。全身上下每一个伤口，都在撕咬着他的神经。他又一次体验到了索魂锁链反噬的威力，已经没有足够把握接下这合力一击。
……咳，要出动到两大巨头联合出手，无论如何也太瞧得起他了吧？
那么，且试一试自己的极限到底还有多少？就将这苟延至今的性命，交给手中的剑和上天来裁决！
他咬了咬牙，干脆闭上眼睛，提起最后一口真气，举起佩剑用力一格。
罡气激荡。
剑气纵横。
这是强与强的对抗，硬碰硬的力拼，谁都没有取巧的余地！
……
“当啷啷”一串脆响，剑身一下子断成好几截，掉在石阶上。百狼爪跟着向前一送，重重击在他的肋间。
春城被震得整个背脊撞在石柱上，鲜血喷涌而出。然而他的手里还紧紧握住一样东西，从指间“叮叮当当”落下。
这是一根细小断裂的银链，原本系在冥风袖里的神秘兵器上。如果不是因为力气不支，也许被扯断的，就不仅仅是一条无关紧要的饰链！
两大巨头一击即退，飘身落地，脸上不禁露出敬佩之色。
——真是令人惊叹的对手！到底需要怎样的意志和力量，明明是毫无胜算的败局，他总是可以一次又一次赢回自己的尊严？
海狼神果断一摆手。
成千上万的魔王军，立即层层叠叠包围在净魂台下。独独没有一个人敢去靠近——那个孤独地站在台上、浑身浴血的绿色身影。
良久，冥风喟然长叹一声：
“果然不愧是排名第三的春城领主！刚才那一招，把我们都瞒过了。”
海狼神眉头微皱：“难道是幻觉？我至今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时候把人都送走的？”
龙岩这才走上前来，不紧不慢答道：
“说来也简单。他先用一招春风万里，攻我们个措手不及。再用这招‘春梦无痕’，扰乱所有人的视线。这是令人产生幻觉的招式，会让对手在短时间内把敌方错看成自己的人，朱鼎等人便可混杂在我军中，趁乱冲出去。最主要的原因，那一招春风万里，实在太惊人，连我也没有预料到……”
他倏然住口，冷冷盯在某个地方。
海狼神颇为不满地瞟了他一眼，显然是在奇怪：既然了解得这么清楚，何不早说？
许久没有人说话。
三位魔首并肩站在台阶上，都在默默凝注着眼前唯一剩下的俘虏。他们终于可以确定：这位名动天下的春灵山领主，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威胁性，就算是一个普通人，此时也能将他轻易撂倒。
然而那个人，正半倚在石柱上，用一双无所畏惧的眼睛迎向他们，脸上带着明显嘲讽的表情：
“来吧……要生要死，随便你们。再把我……关回雪牢里，也无所谓。真可惜……其他领主们，都已经不在了，那就把……对付他们的手段，统统拿出来……”
他傲然而笑，奋力扬了扬头。再也支持不住，扑倒在地。
龙岩目光一沉，几乎是一字一句、恨恨说道：
“给我抓活的！”
无数魔兵像潮水一样汹涌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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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武王朝史记：
十九年十二月十二，魔山大会。博浪侯朱鼎亲率五万王朝军，与六万九千魔兵会战于净魂殿。初，久攻不下，得夏灵山领主夏烈海与一众领主襄助，力拼伏魔岛三大巨头，死伤尤重。
此役，魔军共损失三百多名翼人，伤亡一万四千余人，六名魔将毙命。我军共计损失二百多只翼鸟，三万余名王朝武士阵亡，营救被俘领主２８人及其眷属４３人。惜４６柄灵剑尽被缴获。
是日，净魂台亦毁于战火中，秋水河为之断流三日。
独春灵山领主春城身陷重围，无以解脱，甚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