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十八，十九，二十……”
“五十六，五十七……”
“九十九，一百，九十九……”
“七十八，七十七，七十六……”
“十二，十一，十”
兰斯默默注意着身边的骑士，从最初的两百人到现在只剩下十个，前面的路越来越平顺，追兵也已经被甩开了。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游戏，活到最后的骑士们都得到胜利的喜悦，紧绷的心也放松下来。
冥王逐渐放慢步伐，兜转几圈后偏离官道，朝更隐蔽的小路逃去，骑士们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的头领，多年训练磨合出来的默契让他们在行动时可以根据形势做出最佳配合，无时无刻都要听从那个男人的命令，不会有丝毫犹豫。
战马远远赶在骑士们前面停下，调转头，毫不犹豫地冲着他们飞奔而来。多少年来，他们一直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见他杀人时冰冷如霜的眼神。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他们手足无措，更何况凶手就是自己一直信赖的上司？多年来，他们一直奉行着以亲王的命令为最高准则的规定，他们忠心，勇敢，直到死的这一刻也不知道，自己丢掉性命仅仅是因为一封信。
十名骑士悉数在冥王蹄下，马背上的男人顿显寥落。那封信已经沾满血污，塔尔博特给他的那一剑虽然没有刺中要害，却也让他伤得不清。如果说逃过毒酒靠的是他的机智敏锐，躲过那一剑完全是凭运气。他已经很久没被人刺中过，几乎忘了身体上的疼痛是什么感觉。
血顺着他的身体淌到马鞍上，他想起临行前为了骗取莱尔的信任，他曾故意把那些杂鱼的血涂抹在马鞍上引诱莱尔去山洞找他。当初的骗局已然成真，算是对他不忠不义的惩罚吗？
他背弃了莱尔送来的所有援助，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一旦堕落，就义无反顾地沦陷下去。
脚下战友们的尸体和莫名的情绪重叠在一起，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莱尔。
停不下来，也回不去了。
身后空无一物，眼前亦是如此。但这就足够了，他并没有渴求之物，爱情，名利，金钱，在他看来不过是迷惑世人的幻物。所以他不需要回头。
他要做的就是看着前方，迎接那些新的挑战，而跟那人的缠斗从两人同时揭开面具的一刻开始，不会有停下来的一天。为了比任何人都强大而成长的他，可以背弃任何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世界朝自己认同的方向扭转。
肃杀的空气突然凝结，血的味道将他包围，是陌生的血液。树梢摆荡，湖波晃动，鸟兽从树林里突然冲出来，向四周逃散。凭借着多年战斗的经验，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战斗力。冥王也感觉到了这股异常的力量，不安份地嘶鸣着。兰斯感觉不妙，立刻催马逃出树林。
也许是自己伤口不断流出的血诱惑着对方，那股恐怖的力量像长了眼睛似得一直跟随着他，只要他一放慢步伐就会牢牢将他捆住。冥王从来没有这么惊恐过，它不择路地逃窜，生怕自己落入阴影之中。即便如此，那股力量还是越来越接近。美第奇夫人的那句话不停地在他脑中回旋：
“万一日后真地遇见了他，您一定要立刻逃走。他是魔鬼。”
他曾设想过无数跟这位鼎鼎大名的枭雄会面的场景，但从没想到回事在这么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这场战斗他一直期待着，可当下的情况他实在兴奋不起来。
压迫感越来越近，兰斯甚至不敢回头，他感觉得到投射在他背后的视线。沉重的呼吸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他第一次体验到被追捕的恐怖。这场追逐相当漫长，从下午一直延续到黑夜，对方把杀戮当成游戏，似乎是要玩死自己才肯罢休。一天不停的逃命让兰斯的体力和精神力都到达崩溃边缘，只要再翻过一个山头就会到帕蒂城了，若是没推算错，莱尔他们应该就驻扎在那里。
“路克，往山里跑……”兰斯收住缰绳强拉着冥王改变方向，可怜的冥王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很多时候都是凭借本能辨别方向，他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它再次进入山林中。
“河，泉水，湖，都可以。顺着有水的地方跑知道吗？”
这世界若真有奇迹，那他的奇迹应该出现在水边。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进入黑暗的丛林之后，那股力量似乎更加强大，他像是撞入敌人的大本营。冥王越来越疯癫，兰斯根本控制不了它，只能死死伏卧在马背上。精神力到达极限，耳鸣声让他更加不安。他看不见那个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甚至连声音都听不见，唯有感觉到自己的血管跳动，伤口似乎在撕裂，灼烧的感觉和肌肉拉扯异常明显。
一瞬间，似乎又听得见了。可这次听见了不同的声音：呼吸声，他的呼吸，冥王的呼吸，树叶的呼吸，还有随着风鸣而来的敌人的呼吸。对方人数众多，为首的那个正兴奋的发抖。兰斯不由自主地抽出长剑，这一刻还是到来了。
一位高大的金甲骑士从黑暗处走出来，黄金铸成的盔甲将他从头保护到脚，只露出一对嗜血的眼睛。他手里握着一柄粗长的乌金剑，和着风发出呜呜的剑鸣声——斩神剑。当年堕天魔王对抗众天使的武器，魔剑会自己选择主人，它当年并没有选择狮心王，是狮心王捉住它的前任主人后剥开他的头皮硬逼他俯首称臣，魔剑这才降服归顺。这个男人奉行以暴制暴的准则，他所经历的大笑战役无比是以全歼为目标的。如果说兰斯在战场上时享受杀戮的快感，那这个人只纯粹的杀戮，他对血的渴望永远没有满足的一天。
“吉尔·德·兰斯，我们终于见面了。”
“晚上好，理查德。”
“你叫我什么？”狮心王笑着朝他走过来，“再说一次，我的名字！”
兰斯紧抿着嘴，不愿意多言。狮心王振臂一挥，对着身后喊到：“你们说，我叫什么？”
“狮心王！”
铁甲骑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兰斯团团围住。他们点燃了火把，让黑夜亮如白昼。
“谁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骑士？”
“狮心王！狮心王！狮心王！”
冥王不安份的后退，或者说是那金甲骑士在逼迫它后退。兰斯抚摸着它的脖子希望能让它镇定下来：“路克，乖孩子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小子，你的马好像很怕我。”
狮心王大笑着，却一直在跟冥王对视，也许是被他的眼神震慑，冥王开始发抖。要不是兰斯用力拉着缰绳恐怕它已经在这男人面前跪倒了。
“路克，一有机会我就带你逃出去，你只要帮我找到有水的地方，打起精神来。”
“怎么？对着马你也可以说的这么肉麻，难怪好女人都被你骗走了。兰斯，今天我要在这里了结你！”
“理查德，我是法兰西亲王，依照法律你只可以俘虏我送交审判，并没有权利私自处罚我。”临危不乱是军人必备的素养，兰斯一面拖延时间一面寻找包围圈中可以突破的出口。
“是吗？那我就在这里审判你好了。来人，把亲王大人的罪状念给他听听。”
狮心王看来早有准备，他刚下达命令，就有人托着一卷羊皮书跪倒在他面前，大声宣读着：
战犯吉尔·德·兰斯，杀害威廉·波尔公爵，格拉斯·瑞威公爵，伊萨贝拉皇后，并与西班牙勾结，伺机篡位。今判处死刑，抓获后立即执行。”
“听见了吗？这是伟大的英格兰国王，也是你们法兰西统治者亲自颁布的处决书。你就乖乖受死吧。”
“荒谬，威廉·波尔和格拉斯·瑞威都不是我杀的，伊萨贝拉是被塔尔博特杀死的，当着你们英国骑士的面。你怎么——”
兰斯突然醒悟过来，这处决书分明是狮心王自己搞的。可威廉·波尔和格拉斯·瑞威就算了，枫丹白露的内乱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理查德，你见过美第奇伯爵夫人了吗？”
“当然。”
“她还好吗？”
“当然，她的身体还是那么香，真要多谢你让她变得那么听话。”狮心王终于露出复仇的本意，这倒让兰斯松了一口气。杀死美第奇夫人又两个原因，第一是她知道的太多，第二，狮心王是个善妒的情人。伯爵夫人说狮心王远在北方，那么他不是在防守诺曼底就是在莱姆士。他是法国人的心腹大患，若可以避开和他正面交锋自然是最好的，所以他当时就有意把狮心王引诱回来。
美第奇夫人死亡是昨天半夜的事，狮心王这么快就见到了她还能追赶自己到这里，很显然他这段时间并不是驻守北方，而是一直潜伏在巴黎。这应该是法国的运气，却也是他的不幸。他失算的一点就是时间差，若只是塔尔博特的人马，那他一个人就可以轻松逃脱，根本无需他人援助。现在被狮心王围困，单凭他一个人想要逃出去实在困难。其实不多，他只要两百黒骑军……莱尔派来的那两百人。又或者……那只具有神力的怪鸟……又或者，那个带着许多神奇疗伤药的侍从玛特。他这才意识到莱尔曾经给与自己什么样的帮助。
莱尔从一开始就选定莱姆士作为目标，他从来没有提过狮心王，为什么？勃艮第的菲利普和狮心王似乎是至交好友……没错，莱尔一定早就知道。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会一直提前计划，从扫荡卢瓦尔河开始，莱尔总是比既定日期提前进攻时间，现在看来，他是在打心理战。英国人在战场上屡尝败绩后军心动摇，自然就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狮心王南下的目的并不是阻拦莱尔，而是自己。
难怪莱尔会提前派人接应他，难怪他总是在信里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亲王大人，红玫瑰香味浓烈，多亦伤身。”
这句当时他以为是玩笑的话恰巧印证了他现在的遭遇，这算是对他‘招蜂引蝶’的惩罚吗？
“你很得意吧？如果你在看着，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兰斯对着山林大吼。
——是你在嘲笑我吗？
——莱尔！”
回答他的只有狮心王的嘲笑。英国的战士们高举火把，将末路英雄的下场照的通亮。狮心王挥舞着一人来高的斩神剑向他冲过来。
长剑相撞击出电光火石，杀声震天，像是在帮他即将结束的生命倒数。
两强相争勇者胜。
第一斩，山林起火，天地变色。
第二斩，兰斯的长剑被斩断。
第三斩，胸前伤口撕裂，玄黑铁甲碎裂。
第四斩，冥王负伤，悲鸣连连。
“兰斯，你也不过如此！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的祭日！”
兰斯顾不得尊严，催马扑向一旁观战的骑兵抢夺武器。狮心王的力气实在惊人，才四招就让他体力不支，伤口崩裂。他深知自己无法跟那人相抗衡，只求能从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来。濒临死亡的危机激发了他的斗志，他觉得右手充满摧毁的力量，许多人围到他身边，对他伸出武器，他们眼中都只有一个杀字。碍眼！都是碍眼的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不断涌上来，却像破布一样一撕就破。血的味道让他兴奋起来，逐渐的，胸口的伤似乎也不疼了，骑兵从围着他变成躲着他，一个个都像见到魔鬼一样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股嗜杀的冲动从心底升起，将他带入新的境界。他觉得自己得到了重生——以魔王的姿态。
冥王终于冲出一条血路，狮心王紧紧追着他，还在不断呐喊。
兰斯再也不畏惧了，他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回过头去跟他交手。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右手不受控制的挥舞着，想要更多更多的杀戮，眼前的人越来越少，从骑兵变成士卒，变成百姓，冥王跑到哪里，他就杀到哪里，血液兴奋的停不下来。
冥王驮着它的主人跑了很久，直到昼夜再次交接他们才看见希望。卢瓦尔河弯弯曲曲地延伸着，在黎明中泛着粼粼波光。它记得主人的吩咐，一定要找到水。虽然它不明白水代表什么，但主人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水中。
它顺着卢瓦尔河向北奔去，辉煌的帕蒂城已经成为一片焦土。这里似乎刚经历过一场血战，遍地都是英国人的尸体。正在收拾残局的法国士兵看到冥王和它的主人都露出喜悦的神情，立刻簇拥上来。可这里并不是终点，主人要它找的希望并不在这里。
不在军营里，不在帕蒂城欢呼的人群中，不在皇太子的王座前，也不在英国人的坟墓里。穿越道道战壕，文明的迹象逐渐败退，只有卢瓦尔河一直蜿蜒着，通往希望的终点。它跑过一个小小的墓碑，墓碑前插着洁白的羽毛。它认得羽毛的主人，它认得那些淡金色的脚印，更认得那琴声。可是它退却了，它在墓碑前无力的跪倒，像是在为谁赎罪。
兰斯也听到了琴声，在他模糊的意识中唯有一个声音是清晰的。那声音在嘲讽他的失败，却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踉踉跄跄地寻着琴声跑过去，终于在湖畔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初夏的凉风让花香满溢，干净清凉的湖水成了骑士的舒缓良方。白色的盔甲浸泡在水里，上面斑驳的血迹随着波痕一点点扩散，变淡。他浸泡在水里，黑色的发丝像水草一样摆动着，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就像出没于山林的精灵。
能找到他已经耗光所有体力，兰斯慢慢接近水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把他抱紧怀里。
“欢迎回来。”
当他低沉柔和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兰斯脑子空空的，顿时忘了自己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