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不好惹-怀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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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未归,宫中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十步一岗,所有的侍卫都换了生面孔,甚至于后宫中所有的脸熟随侍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商妍跟在接引的宫人身后步步迟疑,到末了来到了永乐宫内,才终于发现连永乐宫中的所有人也被换了个干净。
        接引的宫人似乎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她细声细气道:“公主旅途劳顿,还请好好休息。”
        “安公公呢?”
        接引宫人一愣,低眉道:“安公公已被处以极刑。”
        “你说什么呢?!”
        宫人的头埋得更低,惶惶然道:“月前陛下屡次遭逢刺客行刺,后又数次被投毒……司律府盘查后在安公公房中搜出了装毒药的瓷瓶……”
        投毒?!
        商妍心中一慌,扯住那人急问:“商……陛下现在如何?”
        那人的手狠狠地哆嗦了下,道:“陛下近日在升平宫静养伤势,性命无忧。”
        “那……”
        “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那宫人似乎颇为慌乱,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逃也似的告退离开,留下商妍一人茫然面对着全然陌生的永乐宫。良久,她才从惊愕中回过了神,沉默地往内殿走。
        安公公是商徵的心腹近臣,他若背叛了商徵,那全天下恐怕没有几个臣子可以相信的了。换了其他人还有可能,可是安公公……绝不可能。恐怕是有人处心积虑陷害了他的性命。可是安公公身为商家三朝家臣势力根深蒂固,在这宫中,这朝中,还有谁可以撼动得了他?
        三番五次遇刺遇毒的究竟是谁?是那个冒牌替身,还是……商徵本尊?
        如今在升平宫的又是谁?
        除了商徵,还有谁换了宫中所有的守卫?
        无数谜团乱作了一团线,纠纠缠缠地打了数不清的结。她拖着昏沉的脚步回到房中头痛欲裂,却怎么都没法整理出一丝半缕的逻辑来,到最后狠狠地灌了一口凉茶。
        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宫婢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小心道:“公主饿了吗?奴婢准备了一些糕点……”
        “你是谁?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去了哪里?”
        “奴婢不知。”那新面孔的宫婢吓得手脚哆嗦,“奴婢是新应招入宫的鹅黛,听闻之前宫中盘查杀人凶手,原本有疑点的宫人大多被遣散出了宫……”
        “是谁盘查的?”
        “奴婢不知。”
        “你知道什么?”
        “奴、奴婢不知!”叫鹅黛的宫婢吓得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抽搐着磕头,“公主,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公主饶命。”
        商妍冷冷地看着,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心渐渐沉入了深渊——毫无礼数,如此莽撞,这样的人都能被应招入宫,看来宫中老人是真的被彻彻底底地清洗了一遍。而这绝不会是商徵的作为。
        房间里灯如豆,她坐在灯下踟蹰片刻,终于狠狠地心出了门。
        既然这宫中早已经阴谋重重,那她又何必步步为营?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
        *
        升平宫是这宫中最为安适的一处宫苑,却也是最为偏僻的。商妍抵达升平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原本该是夜深人静只剩宫灯的时候,升平宫门口却是层层守卫把守,一派严阵以待的局面。
        她提着一盏宫灯踟蹰上前,果不其然被禁卫的刀刃拦了下来。禁卫道:“公主请止步。”
        “本宫在外已久,今夜回宫,不过是想向皇叔请个安。”
        禁卫抱拳道:“陛下身体欠佳,不见任何人,请公主见谅!”
        “你不去禀报,如何知道皇叔不愿意见我?”
        “公主请回!”
        “你可知道挟君谋逆是什么罪名?”
        “公主请回!”
        “究竟是谁下的令?”
        “公主请回!”
        铮——
        冰冷的刀刃已经出鞘,在月光下森森散发着寒光。商妍后退一步冷眼观望,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宫中侍卫虽然功夫厉害,可是日复一日地在宫中行走,面对的大多是各色皇亲国戚,他们的眼里是罕少见到真正的杀意的。而这帮侍卫却不同,他们脸上的神情虽然满是恭顺,可眼里却已然有了凛冽的杀意。这并不是常见行走在宫中的禁卫会有的。
        商徵他的确是被挟持了。
        “如果本宫非要进去呢?”她冷笑,强压下身体本能的畏惧直视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卫,一字一句道,“如果本宫硬闯,你们会如何?”
        禁卫沉默良久,最终却是握住了腰间兵刃。
        他道:“杀。”
        “你!”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好不容易压下的火苗顷刻间燃烧成了直冲脑门的怒火。再然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尽数熄灭——
        “夜深了,公主暂且回宫休息吧,或许陛下明日就想见公主了。”
        那是一个温润的清风过岗般的声音。
        商妍发现自己的腿脚黏在了地上,任凭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无法迈动一步。这声音她听过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该出现在这儿,至少他不该出现在深夜把守森严的永乐宫前。
        君怀璧。怎么会是他?
        她僵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然。片刻之后,身穿常服的君怀璧便出现在了面前。
        商妍已经不太记得与君怀璧真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初见他是在夏日,御花园中荷叶连天,每个新晋的官员眼里都是或浓或淡的忐忑,她坐在母后膝盖上百无聊赖地一个个瞧过去,只单单发现了一个神色疏离与整个宫闱都格格不入的人。那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着眼睛里有能看见透凉的湖泊的人,他遥遥站在人群中最僻静阴暗的地方,寂静而美好,让她第一次发现了新天地,原来这天下还有人可以那样的清亮纯粹,比御花园中最清澈的湖水还要碧透上几分。
        数十年,当时的碧透的少年已然长成儒雅的一朝丞相,文冠朝野,权倾天下,人人见了都要道一声君子怀璧……这样的君怀璧,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
        “好久不见。”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耗尽最后一丝精力艰涩开口:“虽然……我很想知道真相,可是我其实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君相。”
        君怀璧神色不改,眉宇间的柔和宛若晨起的雾气。
        他柔声道:“可微臣等了公主好久,好久了。”
        *
        第二日,商妍是在永乐宫的床上迎来的天明。日出时分,房中开始有宫婢踮着脚轻轻来往,等她支撑起身子来,就有一群宫婢端着洗漱穿戴的器具来到床前,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公主安好”。外头阳光明媚,虽是冬日,却也还没冷到彻骨。周遭的一切安逸而平和,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可惜这是要命的安宁。
        梳洗完毕,鹅黛在她耳边细声细气道:“花园里君子兰开了,公主想去看看吗?”
        “好。”
        商妍迟迟回过神来,犹豫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声。
        这宫闱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知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等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宫闱已经悄然变化,这过程像极了铜臭开花。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可是往来的宫人每一个都沉默谨慎,守备的侍卫每一个都面带杀气……御花园中君子兰花开正旺,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汪洋大火焚烧了花园里每一处低地。
        “公主,天寒地冻,您……”不知过了多久,鹅黛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
        “你退下。”
        “公主,快下雨了,万一公主受冻,奴婢……”
        “滚。”
        鹅黛浑身颤抖,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请公主莫要为难奴婢!快下雨了,真的快下雨了……”
        商妍冷冷地看着鹅黛心虚到了极致的慌张神情,忽然懊恼到了极点,加快脚步把她甩在了身后。
        “公主、公主——”
        御花园里到处是火焰色的君子兰,从每一个石头缝里滋长,开出艳丽的花。她心烦意乱地穿梭在其中,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琴弦拨弄声,不由得愣住——就在她身后,鹅黛的脸色瞬间惨白无比。
        琴声。
        “公主……我们回宫吧,求公主……”
        琴声是从小山丘上传来的。商妍只是稍稍犹豫了下便加快了步伐,弯弯绕绕穿过无数草木,等她抵达之时山丘上的琴声已经只剩下袅袅几个语音。不过那也够了。
        山丘顶上的亭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抱着琴踏出,对上她的目光盈盈一笑。
        居然是封月。
        *
        “看来公主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情意。”封月轻笑,“可惜如今时局难辨,不然倒是一段好姻缘。”
        “本宫不明白封妃娘娘的意思。”
        “公主的面容如果可以减几分红晕,倒是更可信些。”封月手腕一动,一杯清茶被递到了她面前。
        商妍迟疑接过,终究没敢喝下口。在今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封月对饮,对于封月她并没有多少别样的情绪,即使封月并没有做过任何招惹她的事,但是她对她的抵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往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其实在所有的心结被揭开之后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商徵。
        封月不再开口。冬日天寒,山丘上冷风不断,和着封月三三两两的琴音袅袅响彻。
        商妍站在亭中百无聊赖地茫然朝远处眺望,却陡然发现遥远的地方有一处异样——那儿有一座新盖的楼,其实那本该是一片焦土,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早就把那儿烧成了一片灰烬,可是此时此刻废墟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起的院落。宫中对于死人的宅邸多有忌讳,旧楼倒,新楼便会尽量与旧楼全无一致。可那院落格局布置却和原本的杏德宫一模一样。
        晋闻已经作为叛将被夺了兵权,而且他人在东陵城……怎么会?
        “它还叫杏德宫。”封月的声音在琴音中响起。
        “你想说什么?”
        封月轻笑:“那要看公主想问什么?”
        商妍沉默,陡然纷乱的心思再也压制不住。她回到宫中这一夜一日没有见过半个宫中熟人,封月是第一个。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这说明……她并不是被人挟持,她是的的确确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山丘上弹琴,不过是为了吸引她上到亭中,诱她上到亭中不过是想让她看一看这起死回生的杏德宫……
        她设了一个局,诱她步步深入,为的是说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什么。”商妍冷笑,转身就走。
        “你不好奇主导这一切的是谁吗?”就在她背后,封月提亮的声音响起来,她道,“你不想知道升平宫中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你那真皇叔,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烧杏德宫又建杏德宫,不想知道你不在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不想。告辞。”
        “我还当你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商妍的脚步一滞,道:“我想知道的事,我自会去查,何必听你早有预谋的说辞。”
        冷风吹过,御花园里一片荒芜。不远处,鹅黛的浑身哆嗦地站着,额头上已然有了斑斑血迹。
        商妍冷眼看了一眼,绕过她朝前走。才走几步,身后就响彻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是君怀璧,是君怀璧——”
        “这一切,都是你那未婚夫婿早有预谋的,你以为我日日守在承德宫门口是当真为严徵?你以为他日日清晨去你宫里,真是为了与你说朝局吗?”
        “你听见了吗——”
        小山丘上,封月尖锐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商妍已经踏上了下山的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绷紧了一身的筋骨才不至于滑下山去。脚下是干枯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响,和着风声的还有封月几乎轻到听不清的哽咽声。
        山坡下,有一人临风而立,一袭青色的长衫几乎要融进他身后的蓝天里。
        她脚下踟蹰,隔着数十丈与他遥遥对峙。到最后,收获的却是他一个温和柔煦的笑容。
        他说:“我方才在想,你会是哭着下来的,还是带着刀下来的。”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把你斩杀在城门口,而后嫁祸晋闻,等时局安定之后举天下之兵而伐之。”
        “可是,我还是想见一见你的。”他眉目间露出一丝深邃,轻声道,“想以真面目见一见你,想和你说上一会儿真话,想看看你见到真正的君怀璧时是什么样子。”
        “我想与你分享许多事物的,美好的景物,昂长的生命,如锦的江山。”
        “毕竟,血浓于水。”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微风,述说的却是淋漓的鲜血。
        商妍定定地站立许久,听风声、听琴声、听哽咽声,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闭上了双眼。
        君子怀璧,文冠朝野,权倾天下,终于僭越了那最后一条线。
        *
        商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小山丘。御花园里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火红的君子兰仿佛也焚烧到了她身上,许多感受分不清是疼还是痒,是迷惘或者是绝望,又或许只是一点点失望,一种倾塌。
        她几乎是狼狈而逃。
        升平宫已经正式成了禁地,这宫中人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却人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默认商徵是受了伤在升平宫休养,从御医院到宫中各司,居然无一有异常。这感觉,就想整个世界都在正常忙碌,独独她妍乐成了一个疯子。
        癫狂的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疯子。
        这宫闱,早就被君怀璧偷梁换柱。他像是深潭积水中开出的铁锈花,一点一丝,把整个宫闱腐蚀得干干净净。而在这偌大的宫闱中,那个唯一可以依赖和仰仗的人被困在升平宫中不知生死。
        而她却十年如一日,以为他是那个碧透纯净的君子怀璧。何其可笑?
        “开门。”
        升平宫前,商妍还来不及平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吃力地朝看守的侍卫挤出两个字。也许她的确是疯了,疯得忘记了审时度势,忘记了宫闱法则,忘记了……忘记了她是在君怀璧眼皮底下狼狈跑走的。
        “本宫命令你们开门!”
        可惜,守在门前的侍卫一动不动,他们好像是木头雕刻的物件一样,只有眼里的光芒是肃杀的。
        商妍在他们面前渐渐平稳了剧烈的呼吸,心中的荒谬感却更甚。也许有种东西叫作理智,它能让人明哲保身,在最不利的时候守住起码的保障,可是它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从商徵生死不明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像泡沫一样消散。
        她只在原地伫立了一小会儿,便沉默地朝里面走。
        几乎是同时,门口守卫的刀铮的一声脱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划破了她的呼吸——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却听不见心跳。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水墨一样地浸染着每一处。巍峨的宫门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她站在门下,脖颈上是冰凉的刀,可是身体里却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着膨胀。
        想进去。
        想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
        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还能缩在永乐宫里谋划着如何出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个疯子。
        “公主请回。”终于,守卫出了声。
        商妍惶惶然伸手去推刀,手上绽放开的花鲜艳得刺眼。
        想进去。她只彷徨了一小会儿,把那柄锋利的刀又推开了一丝丝缝隙,脚下的步伐有些踉跄,却并不是恍惚的迟疑。
        血顺着手腕往下流淌,黏腻的、腥甜的、温热的触感从手心流向袖子里。
        那举刀的侍卫冰冷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颤动,刀刃稍稍撤开几许。他疾言厉色道:“公、公主请回!”
        刀离开半臂,留出一处空隙。
        商妍没有再犹豫,把心一横,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朝前跑!
        “站住——”身后,守卫冷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还有刀剑的嗡嗡声!
        可惜,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趁着夜色朝升平宫深处跑,却不曾想还没跑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因为在她面前的是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的弓箭,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
        “你流血了。”身后,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
        商妍闭上了眼。
        她有些眩晕,双腿却黏着在地上怎么都迈不动,混乱的脑海里闹嚷嚷地思绪飘飞,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丝荒谬的余韵。也许窝囊二字便是为西昭的妍乐公主准备的。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却笑了,笑声像是月笼的轻纱,绵绵洒洒浸润在月下兵器的冷光里。他说:“妍乐,你并不愚笨,怎么会选了最莽撞的方式呢?”
        他说:“你,当真这样想见他?”
        他说:“你明明说过的,想要离开这牢笼。”
        他说:“现在这样,不好吗?”
        夜色。
        君怀璧软而低的声音渐渐浸润着月色。
        商妍面对着数十步开外的累累弓箭,嘈乱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迟迟回头,茫然地笨拙地用力地想看清他——君怀璧,这个她一直追逐许多年的人,却原来这样的陌生。
        “我想见他。”到末了,她听到的是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回答她的是君怀璧低沉的声音,他说,“不过,你得先止血。”
        止血?
        君怀璧露出些许笑容,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手。
        止血其实并不用多复杂的工序,商妍只是撕了一片自己的衣摆随意捆绑一通,便跟在君怀璧身后进了升平宫——升平宫中除了四周的守卫之外没有一个侍奉之人,秋日万木枯败处处死寂,院落中枯叶满地无人打扫,早已不是往日精致美妙的升平宫,反而更像是一处弃宅,没有一丝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扇窗,窗口透出幽幽的烛光,一个纤瘦的剪影停滞在窗边像是在用力探着什么东西似的,踮着张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长手臂——忽然,他陡然一个颤抖,伸长的手顷刻间缩回去捂住了肩口,发起抖来。
        商徵!
        商妍心中狠狠地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却不曾想被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君怀璧却猛然张开的手阻拦。
        他道:“想见他,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什么呢?”
        君怀璧微微一笑,低道:“微臣想要……公主的配合。”
        *
        在见到商徵之前,商妍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可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连呼吸都不记得了。那房间根本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盏油灯。粗长的锁链自墙上而入,一头连着墙壁,一头锁在商徵的左手上,而房间的房梁上赫然还吊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悬挂着一把钥匙。
        那确实是商徵。而并非替身。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商徵正匍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液浸湿,肩膀上更是弥漫开来一块暗沉的印记。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许因为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别处。他只用力喘息了片刻就猛然抬头遥遥看着那把钥匙,像是困顿在沙漠之中的人看见近在咫尺的河流,那眼神已经说不上是迷茫还是绝望,而是一种疯狂的渴望。
        “皇叔……”她沉默良久,才小声地唤了一声。可惜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
        “皇叔……皇叔——”
        依旧是沉默。
        商妍的眼睛有些发酸,她踟蹰着靠近他,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轻声唤他的名:“皇叔……商徵,您醒醒……”
        回应她的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忽然,商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哆嗦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小心地跨了一条腿上去——他的左手上是厚重的铁铐,而那钥匙悬挂在距离他的极限半步之遥的房梁,即使借着一张凳子,他的手依旧和钥匙差一手之遥……
        他吃力地把身体伸展到恐怖的角度,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那把钥匙,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皇叔!”
        商妍彻彻底底地傻了眼,她终于明白了他肩膀上的那块黑色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根本就是一次次扯裂伤口的血痂!她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搀扶他,却被狠狠地推开——他却只停歇了一小会儿,便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混沌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钥匙,仿佛那才是他整个生命的源泉。
        商妍顿时慌了手脚,急急扯住了他的手臂:“您……您别动!我、我帮您拿钥匙!”
        沉默。
        “钥匙?”良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商妍慌乱地点头,哆哆嗦嗦去扶起那一把凳子,代替他爬到了上面勉强够到了那把钥匙,艰难道:“皇叔,手,给我。”
        商徵迟疑地抬起了手,却并非听懂了她的话语。他只是又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
        商妍咬咬牙趁着机会扯过那锁链,奋力拉拢,却陡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锁链连接着的钥匙触碰不到商徵手上的镣铐。
        根本碰不到。
        “皇叔……别尝试了,你解不开锁的……”
        可商徵却并没有听见,他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便又伸开了手——
        这是一个惨烈的姿势,衬得他呆滞的脸,让人无端觉得恐怖。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商妍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识开始回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的视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商徵的脸。她阻挠不了他的动作,只能拼尽了全力把凳子狠狠地丢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压抑了太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决堤。
        “您别担心,我一定……一定……”
        “他听不见你的话语。”不远处,君怀璧的声音淡淡传来,他道,“当一个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出口,不出半个月,他便会彻底癫狂。”
        他轻笑起来:“商徵原本就神志受创,如今已过一个月也不过这副模样,倒是好样的。”
        商妍静静听完,只缓缓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寂静。
        渐渐地,低笑混杂了尖锐的嘲讽,君怀璧终于提亮了声音,他干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看着头顶几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来你替他抛开凳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睡在上面,怎么都够不着。殿门被锁,我在里头拍肿了手都没有一个人听见。”
        “你……”
        “那上面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着嗓音,眼神晦涩不明。他道:“我搬来了宫中所有的桌椅,把它们垒成山一样,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让我触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纸张书籍,云罗轻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够不到她。”
        “你能体会那种恨不得连心跳声都压制住,只为了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有呼吸的感觉吗?”
        “其实,很可怕。怕听见心寒,怕听不见心慌。”
        “后来,我被一个出宫外嫁的宫婢藏在花轿里带出了宫,在那之前,她已经没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里,他低柔的笑声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着那张晦涩的脸——他明明笑着,整个人却无端生出一丝佝偻感觉来,像是灵魂的被拗压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这怎么可能?她茫然张了张口,却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这太荒谬了,荒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让人忘记了心跳,又或许这本身就是老天爷开下的最鲜血淋漓的玩笑。
        他远远站在门口,整个人埋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眼里一抹扭曲的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闪动着光芒。到最后,他轻声笑出声来,低哑的声音越发细腻,他说:“不论你信与不信三日后,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诺。”
        夜风。
        月色彻底被流云遮蔽。
        商妍回过一丝神志的时候,君怀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长的回廊尽头,融入外头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却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雳震慑,彻头彻脑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惧还要深入七分。
        君怀璧……
        她控制不住呼吸的战栗瘫坐在地上,久久,才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丝肌肤里干裂的痛,可是充斥着身体每一寸发肤的荒谬和震惊却像是泥泞的沼泽一般深入骨髓无法挣脱。
        这宫闱中,唯一一个深得商徵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的是君怀璧。
        杏德宫大火之前,醉眼诉说宓妃过往的是君怀璧。
        大火之后第二日出现在废墟前的是君怀璧。
        商徵暗藏于永乐宫,日日酣睡花下的是君怀璧。
        商徵三番五次遭人暗算,暗示秘密已经不保劝她早作打算的是君怀璧。
        商徵出宫,把持宫中朝政的是他,重建杏德宫的是他,拘禁商徵的也是他。
        一直是君怀璧。
        由古到今,这宫中还有谁是死在房梁上的?
        这太荒谬了。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十一皇子,那这棋局究竟悉心部署了多少年?宓妃尸身半年之前还在杏德宫,知生母悬于房梁之上,他究竟怎么忍过的这些年?接下去,他想如何?他还想怎么样?
        寂静的夜。蜡烛明明灭灭。
        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只是当最后一盏宫灯燃尽周遭归于一片黑暗之时,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力气还是被抽空殆尽。
        “别怕。”黑暗中,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妍浑身一怔,陡然清醒过来——商徵!
        “皇……叔?”
        “小声些。”那声音有几分吃力,却是镇定的。
        商妍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后,才感到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后颈上稍稍使了些力气,柔和的力道把她的脑袋按到了温暖的肩头。她瞪大了眼,一动也不敢动,好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些做作的委屈,迟疑着伸手抱住了那肩膀。好不容易终于喘上来一口气,却透着一股酸涩味儿。
        “伤……”
        “没关系。”商徵轻声道。
        “皇叔……您、您是……”装的?
        可商徵却再也没有回应。微凉的指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眼,把那上面咸涩的潮湿一点点抹去了。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到最后是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如此劫……难过,你依然是公主妍乐,如果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如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黑暗中,商妍愣愣地体会着这低沉的话语。久久沉默。
        “严徵此生能选择之事太少,可是只有这一件事不想从命。”
        黑暗的室内,只留下冷风穿堂而过,还有商徵带着颤的话语。
        商妍埋头在他肩胛骨上,心上仿佛被他一声“妍儿”活生生挖出了个口子,活生生滋长出一对翅膀似的。即使弥漫在她鼻尖的是丝丝的血腥气味。她稍稍跪坐起身来借着外头的一丝光亮靠近他,听着他的呼吸,明明有许多委屈、许多疑惑、许多忏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头低低叹上一声:皇叔。
        初见时那个负手皱眉写满疏离的他,在树下冷脸却仍然张开手接着她的少年,祸乱中铁骑银枪问“杀还是留”的封侯将相,商徵二字之于她,早已刻入骨血,再难剥离。
        沉静。
        到最后,她缓缓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说出口的声音是笨拙的:“活着才行。”
        商徵的身体陡然一僵。良久,才是罕有的却带着欢愉的声音:“好,活着。”
        商妍沉默良久,终于从他脖颈上抬起了头,咬牙:“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商徵气息一乱,低笑:“出宫前。”
        “您!”
        *
        升平宫中日日有人监视,商妍最后还是回了永乐宫。她实在太过疲惫,昏昏沉沉一觉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酸痛,良久,她才支撑着披上衣服下了床。
        房间外,几个陌生的宫婢聚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
        “听说岭南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干旱……”
        “是啊,听探亲回来的人讲,那儿决堤十几丈见到的土都是干的,所有的庄稼树木都死了!”
        “大家都在说是妖孽横行老天降罚……”
        “嘘——这话可不能乱讲!”
        商妍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等外头议论的宫婢散去才推门而出,却不曾想门口居然还留着个人,见了她出门,那人的头埋得更低——
        这是那个叫鹅黛的宫婢。商妍对她并没有多少憎恶,她本来以为这是个愚笨之人,其实现在看来却不然。这人战战兢兢的时候像一朵小白花,可是却也精明得很,想必也是君怀璧精心挑选过的。就像此时此刻,她安静跪在房间外,方才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也没有她的声音,她不仅懂得明哲保身,还懂得装傻充愣。至少那一日在御花园中见到封月,一定与她脱不了关系。
        “公主醒了,可是饿了?”鹅黛出了声。
        商妍眯着眼细细地打量了片刻,淡道:“昨夜本宫已经见到皇叔,是君怀璧带去的。本宫问你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说真话,本宫保证日后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本宫活着,你也会活着。”
        鹅黛原本跪在地上埋头俯首,片刻之后抬起了头,怯懦的眼神却并没有躲闪。她像是一条幼蛇。明明有着柔软细腻的身子,却也有着剧毒的獠牙。
        “封月是不是君怀璧的爪牙?”
        鹅黛缩得更紧,水灵灵的眼里已然有了一丝战栗,只是其中的光芒却没有颤抖。她细声细气道:“奴婢听说封家小姐自幼仰慕有才学之人,早年封大人费尽心思才让她拜了君相为师,习诗文,通音律。”
        果然。
        商妍闭了眼深深喘了一口气,却怎么都甩脱不掉身上的浮软。
        “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呢?他们去了哪里?”
        “无关紧要的人应该回了家乡,不过永乐宫中的人,”鹅黛抬起头来撇了撇嘴,怯道,“奴婢猜,应该是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商妍心中一痛,良久才道:“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鹅黛又低了头,纤软的身体仿佛弱柳扶风,她低道:“奴婢只想活得更有保障些。”
        好一个活得更有保障。许多事情一旦被捅破就再也没有装傻的必要,商徵如是,君怀璧更加如是。可惜,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便已经半点不由得人。
        日暮,商妍在永乐宫的后园见着了君怀璧。他依旧是闲散的打扮,依旧是一坛桃花酿,依旧是花下自斟自饮,只是这一次她却不敢再靠前了。她站在数十丈开外冷眼旁观,却换来君怀璧抬头一次眉开眼笑。
        他说:“来喝酒吗?”
        商妍僵立不动。
        这是一副诡异的局面,她紧张得捏紧了拳头却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怀璧自斟自饮上一杯又一杯,直到后来眼色中也带了迷离。
        “你怕我?”
        “是。”
        “为何?”
        商妍沉默,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害怕,她实在无法想象君怀璧是怎么问出这样的话语。他的眼里的确是疑惑,并不做假,可是这样的疑惑才更加让人觉得恐怖。
        君怀璧皱了眉,道:“你不是一直期盼与我连理吗?妍乐,如今我已停下脚步。”他轻声笑了,“我想□□和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欢欣。”
        “你……疯了……”
        “真正疯的不是我。”他冷笑,“你可知道杀害我母妃的人是谁吗?”
        商妍一愣,吃力道:“是……我父皇?”
        君怀璧的笑越发嘲讽,他道:“我也曾经以为是因为先皇的母妃因失宠而自杀,先皇嫉恨才对我母妃下如此杀手。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默许甚至鼓励先皇做这一切的……是□□,我的父皇,呵呵……我的父皇!”
        “为、为什么……”
        “江山朝纲,商氏天下。”
        “我……我不懂……”
        “嗬,你不懂。”君怀璧低哑下嗓音,眼里一片碎光,“你当然不会懂!你不会懂杀我母妃的是你父皇,可允许他这么做的却是我的父皇!只因为……只因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因为他要在过世之前保全太子安然继位!他口口声声说得了我与我母妃乃是三生有幸,可是为了商氏江山有一个稳固的继承人,他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也要保全已经成年的太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寡情缘亲缘,这就是商氏皇族!”
        砰——
        巨大的声响,是酒坛落在地上的声响。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商妍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神情震慑到——
        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已然有了一丝癫狂的神情,笑到最后却带了哽咽,他说:“凭什么你妍乐可以生来无忧?”
        商妍一瞬间呆滞了神色,久久才闭了眼。
        真的生来无忧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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