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 天涯
渊熙二十五年的冬天，不折不扣是个寒冬。
明明是临近早春的三月，却仍旧接连下了几场雪，絮絮洋洋的雪片落在人家的屋檐上，街道上，船舫上，处处裹上厚厚的白。
十里灯红酒绿的南淮城，如今安之若素地被白雪雕砌成朴素的白色世界。
安家大宅院的门口，停下一辆马车，外观质朴，然则车轴用的是上好的楺木，车帘则是素色的丝帛，门外正在铲雪的家仆一声不吭地收了铲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管家吴伯便把客人迎到厅堂。
等到家主安齐风踱入之时，来人正闲适地靠着椅背转动杯盖。
银针茶香袅袅飘起。
安齐风眯起的眼中精光闪现，不动声色地招呼道，“暗夜公子，许久不见。”
暗夜公子起身回礼，“见过家主。”
暗夜如今在南方的生意越做越大，自然与商家巨头的安家打过几次交道，此时，两方寒暄过后，安齐风稳坐上座开口直截了当道，“公子此番前来必有要事，老夫愿闻其详。”
暗夜公子黑色的面纱下一双眼睛弯了起来，笑道，“本公子冒昧恳请家主帮个忙，不知家主知不知道新科状元李昭年，如今的礼部郎中？”
“有所听闻。此人文采不凡，且在短短一年中颇有政绩，连获擢升，实乃青年才俊。”
此外，李昭年是忠贞不二的太子党。
现任的户部尚书刘谦早年曾力拥三皇子尉迟天凌，而今皇帝病危，太子当朝，他又隐隐然有投向五皇子的趋势。李昭年深获重用，早晚成为户部侍郎，到时候，拥有分属两党的正手与副手，朝廷第一部的户部必然不会安生。
暗夜公子眉头皱起道，“福王千岁数次向本公子提议说要帮状元郎配一位世家女子，本公子寻思良久，论家世，人品，才貌，殷家小姐实在是不二的人选。”
安齐风阴沉道，“阁下可是说殷大小姐殷兰？”
“正是。安家与殷家素来较好，还恳请家主做一次媒人。”
“……凤舞举国人人皆知殷兰乃我安家未过门的媳妇，公子是想让我安家背弃道义，提出退婚？”
暗夜公子抿嘴笑：“正是如此。”
安齐风的白眉颤了颤，沉默良久，方语调哀凉道，“……寂儿，是在你手中吧。”
此时的他，似乎再不是那个叱咤风云令人闻之起敬的安家第一人，而只是一个担忧孙子安危的老人。对着拿捏着至亲生命的人，他能如何？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即便他在淮州，乃至整个南方大陆权势熏天，暗夜，以及背后朝廷很大一部分又是吃素的么？
安齐风苦笑。
“……这事我不能完全做主，须得絮儿同意了才可。”
暗夜公子挑眉，“若大公子不愿意又如何？”
“老夫会给阁下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他站起身，“还请大公子尽快到天涯客栈，本公子会在南淮城小住几日。告辞。”
安齐风看着他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身影，用低沉苍郁的声音缓缓道，“二皇子。”
天边暮云四合，几近黄昏。
雀鸟回巢，掠影点点。
“二皇子，长路漫漫，险阻甚多，您好走。”
尉迟清夜顿了顿，并不回头，淡淡回到，“多谢提醒。”
吴伯走到自家老爷身后，一言不发。
安齐风此时的脸色，哪里还是刚刚惨白忧心的样子？
他低声笑道，“真让如寂料了个准……殷家果真是二皇子拉拢的首要目标。暗夜的势力在这一年内已经侵蚀到了殷家，如今他必然是想把殷家这个助力从我们这边连根拔起。早已定下的婚事，举世皆知，如今回绝，殷家的面子往哪儿放？殷家小姐的名声怎么挽回？殷家老头子肯定心生怨恨，这个时候太子替状元郎指婚，再加些甜头，把殷家归入太子党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怎知殷家本来就是一个障眼法，我们的目标本就不是殷家。”
吴伯道，“老爷，展家已经差不多是我们的人，那剩下的苍家……”
安齐风道，“苍家宅邸隐秘不可得，苍家人性情古怪踪迹成谜……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为，能不能拖那个家族下水就要看如寂的了。”
主仆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吴伯担忧道，“大少爷一心希冀依靠与殷家联姻扩大生意，如今……”
安齐风摆摆手，冷冷地说，“事有缓急，人有轻重。”
吴伯背脊一片阴凉，不禁笼了笼棉衣。
日薄西山。
天边晚霞瑰丽无比，却暗暗藏着层层阴霾。
第二日。
天涯客栈。
如寂其实早已醒来，前夜睡得的确昏沉，但却不是因为中了清夜的催魂，只是抵挡他的精神波动用去了一些精力，再加上连日梅宴上的醇酒，他只在被人装上马车后的一路假装不省人事，被人送上床后便是真的睡了过去。
途中有人挽着他的头颈给他灌了一碗药汁，他万分配合地全数吞下，药效迅猛，瞬间四肢如同成了棉絮，一点提不上力。
被人活捉，禁锢，灌药，这都没什么，但是被人脱个精光，脱的人还傻傻地盯着他的身体看，这就让人很不舒服了。
他皱眉，呢喃道：“……冷……”
名叫紫鸳的丫鬟拿着他更换衣服的手登时一抖，终于回过神来，赶忙给他穿上衣服。
可是，帮他顺了领口，盖好被子以后，双手撑着圆圆的脑袋，看着眼前男子弧线精美的脸颊，乌顺的头发散开在雪白的枕头上，又想起刚刚看到的修长笔直的双腿，脸一红，不由得又发起了呆……
如寂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刚想睁开眼睛打断这位姑娘的花痴，门口传来一个让人浑身寒透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紫鸳冷色顿时惨白，扑通一声直直跪下来，连连磕头，“主子饶命，紫鸳知错了，以后再不这样看公子。主子念紫鸳刚来，绕了奴婢一回吧！”
清夜冷冷地看着她一下又一下狠命的磕头，石板地上一团鲜血越积越大，慢慢走过来，莹白的手指勾起紫鸳满脸血迹纵横的头，声音低柔，“傻孩子，这么怕干什么。只是叫你记住，公子不爱人家这么看他。”
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如寂，“你看，他漂亮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回头道，“你出去。”
紫鸳瑟瑟发抖，顶着满脸血色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带上门。
木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街上的喧哗和楼道上的走动声全都如海潮般退去。
清夜的声音变得很空灵。
“凌，怎么样，这个丫鬟是不是很像以前的绛雪？我花了一千凤币特地为了你买来的。可惜……”他阴沉道，“不该像的也像来了……”
“凌，你走了以后，我对外宣称三皇子先天不足，肺气亏损，送往长白山地疗养生息。而你的紫绡宫也原封不动地被保存下来了。凌，你不要再和我斗好不好？以前要杀你是我不好，可是谁叫你这么倔强，你回来，我会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还是过以前的日子，这样多好，是不是？”
“你会回来的吧？我从来没求过人，我知道你吃软不吃硬，沂然悦然小时候爬到你膝盖上软软地摇你的手，你就什么都答应了……”
他慢慢走近床边，遗传自玉妃的凤眼微微眯起，微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如寂敞露的脖子，指尖在喉管处停下。
“凌，你不愿意走，是不是因为无夜宫主？还是因为你在安家的大哥？或者还有嫣姹阁的落语？”“
我一度怀疑无帝的新宠就是你，特地去确认……可是，不是你吧？你不会搂着别人，不会看着别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能够进驻到你心里的，只会是我，是吧……”
话到末尾，略带颤抖。清夜的手指渐渐收紧，床上的人脖子处渐渐发红，隽长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清夜突然惶恐地收了手。
怔怔起身。
他孤长的身影晃过八仙桌，晃过五斗橱，慢慢坐在一边的凳子上，腰身斜斜地靠在扶手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窗外露出的一小方天地，冰雪覆盖，寒光冷寂。
过了良久。
他才又低低道：“凌，你醒了吧，不要再装了。你听了我这么多的话却一声不吭，太不公平。”
又过很久。
如寂无奈地睁开忍了太久，已经酸胀的眼皮，想要单手支起身子，岂料软得厉害，没有成功。
于是两手并用，终于撑了起来，靠在垫子上。
他嘴角微倾，笑容带着点点邪气。
“被你拆穿了。”
目光只在那个似乎完全不同，却又一尘未变的人脸上轻轻一点，便投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
白雪如银，流光倾泻。
光线太强，刺痛了眼睛。
恍惚而过短短的一个剪影。
十年前，刚刚在这个躯体内醒来，第一眼就是冰雪可爱的绛雪丫头。
然后，是房间尽头一片带来春色的大门后面躲着的，圆滚滚的可爱男孩子，稚气的凤眼还是微圆的样子，一片天真无辜。
当时心里的某片地方，其实被揪紧了。
现在想来只觉得好笑，谁天真了？
谁又需要保护了？
如寂轻慢地笑起来。
“皇兄不必如此客气，本公子知道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作用，在这里待一天，就会乖乖地做好人质，不麻烦你来解闷。本公子被你喂了软筋散，叙旧什么的，没这个力气，也没这个心情。”
换言之，我们各过各的，懒得和你说话。
你说的那些，权当没听到。
清夜皱眉解释道，“凌，你知道，光是我的催魂术，是困不住你的。”
如寂斜睨着他，目光轻浮。
清夜仿佛浑然不在意他刺骨的冷淡，端过去一碗稀粥，放到他面前，见他无动于衷，放到一边的八仙桌上。
他一腿支地，一腿压上锦绣的被子，唇瓣渐渐凑过去，两人的呼吸温热可辨。
如寂目光如冰，往后躲去。
清夜温柔万分，“你果然是生我的气……”说完拉住他的脖颈，两人的头额贴在了一起。
嘴唇轻轻擦过，只有痒痒的短短一刹那。
如寂厌恶地别过脸看床帐。
清夜一愣，转而笑道，“你怕会勾起以前的感情？凌，你本来就忘不了我的……”
忘不了？
呵呵，他的自信是哪来的？
如寂不带一丝犹豫，狠狠地温住清夜的唇瓣，熟悉到不可否认的温热感和气息让清夜猛然一颤。如寂牙齿细细啮咬，然后迅速地滑进湿濡的舌头，娴熟到完美。
清夜黑玉般的头发滑下肩膀，随着起伏的胸膛摆动。
他的重量完全落在如寂身上，如寂则靠在床上，半分力也不用。
双眼冷冷地看着眼前细长的凤眸染上一层情欲的迷醉。
门外人影晃动，咯吱一声，门已经拉开一小条缝，外面的人却突然停住，又退了出去，轻轻敲门。
“二哥，你在里面？”
如寂猛然推开清夜，擦去嘴边的银丝，风流一笑。
“南淮城十里烟花，在这里待了三年，皇弟的技术是否进步不少？”
冷光氤氲在清夜眸中，仿佛是实质，能浸得人发冷。他理了理衣襟，把被子拉到如寂胸口，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开门。
“什么事情？”
声音十足的不耐烦。
陆月在外面道，“安如絮找来了。”
清夜顺手带上别在腰际的一小方丝巾，吩咐道，“我去见他。”说完转了半个身，往里面瞥一眼。
“你陪他。”
如寂眯着眼睛望向强光中面目模糊的尉迟陆月。
尉迟陆月，尊贵的福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