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 梅宴
回到无夜宫的别院，里面传来吵闹声，如寂脚步不变，踱到门口，依稀看到里面一个美少年怒气冲冲地站着，脸上憋得通红，嘴角委屈地扁着。
无帝温柔地劝道，声音如晨间的雾气般朦胧：“莫如，别闹了，红梅宴每个院的主人只能携一位亲眷前往，历来如此，没有破例的。”
“那为什么带他去而不是我？”少年声音尖锐，切斯底里般听着难受。
无帝脸色阴沉了许多，眼神上挑，冷淡地看着他。
莫如瑟缩了一下，又软道，“宫主，莫如什么也没做错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几天来你……”说着爬上他的膝盖，双手抱着他的脖颈，主动送上嘴唇。
一时间，里面只有缠绵的呼吸声。
如寂想了想，头靠着门廊，静静地等着。
两人分开后，莫如眼神迷乱，嘤咛一声又抱住他，嘴里撒娇道，“宫主，莫如想去嘛，我听闻当今圣上与淑妃，成王爷与王妃都曾相携出席过红梅宴，人说‘一心一个白头人’，莫如想的难道宫主不知道么……”
无帝浅浅地笑，漂亮的手上下抚弄着他的背脊，引得莫如阵阵战栗。
月白色的帘子沾着早上山间的湿气，扑面有些冷涩。一个带着盅惑的声音平稳地说道，“莫如想要本宫作你的白头人，本宫早早就知道。只是，你实在是自作多情。”
莫如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看着他。
“宫主，你……”
无帝一把推开他，起身理理衣服，却再也不看他一眼。“本宫话说得很清楚。你可以走了。”
莫如柔弱震惊的表情倏然抹上嫉愤，“宫主，你的身份墨竹轩里只有我知道，你一直带着他，他哪一天知道了……风声走漏，可是触犯了朝廷的大忌……你……”
接连的家具碰撞的巨响，如平地惊雷，令闻者胆寒。
闻声赶来的下仆，看到如寂，惊疑地问道，“九公子，这是怎么了？”
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如寂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笑，眼中如若水波荡漾，让他们顷刻间便沉了进去。
还在愣神，眼前的美人就被屋子里的人拉了进去，力道蛮横，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然后喜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杵着干什么，进来把莫公子带回他的房间，关起来找人看着。”
他们这才胆战心惊地进去，屋内摆设精美雅致，一个镂花五斗橱下躺着莫如，已经不省人事，额角一块乌青隐隐透着血迹。
莫如公子不是宫主大人跟前得宠的妙人吗？？自从两年前得宠，红梅宴带的都是他，现下……
一个年纪就较轻的小仆从大着胆子抬头看一边的两人，先前的那个美公子自顾自地倒着水喝，宫主手执一绺他的长发，两人站在一起，绝可入画。
还想再多看几眼，宫主阴鸷的眼神就射了过来，吓得他立即帮忙抬着莫如出去。
屋内又陷入安静。
沉默了一会儿，无帝看着他一言不发，拨了拨头发，便拉起他的双手，轻笑，“生气了？本宫发誓，今天起，我不会再碰除了你之外的别人。”
如寂不看他，转头淡淡地说：“承蒙宫主大人错爱，本人无以回报。”
无帝见他口气客套有礼，不由调笑道：“安公子此言差矣，得知己如安公子，本宫主破一切难，越一切险。”
如寂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似有无限的浓郁深沉。
他突然璨然一笑。
一笑天下醉。
“宫主真会打马虎眼，明知本人讲的不是这回事。宫主乃当世风流，自有不可道于世人的隐私，只是，望宫主莫忘了本人的底线。抑或……”他扬着嘴靠近，声音渐渐放低，“我们只是床伴，那你究竟是谁，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切就都无所谓了。”
无帝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中的忧伤一闪而过，长长的睫毛覆下来，轻轻扑动。
“不要这样。你要记住，我不会伤害你。我要的东西，你最后会发现也只有一个。”
接近正午时分。
各院的一座座华丽的轿子纷纷起行，行了一小段山路，便来到一片地势平缓的山亭群。九曲连环，错落精巧，如寂耐着性子拖着极地的薄纱衣服，冷风迎面，那感觉和没穿没两样，面上戴着波斯舞娘一般的面纱，跟在无帝后面，亦步亦趋地来到倏然宽广的中央落梅亭。
无帝的背影，走路时向来无限风情。
现在仔细看，一路走来，能发现此刻他的肩膀却有些紧绷。
还没撩起帘子，就听到里面一个冷冷的，却带着不可名状的盅惑的声音：“本公子并不善酒力，福王，与我一起回敬展大少爷，二少爷的美意可好？”
亭子是四面镂空的，而两边摆了两座巨大的屏风，上面也是梅林雪景；另外两边是厚厚的帷帐，厚重却如蝉翼般透明。四面这么一围，里面再摆上数个火炉，既挡住了寒意，又能看到外面的梅花。
看到他们进去，客人们纷纷颔首，两方敬酒的人中，展风雷起身迎接，身姿挺直如松，他身边一个脸色蜡黄的青年，应该就是外面号称草包的大少爷展风宁了。
“无夜宫主昨日睡得可好？”展风宁以主人的姿态昂起下巴笑道。
无帝若有所思地瞥瞥一边依旧沉稳的展风雷，突然笑开了，“很好，很好，谢大公子关心。”说完若无其事地转头问展风雷，“请少主带位。”展风雷点点头，领他们走向人少的一排，展风宁呆站着，脸色黄中泛白，下颚紧绷。
“这里的座次本没有上下之分，只是大家都选在了一边，另外一边还有几个位子，这里剩下的只有……”
无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长桌的距离，有两个空位，紧靠着的另一个桌子，坐着两个人，两身黑衣，一个人黑得如同夜色中的精魅，一个黑得好似万年不波的沉潭。
如寂抬起头，随意地看着那两个人，还有他们桌子下隐约纠缠着的双手。福王的手一点点掀开暗夜公子的手腕处的衣料，在他的皮肤上摩挲。
无帝看了一眼如寂，摆摆手：“九儿喜静，我们去另外一边。”说完温柔地牵起他的手，在众人诧异下兀自走向反方向。
也许过了今日，无夜宫与暗夜不合的传闻又要不胫而走了。
后面有人咂嘴道，“听说宫主结了新欢，万千宠爱加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说话的是有南淮军第一勇士之称的郭荣参将，素日与展风雷交好，性格豪爽，作风勇猛，深得民心。
豪爽之人往往莽撞，在这里也只有他敢对无夜宫主说这种话了。
众人以为无帝会生气，岂知他只是一笑置之，拉着身边的情人一屁股坐下去，两人又旁若无人地耳语起来。
“今天的暗夜公子和上次的比你觉得怎样？”
“完全，是不同的人。”
“恩，无夜宫和暗夜打过不少交道，这个暗夜公子却一直让人捉摸不透，但仔细推敲，似乎戴过那张面具的人，统共有两个，一个正主，一个替身。”
“上次的那个六夜才是暗夜公子。”
无帝抿了口酒，揽着他往后一靠，“没错，阴狠沉稳如暗夜公子，也有按耐不住要会会某个人的时候……”
如寂无视他酸溜溜的口气，抿嘴笑道，“那你知道暗夜公子的另一个替身是谁？这个福王又是什么角色？”
无帝右手支颌推敲道，“福王尉迟陆月，在其母宁嫔死后交予德妃抚养，渊熙二十三年封王开府，领户部职，是太子党的砥柱人物。宫中对外声称宁嫔死于暴病，却一直有小道消息说宁嫔是被当初的玉贵妃害死的，福王至孝，却对这个传闻无动于衷，着实奇怪。他明面上和暗夜公子，呃……亲密无间，实则正好和暗夜公子，既尉迟清夜利用户部的职权和暗夜的组织人脉一举掌握帝都周边北方的经济脉络，并逐渐侵略南方，因此，在无夜宫的黑名单上也有他一份。”
如寂白他一眼，不耐烦道，“废话少说，你能知道的我也能知道。”
陆月的事情一直是如寂心里的一个疙瘩，当时陆月愤怒绝望的眼神明明如火焰般鲜明，如今怎么会选择与杀母仇人并肩而立？是伪装，还是心甘情愿？
无帝委屈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不满地说，“你塞了火药不成？”
如寂面无表情道：“我来月事。”
“哦，那我帮你揉揉。”
他顺势抱住如寂的腰，沉默了一会，呢喃道，“福王和太子，替身和暗夜公子……福王是那个替身？？”
“八九不离十，他们伪装得隐秘，凤舞王朝向来不允许官商勾搭，但若那个‘官’是天下第一人，又有谁能管？”
“不然不然。”无帝笑得潇洒，“这个天下第一人名不符实，他无论做到了什么，却一直被一个人的阴影攫获，至死不得脱身。他做的一切，是要证明自己，也是和那个人抗衡。”
如寂冷漠地说，“这个阴影曾经只想做照亮他前路的光明。”
两人一杯杯地喝下被烫得正好的梅花酒，一时沉默。
这两个人的姿势和语态，在其他人看来，缠绵悱恻，让人耳红心跳。
郭荣抓抓老脸，侧身对展风雷说，“看来缠绵剑莫如公子是被彻底抛弃了，本来以为他能撑久一点，想不到撑死也就两年。”
展风雷仍旧不动声色，细细吃着一块酒酿糕。
郭荣哀嚎，“大哥你有点表情好不好，别人看来我这样不是像个傻子！”
展风雷说，“表情像你这么丰富我看着都累。”
“切，白眼狼。”
品酒论诗，主宾尽欢，一时气氛谐和得无以复加。
东之极与西之极，坐着的两个人，与旁边的人笑语嫣嫣，好似永不相及的参商二星。
暗夜公子蒙着黑色的面纱，烟波扫过一个个对他报以瞩目的人，然后不经意般定在对面的两个人身上。
无帝半睁着狭长的眼，嘴角噙笑，薄薄的嘴唇慢慢吐着话语。
旁边的人靠在他怀里，懒得动一动似的，单手执酒杯，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那两个人，身影，发丝，长衣，全部缠绕在一起，两人一个面具一个面纱，却仍旧绝色浩然，天经地义一般在一起。
他低头转了转酒杯，突然抬头高声说道：“今日是梅花宴的第一日，行酒令，作诗文，年年如此，今日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郭荣听了第一个来了兴趣，他坐着听不懂不会说只能吃，腿都麻了又不能走，遭不耐烦了，他咳一声道，“暗夜公子请说。”
暗夜公子转起手中的杯子，低头道，“也不难，在场每人必须答三个问题，其他人提问，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罚酒。”
一个水粉色衣服的娇媚女子道，“若回答不属实怎么办？我们又不会知道。”
展风宁点头，“雪妹说得对。”
暗夜公子说，“在场有人知道的可以揭穿，没有人知道实情也没关系，本来就是游戏。问题没有限制，不过希望各位手下留情，问题不通过半数同意就作废。”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一阵窃窃私语后，大部分的人都表示赞成。年轻一辈的人甚至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窥探秘密和他人的隐私乃人类的天性，此话确凿无疑。
如寂眨眨眼，不由笑了，表情不变的展风雷看了看他，终于露出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