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帝王妻:璃妃传-第98章 花自飘零独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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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说出,只要我留在他身边,心里想的是谁,都可以容许的话。刹那间,我清晰明白地知道,我的心随着这句话痛到无以复加。
      八年,我已习惯平静如死水的不惊,心上包着一层薄薄的冰瓷,看似坚硬冰冷,但却被这句话,轻轻地一敲,顷刻成为齑粉,瓷始终是瓷,坚硬和冰冷都是伪装的表相。
      “奴婢谢主隆恩。”说出这句话,我知道,所有的伪装,在面对杀父灭族仇人的柔情时,依然会溃不成军。
      “这是朕最后可以应允你的,也是朕的底限,但你的人,除非灭国那日,否则,朕依然会将你囚在身边!”他收回抚着我脸颊的手,眸底,是片刻的凄泠。
      在他转身要离去前,我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轻声,但清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快灭安陵一族?为什么?您可以让父亲致仕,您可以留下族里其他无辜者的命,为什么,这万余人的命,在您眼中,就这么可以轻易地舍去?八年,我以为八年,我可以忘记恨一个人,我可以忘记,那鲜血的事实,可,我忘不了,父亲即便有其他的心,但,他始终没有做过大逆之事,为什么你轻易地可以相信,他有谋逆的野心?真的因为我怀了你的孩子,所以才导致你下定决心提前铲除吗?”一叠声的为什么,我甚至忘记要自称“奴婢”,每一句,都攫着心,沁着血,说到后来,接近哽咽,可,我没有泪水,我还是没有泪水,想哭,但,我竟然再也流不出泪来。
      他停步,沉重的叹息溢出,殿堂内,因着这一声地叹息,肃穆闷窒。
      “朕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你的命,可以留下你在朕的身边。”提到孩子,他的语意中皆是不忍再听的苍涩,“纵然下旨之前,朕已料到这般的结局,但,这道旨,朕没有办法不下,朕是西周的君王,但——”
      “南越使者临行前的那晚,姬太后与你所商定的,就是治我父亲这莫须有的罪名,对吗?她说过,要替您分忧,可您为什么要对天下人言,那封密函的内容,是我告诉您的?就为了璃妃大义这四字吗?”
      缠绕自己八年的疑问,还是问出口,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我望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痛,和我一样,那么深,那么重。
      “朕从没有告诏天下,那道密函的内容是你告诉朕的。”他低缓启唇,“朕诏告天下,璃妃大义,是指你自愿脱离母族,而并非因为其他。”
      转身,他望着我,眸光深邃,如同一潭深渊,但这潭深渊,却不再平静无波:
      “密诏的内容,是姬颜告诉朕的,朕虽未对外告知这层关系,但绝没有假借于你的身上。”他的眸光内有杀意顿现:“是楚瑜宣旨时,这么说的吗?”
      是,以天烨的个性,确是不会这样陷我于不义,如果真的这般对外宣告,父亲在临死前不可能还让我为他报仇,李太医复述事件经过时同样未曾提到过这点。
      只有楚瑜,在宣旨时曾说过这类的暗示,但,当时,只有我和他在场,如果我现在一口咬定是他,那么,他完全也可以抵赖,况且,他手握重兵,在朝内的兵权仅次于太尉,亦是天烨的亲信,即便天烨此刻起了杀心,但,焉知,这其中几多乾坤呢?
      在所有真相未明前,我何必再卷进是非中。
      楚瑜讹传旨意,担的是欺君之罪,他既知而为,则,背后的原因,恐怕更是此时的我,所不能去触及的。
      “各种缘由,奴婢不愿再提。”我恢复常态,不是他陷我于不义,知道这点,就够了。
      他缓缓走近我,当我们近到,呼吸都可以缠绕,他却并不拥着我,只静静地望着我,柔声:
      “当年,朕真的很想我们的孩子能诞下,可,你还是选择放弃,那一刻,朕其实已经知道,一切都不可能继续,但,朕可以对所有人绝情、负爱,对你,始终忘不了。你用了八年,来忘记恨,朕用了八年,试图忘记你。但,当朕看到白樱的时候,朕知道,哪怕仅是你的影子,朕都愿意去接受。而,在你姐姐离去时,朕并不试图去找她的影子。”
      我该笑吗?这样的话,曾经,可以轻易打动安陵宸,因为他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明知道,家族要的,是虚情假意的承恩,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所以,安陵宸到最后,剩下的仅是心死。
      这个曾经美好到不知道深宫险恶的女子,盛开于深宫,也凋零在九重宫阙。
      亲手将她折下花枝的人,就是她最爱的夫君,花离开花枝,盛放过后,必定是更快的枯萎腐败。
      赏花的人,仅能看到明媚鲜妍,却看不到,花离开枝的噩运。
      “请皇上,怜惜眼前可惜之人。”我垂下螓首,声音平和。是的,白樱才是他现在该去珍惜的,而,我和他的路,早就已经不可能再继续。
      沉默,此刻的沉默,原来更能让人心痛,当所有声音骤然消失在空气里,这寂冷辉煌的大殿,空旷到每一声的呼吸,都会有轻缓不一的回音,一脉脉地映出彼此,并不沉默的心绪。
      “留在朕的身边,这一辈子,这样,就好。”当他的声音打破寂静时,我的呼吸,分明停滞了一下,我抬起眼眸,凝望着,这个男子,以最近,同样是最远的距离,凝望。
      他的眸底,没有隐藏,刻满了,深隽的情意。
      一切都回不去了,曾经一切的牵绊折磨,终于在,我们发现彼此深爱的时候,都化为无尽的伤害。
      “奴婢会一直留到国将不国。”我淡淡而笑,妄图将这瞬间的柔情摧毁,但眼底的情绪还是泄露了我真实的想法。
      闭上眼眸,我不要让他看到,在我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的身影存在。
      闭阖的瞬间,他揽我入怀,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双手颤抖地同样拥住他,如果这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我可不可以不放手,我可不可以自私到忘记杀父灭族的残忍。
      但时间,不会静止,我必须要放手,他也必须要松开揽住我的手。
      “皇上,该用晚膳了。”佾痕的声音响起。
      其后跟着顺公公不悦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让佾痕不要进来打扰您,但——”
      “朕知道了。”他缓缓启唇,一分一分,松开拥紧我的胳膊,我迅速抽离抱住他的手,转过脸去的瞬间,一颗清泪悄然坠落。
      心底,随着这颗泪的坠落,渐渐归于初时的淡漠。
      我,终于,能流泪了。
      因为他失去眼泪,因为他,又能流泪。
      原来,今生,我欠他,要还的,就仅剩眼泪了。
      佾痕从黄梨木衣架上拿起龙袍,欲替他更下便袍,却陡然发现龙袍颈部的问题,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指着颈部的修补处:
      “你怎么当的差,竟然把皇上的龙袍都损坏了,以为这样修补,别人就看不出吗?”
      她厉声指责,却被天烨伸手拿过龙袍,手磨蹭过我修补的地方,唇边,隐隐嚼出一丝笑意,但却,带着一抹悲凉,道:
      “佾痕,下去传膳,这里,由她伺候朕即可。”
      佾痕回身盯着我的眸光,充斥着冷凌,顺公公则识趣地与她一起退下。
      我从他手中取过龙袍,亲手替他穿在便袍外,昔日,我只替他更过衣,今时,我却第一次替他系上龙袍,手,触到龙袍表面的金丝刻线,有微微的碎痛,那明黄,如天涧,横亘在我们之间,再也无法逾越。
      晚膳依然是满目的锦绣,他略略动了几箸,便放下象牙箸,我伺立在一边,听到李德海适时的声音响起:
      “皇上,今晚翻牌否?”
      他的手移在那银色的盘子上,滞了下,依然翻下一块牌子。
      “宸贵妃伴驾!”李德海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我的心中,竟然还会品到一阵涩苦,要他怜取眼前人,不是我吗?
      口不由心,言不由衷,说的,是此时的我吗?
      放下吧,该放下,否则,我只是该被万人唾骂的不孝女儿。忘记家仇,忘记弑父的恨,我不可以!
      我的神情,却还是落进顺公公的眼里,我看到他眉心蹙得那么紧,望着我,他肥白的脑袋,轻轻,不露痕迹,无奈地摇了一下。
      当天烨起身,往偏殿书房走去,顺公公并未紧跟,吩咐:
      “今晚,萱滢值夜。”
      其实,今晚该是我当值,顺公公此举,又一次的助我于无形,身为大内总管的他,我在为妃时都未许过他多少好处,唯一的,便是一罐茶罢了,可,入宫至今为止,他是除了吟芩之外,再一个,对我默默相助的人。
      静夜无思,望舒趁着晚上空闲,依然替我制作着茯苓酥,我信步走到宫外,有多久,不曾这样,信步在宫中的甬道上了呢?
      转朱墙,低绮户,照无思,不知觉,已走到太液池边,池边,却早站着一人影,听得我脚步声,转身,竟是五王。
      他依然着明蓝色镶金丝的锦袍,但眼底,再不似往昔般,蕴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是帝太妃之子,论辈份,亦算是我的表哥吧。
      八年间,依稀听得,太后在帝太妃出家,为五王指了婚,王妃的出身,不过是朝内一名二品官员的女儿,本来,论资历,是配不得亲王的,但太后此举,是种轻视,也借机让五王成婚后必须离宫迁居亲王府。
      小言和亲前的话,依然记得,彼时,她无望地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也拗不过和亲的圣旨,如今,她所爱的男子,同样,事事都不由己,帝王之家,尊贵如天烨,又何尝都能率性而为呢?
      突然又念起天烨,让我莫名觉得自己可悲。
      “奴婢参见五王。”避无可避,行礼是首要的。
      “起来。”他声音低暗,“本王今日进宫替母妃收拾剩余的衣物,想不到,终于有一天,是要彻底告别这个紫禁了。”
      “告别?”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皇上今日早朝下了旨,划分陇西为本王的封地,并封本王为陇西王,后日,本王便该启程前往陇西了。”
      “焉知非福。”我脱口而出,陇西本是贫瘠之地,按说,亲王,所得封地,虽不富饶,也不在至此,但,天烨此为,或许,也是放过五王吧。
      他留于镐京,未必会是好事,远离是非,何尝不是塞翁失马呢。
      他轻轻一叹,道:
      “自从丞相失事,母妃出家,本王就一直活在忐忑中,如今总算是解脱。索性,替母妃将衣物都带到清莲寺,也免得日后,再差人来取。”
      “此去陇西路途遥远,王爷多加珍重!”
      “再远,都没有小言去的地方远,至少,本王还是在西周境内。”
      他提到小言的神情有一丝落寞,他们,恰是有情,可无份,但,即便能在一起,能相守的时间,或许,还不如俩俩相念,来得更为长远吧。
      “不管在何方,都是共这一轮月。”我遥望,挂于苍穹的弯月,他也抬首,凝向苍穹。
      这一别,除了无忆,我在镐京最后一个亲人,都不在了,而,五王,直至终老,也再未踏足镐京。
      从御池回来,昭阳殿内的烛火已熄,我回到屋内,望舒已将糕点盛在碟内,我却突然不想用,怔怔地看着,心底,不复静好。
      她似漫不经心地,轻语:
      “摄政王明日带无忆进宫,会经过太液池。”
      她的话将我神思拉回,问:
      “你刚见过李太医?可说是几时?”
      “这几日头疼,去问他开了方子。应该是陪太后用完午膳后。”
      “谢谢。”我未去深究她刚眼底浮过一丝的异样,因为又可以见到无忆的欢喜,将我心里填得满满的,这种喜悦,是任何其他所无法比拟的。
      当晚,睡得不深,我的睡眠本来就浅,心中念着无忆,更加无法入眠,四更天,望舒还未起,今日该是她当早值,我见她还在沉睡,轻轻起身,梳洗整齐,往寝殿行去。
      萱滢见我来了。冷冷地说:
      “皇上马上就要起,今日的午膳不必预备,皇上会去永乐宫陪太后用膳。”
      他也会去永乐宫?那么,岂非会见到无忆,我的愣神,让她更加不悦:
      “听清了吗?”
      “是。”
      她不再理我,离开殿内,我听到里间天烨的声音的传来:
      “都进来吧。”
      我击掌,传伺候梳洗的宫女,随后,推开殿门,带着她们鱼贯而入。
      他穿着白色的寝衣立在窗前,明黄色的薄纱里,依稀可见,宸贵妃依然甜甜卧睡。
      我复低首,故做镇定地走到他面前,从后面宫女的托盘中取出漱杯,递至他面前。
      “朕自己来。”
      他依次漱口,洁面,然后坐至镜台前,我拿着白玉梳,细细替他梳成髻,他从铜镜中望着我,神色莫辨,见我梳,已转身面向我。
      我从一边宫女托盘上,取过冠冕,戴在他的髻上,再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轻轻在他颔下系结,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眸,但,遮不住他深深凝望着我的眸光,这种凝望,将我心里一缕缕,填进的,都是更深的绝望。
      做完这一切,身后两名宫女已拉开朝服,天烨背身将手伸进宽大的袍袖中,我方上前,取腰带束在朝服之上,将绶带打成回环,并蹲下身子,欲抚平一应褶纹,素指抚过十二章纹时,还是莫名地有丝清冷。
      他的手却扶住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低声道:
      “朕说过,除了太后之外,无需对任何人俯身。”
      我悚讶地望着他,他薄唇轻启:
      “上朝。”
      我站立在殿内,恍惚间,明黄色的薄纱帐里,柔若无骨的手轻掀幔帐,宸贵妃娇美的脸上,翦眸凝向我,渗出些许哀怨。
      服侍完宸贵妃,已是五更天。
      我从殿内走出,顺公公正从外进来,见我,道:
      “今日皇上午膳会去永乐宫,你一并伺候着。”
      我望着他,他已急匆匆往一边而去。
      无忆,想不到,第一次,你的父母正式见你,是这样的场合,我嚼到无奈的苦笑,万般都是命,阴差阳错地,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或许,我不该残忍到,剥夺天烨做父亲的权利,让他不知道世上,他的皇二子,真实的存在着。
      但,如果不这么残忍,无忆就必将陷进皇嗣的纷争中。
      他的母妃已经是被贬的宫女,丝毫不能护他周全,所以,做摄政王的世子,该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我不该去质疑当时的安排,仅因为一时的柔软不忍,就使无忆的人生从此受到丝毫的颠覆,那样,我将无法坦然,也将再无面目去见安陵的祖辈。
      回到屋内,望舒已起身,看着我神不守舍,道:
      “放不下过去,就放不过自己的将来。”
      “你今早是故意让我去当值?”
      “是,我想你更清楚地看到,他现在所宠的后妃是谁,这些,是存在的事实,顺公公以为让你回避就是保护你,但,却实是将你愈加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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