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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他是没可能以身量为由顺理成章地躲过去的。
     当然,他不像西门晔那样连套换洗的衣物都没有,大可从自个儿行囊里挑几件衣裳扮成小厮或上回的「野人」。可景玄会派人假扮成他引西门晔上钩,显然对他二人的关系有所知悉,如今掌握着城门关防的流影谷人马又多半已受到他们的控制……在此情况下,一名持剑的穷酸青年和一名气度不凡的老人这样的组合,怎么想都称不上万全之策。
     可若分头行动,他又放不下那个连「深入敌后」都得挑一个出身世家的富商来扮的人。
     西门晔或许善于隐匿真心作戏算计,可要演好一个与自个儿背景相差极大的角色,却不是单靠隐藏情绪冷静计算便能办到的——更别提这个足称勋贵的世家公子向来前呼后拥,这辈子只怕还从没有过独身和关防打交道的经验了……有自个儿在旁,至少还能在必要时临机应变替他寻觅说词圆谎;若让他自个儿行动,要是在入城时出了什么岔子,今日的一番安排全付诸流水不说,甚至还可能因此暴露了二人的行踪、坏了二人化明为暗的计划……而这种结果,自然是凌冱羽所不乐见的。
     要和西门晔一道入城,又要确保敌方不会联想到他二人身上,最好的选择,自然只剩下了那么一个。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外如是。
     思及此,饶是凌冱羽心下对易容成女子仍存着相当的抗拒,却也不得不顾全大局承担起了他自个儿造成的窘境。将原先给自个儿预备的长袍和用来做假胡子的动物毛皮递给了西门晔后,青年狠下心一咬牙,拿起那件间色长裙和成套的对襟上衣默默地躲到了角落。
     女装就女装吧!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能达成目的,区区女装又算得了什么?便怀着如此心思,凌冱羽怀着有若上战场赴死的悲壮褪下了外衫,却没想到他的灾难直到此刻才真正展开。
     敢作敢当的青年忽略了一件事:他连这套衣裙的样式都认不出,又怎会晓得穿上去会是怎生模样?更遑论如何穿上了……也因此,当西门晔顺利地将自己塞进那件稍紧的长袍之中、正琢磨着该怎么贴上假胡子时,凌冱羽却在将衣裙摆弄了半天后挫败地发现自个儿根本无处着手,只能傻傻地同手中的衣裳干瞪眼。
     而如此窘境,自也全入了一旁时刻关注着他的西门晔眼里。
     望着前方手捧长裙、全身上下只罩了一件单衣的心上人,便连向来自认克制力过人的流影谷少谷主也不免有了片刻的踌躇……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压抑下瞬间蔓生的遐思绮念之后,西门晔双唇轻启、刻意以公事公办的冷峻音调同对方开了口:
     「需要帮忙吗?」
     如此音声一出,立时引得前方的青年一阵剧颤。本自傻瞪着衣裙的明眸抬起,却没有太多理所当然的戒备,而是一种……或可称作自尊心受创的情绪。只是凌冱羽既然已理智到做出了穿女装的决定,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情绪影响计划的进行。也因此,短暂的内心交战后,早已万分挫败的青年更加挫败地一声长叹,点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得他应允,西门晔登即将手中的动物皮毛搁到了一边、提步上前接过衫裙替青年整治起了衣装。
     自那日达成和解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虽有所进展,可距离旧日的关系却仍有着相当的距离,自也鲜少在疗伤之外的时候如此亲近……望着青年优美的侧颈,以及单衣下微微敞露的锁骨线条,饶是西门晔已竭力压抑,喉头却仍不可免地起了几分干涩。
     尤其在凌冱羽全无戒心地听从他的指示动作、顺从的张开双臂让他帮着套上了那件对襟上衣之时。
     「虽早知道你对衣着打扮向来讲究,可连女装都如此了解,实在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
     带着几分外显于面上的讶异,任由对方替自己打点衣着的青年半是感慨半是钦佩地道,却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此刻升腾的欲望和所禁受着的煎熬……西门晔的动作或许还不到熟练的地步,却同样没有多少犹疑和停滞,就好像他早就牢牢记住了每一个步骤,所欠缺的,也仅仅是实地的操练而已。
     伴随着浮现于脑中的认知,凌冱羽心思一转,已是带着好奇的一问脱口:
     「呐、这也算是名门公子必备的技艺之一么?听说有钱人家的少爷身边都少不了几个打小跟着、日后可收作添房的美貌侍女,莫非你便是由此——」
     「你确定自个儿真该在意的,是这些枝微末节么?」
     探问的话语未尽,便给身后男人嗓音异常低哑的一句反问打了断。闻言,凌冱羽先是一怔,而旋即因那音声里潜藏着的压抑明白了西门晔话中的真意。原先给身上裙装转移了的心神瞬间拉了回,而在意识到彼此眼下过于暧昧的态势后,不再「无知者无惧」的青年「刷」地胀红了脸。
     此刻,他和西门晔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足咫尺。那双曾几度将他紧拥入怀的臂膀正半环着他的身子替他罩上罗裙,宽广的胸膛亦正因手头的动作而隔衣贴靠着他的背脊……这是那个对己怀抱着深深情思、甚至还曾出手轻薄过他的西门晔啊!可他却对此毫无防备,傻傻地在那儿提些风花雪月的事儿,甚至还要对方主动提及才——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凌冱羽面上霞色未褪,胸口却已迥异地泛起了一阵揪紧似的疼。
     ——他,竟还是那么样地信任着西门晔么?
     毕竟……这样全然出于本能的反应,绝不是几句和解和承诺能换来的。
     凌冱羽不晓得身后的男人是否也察觉了这一点,却已再难恢复初时源自于驽钝的镇静。轻轻洒落于头后的吐息、包裹着周身的温暖……所有的一切全在此刻变得无比鲜明,再加上先前那低哑的嗓音透露出的、西门晔正竭力克制着自身欲望替他更衣的事实,青年只觉身子一热、双膝一软,竟就那般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
     但以二人眼下的姿势,这落下的躯体最终的归处,自也只可能是身后男人半环着他的肩膀和胸怀了。
     原先似有若无的接触,在这一刻便作了不容置疑的紧密。
     「本以为你会更防着我的。」
     顺势收揽住怀中身子的同时,西门晔叹息着开了口,音声压抑之外更添了几分交杂……入耳的话语让凌冱羽不由得微微一震,双唇微张想解释些什么,却因终究没能组成任何合宜的字句而只得紧紧抿了上,同时于对方的撑持下重新稳住了身躯。
     而那双将他温柔环抱住的臂膀,也在他站稳脚步的那一刻就此松了开,却连分毫迟疑留恋都不曾显露。
     「好了。」
     他听见西门晔这么道。仍旧稍嫌低哑的音色,却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近在咫尺、亲昵得有若呢喃……恰如此刻已然远去的、那本自环绕着周身的温暖。察觉到心底蓦然因之而起的失落,青年不禁有了片刻的怔忡,足过了小半晌才终于理解到西门晔的那声「好了」所指为何。
     ——那件曾让他手忙脚乱了好一阵的浅葱色衣裙,如今已然稳稳当当地穿在了他的身上。
     但此刻的凌冱羽却已无心在意这些。
     他只是轻轻道了声谢,却在话音流泻的同时意外地发现了其中透着的几分艰难……他不晓得西门晔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否明白这样的反应可能意味着什么。可不论答案为何,对方显然都没有破坏当日承诺的打算——西门晔只是轻拍了拍他的肩,而旋即绕过他迳自回座、拾起先前搁下的那块动物皮毛重新研究起了易容的方法。
     望着男人此刻甚至无需作戏便已有了那么几分沧桑之感的背影,凌冱羽胸口一紧,心思数转间,属于在乎的那一部分终究占了上风。停驻多时的脚步因而迈开,他小心翼翼地撩着裙子上了前,在西门晔略有些讶异的回眸中蹲坐了下。
     「我来吧。」
     他故作轻松地道,同时伸手自男人掌中接过了毛皮,「让少谷主鼓捣这些确实也难为你了……胡子和老人妆的部分就让我来吧!等会儿我上胭脂水粉的时候还须得靠你给些指点呢。」
     「……这是在套我的话么?」
     明白青年如此举动所代表的示好之意,西门晔心下一暖,遂也借脱口的反问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无奈他虽精于词锋,在这方面的水平却是有限。一旁的凌冱羽根本没理解到他是在说俏皮话,一时还很困惑地侧头回想了下自个儿的遣辞用句是否有什么不恰当之处……如此模样让瞧着的西门晔不由得一阵尴尬,只好看似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
     「你似乎理所当然地认定我连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事都十分了解。」
     「事实不正是如此么?」
     这才明白先前那「套话」二字所指为何,已然想通西门晔用意的凌冱羽心下莞尔,索性也顺着对方的话头玩了起来。「毕竟,少谷主连那样复杂的裙子都晓得如何穿上了,区区胭脂水粉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是略知一二而已。这话用在柳——东方煜身上,想来会更合适些。」
     「呃……」
     凌冱羽虽也明白东方煜当年的「盛名」,但以他的立场,自是不方便对这句话加以评论的。心下暗叹西门晔说笑玩闹的功夫实在有待长进,青年干笑两声后彻底放弃了将话题延续下去的打算、转而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的易容道具上头。
     他所未曾留意到的是:彼此间曾一度拉远的距离,却已在这短暂的交流中再次拉近了许多。
     可这一回,西门晔却没有再次「提醒」对方的打算。
     先前出言警告,不过是为了防止自个儿失控的手段。眼下既无了失控的危险,面对这梦寐以求的一切,他唯一该做的事自也只有那么一件——
     那就是在不得不回归京中、再一次面对那样险恶的算计谋划之前,好好享受这最后的一份安详与宁静。
     
     辰时三刻,天方亮透,城东一处胡同口的小面摊便已是高朋满座。络绎不绝的来客很快便让摊上仅有的两名人力忙得连会帐都腾不出手来……好在那些个抢先来尝头汤面的都是熟识的老客,也不须伙计逐一计算帐款,同老板招呼一声、搁了银钱后便将位子让给了后头饥肠辘辘的其他客人。
     「老陈!我钱搁这儿啦!」
     「好哩!连爷慢走!」
     同老板招呼一声后,那位曾与凌冱羽有过短暂交集、也是常客之一的连城起身离开了面摊,却不像以往的十个年头那样早早便至流影谷内听候调遣……美味的食物可以填饱肚腹,却怎么也消除不了胸口的失落。望着清晨时分依旧显得有些冷清的街市,以及远方隐隐透着一丝阴霾的天空,驻足片刻后,这理当与多愁善感沾不上什么边的中年汉子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幽幽长叹,满载苦涩地。
     ——一个多月前,他还是满怀雄心壮志、一心盼着能在少谷主的带领下壮大流影谷的四海堂中层干事;可在连月来让人措手不及的诸般风波打击后,从今天起,他便得离开原先人人称羡的实权职务,到谷主隐居的「东苑」当起一个名头很大、却没什么实权可言的采购总管了。十多年来的努力就此付诸流水,自然对这名正值壮年的热血汉子带来了相当大的打击。
     虽说……这打击再大,也大不过那个导致了一切的事实给他、流影谷,甚至整个江湖所带来的冲击。和那件事相比,他这明升暗降的职务调动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自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遇袭至今,也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回想起那晚炸响于天际的红色烟花,以及继之而来的、恶梦般风波不断的三十多个日子,连城吐息微滞,本就相当郁闷的心绪,亦随之降到了谷底。
     那天傍晚,办完公务回城的他偶然结识了一名打算入京闯荡的年轻剑客,正同对方介绍起加入流影谷的好处时,却赫然见着了天边炸响的、那朵流影谷内部等级最高的示警烟花。眼见情况紧急,他虽对那名姓凌的青年有些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在匆匆交代两句后便即撇下对方、动身赶往了示警烟花所在的方向。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个外表瞧来一派生嫩的青年竟是个绝顶高手,不仅轻易便追上了他,更在听他解释完那朵烟花的意涵后身形一闪、以着连城难以企及的高明轻功往事发地点匆匆奔了去……连城虽觉对方的举动有些可疑,可当时情况紧急,双方实力的差距又是极大,他唯一能做的,自也只有尽可能加快脚步赶往发讯处而已。
     可当连城和其他在附近的流影谷成员先后赶到事发地点之时,唯一见着的,却只有那块平整异常的空地。发讯的人人踪已杳,那个因他的话而循线追来的神秘高手也同样失了踪迹。若非几个有刑侦经验的弟兄由四近残留的痕迹确定了该处曾有过的埋伏袭击,只怕任何人都会怀疑那朵示警烟花会否是某个混账开的玩笑。
     但随着事态逐渐明朗,当他们终于弄清那个失踪的发讯者身份时,随之而来的沉重打击却反倒让他们冀望起一切不过是场闹剧了。
     ——因为他们失去的,是整个流影谷除谷主外最不能失去的人。
     也正因为深明事情的严重性,就算无人调遣,连城和同僚们也都自发地参与搜查寻找少谷主的下落,同时尝试着还原、厘清那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连着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努力后,他们唯一得着的,却只是另一个更让人痛心的事实。
     那晚设伏暗害西门晔的,是作为流影谷第二顺位继承者的西门昊。
     尽管西门昊对此严词否认,也曾试图将矛头指向另一个可能的得利者西门阳,可随着调查逐渐深入,逐一浮现的罪证却让他所有的辩解全都变得苍白无力。谷中群起的激愤让再度召开的族议很快就有了决定——剥夺西门昊的一切职司权力关押候判,并由西门阳暂代少谷主之职,在几位执事的协助下共同掌理流影谷的诸般运行。
     这些心心念念着掌权的流影谷高层,全都刻意忽略了流影谷仍有一位谷主存在的事实……可面对族议上明显枉顾了谷主权利的决议,身为流影谷谷主的西门暮云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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