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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要他当着对方的面退避三舍,仍在气头上的青年也是万万不肯的。当下只是微微低头借垂落的刘海掩下颊上微微泛起的霞色,同时双唇轻启,冷声问:
     「少谷主有何贵干?若是对饮食不满意,恕在下无能为力。」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
     瞧他明显闹着别扭,西门晔虽有满腔的冲动想将青年就此拥入怀中,却仍是逼自己在距离对方两步之处停下了脚步,既拉近了距离,也不会过于激起对方的防备……「可说实话,即便到了今日,我虽知自有过,却依旧……不曾有过丝毫后悔。」
     「你——」
     刚听得西门晔道歉之时,凌冱羽本还以为他终于懂得反省了,怎知紧接着又是那么一句,音声听来更似一片坦荡?胸口累积的数日的怒气仿佛在此时一口气迸发,原先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只是那有意斥责对方下流无耻的话语还未曾脱出,便因眼前见着的、男人苦涩中交错着温柔与疼惜的目光而给硬生生地扼在了喉头。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你的……打从水潭之事后,面对你时,我便再也扯不起分毫虚伪的情绪,又如何能为了得到你原谅而加以欺瞒?」
     西门晔微微苦笑道:「即便这一年多来一直苦苦压抑着,可那份思念和渴盼依旧是无法磨灭的……当一个人终于得到了自己最最渴望的事物,即便只是片刻、即便只是幻梦,那份心情也该是喜悦,而不是后悔……不是么,冱羽?」
     这个问题,凌冱羽自然是没可能回答的。
     他只是因那句「当一个人终于得到了自己最最渴望的事物」而红了脸,却又因对方提及「片刻」、「幻梦」几字之时流露的苦涩与黯然而一阵心疼……难以面对的结果自然只能是沉默。他重新低下了头,身子名为戒备的紧绷却已放松了少许。
     西门晔自也察觉了这一点。
     可这一回,他没有顺势上前贴近对方,也未曾抬掌轻抚那张总能轻易动摇他心防的清俊容颜,他只是稍微退后了步,整了整衣摆后于青年面前落了坐。
     「但不论后悔与否,错了的事,便是错了。」
     他叙述的音声平稳,与青年相对的目光坚决而恳切,「这样的错,我不会再犯。自今而后,非你首肯,我断不会有分毫轻薄。」
     「嗯……。」
     而换来的,是青年唇间逸出的一声轻应。
     明明该算是自个儿所期盼的结果,可真正得着之时,凌冱羽心底却升不起多少应有的轻松或喜悦——他确实很气西门晔那天无视他的抗拒强行……抚慰,也气对方全无反省之意的表现,可望着眼前笃定立下誓言的男人,不知怎地忆起的,却是去年秋日的那次别离。
     这样的抗拒,换来的……会否又是西门晔眉间日渐积重的郁色?
     青年眸光微垂,视线落向彼此间隔了三尺余的距离,而又复凝向那双蕴有深深情思的眸……内心深处,打重逢以来便不住骚动着的某种情绪瞬间充塞了胸口,让他终在沉默片刻后轻轻别过了头。
     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早在帮着西门晔处理伤势的那晚,他就已发现自个儿心底对西门晔的在乎了,不是么?明明是那样在乎,那样重视的,又何苦因心底存着的一口闷气而选择逃避和冷遇,结果谁也不曾痛快?
     眼下二人虽偏安于此,可待西门晔伤势好转后,却终还是须得入京面对海天门搞出的烂摊子的。到了那个时候,彼此的一举一动兴许都攸关成败生死,难道他还真这般为了一己之私而继续使小性子为难西门晔?
     更何况……彼此之间的过往和恩仇,折磨的从来就不只是他一个人。
     思及淮阴一别、自个儿于半梦半醒间瞧见的那双眼,以及白堑予转述的、西门晔走火入魔甚至呕血之事,凌冱羽一声低叹,再次正面望向西门晔之时,眸中已是一如往昔的澄澈、明亮……与信任。
     恰如那始终给彼此恩怨压抑着的本心。
     瞧着如此,西门晔微微一震,一时竟忍不住立起身子抬手触向那张清俊的容颜——却又在真正触着前猛地收住了手。
     承诺言犹在耳,又如何能轻易背弃?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那停于半空的手才刚要收回,便先一步给前方的青年抬掌握了住。
     而后,就此牵引着,延续着先前未尽的轨迹覆上了青年的面颊。
     感觉着掌下肌肤平实而富有弹性的触感,西门晔先是怔了怔,而在片刻停驻后,反手握住了青年牵引着自个儿的掌。
     「你总是……一再让我惊奇。」
     似曾相识的话语,似曾相识的情境,唯一不同的,是当时怎么也挥之不去的绝望与悲哀,如今却已分毫不存。
     余下的,只是那早已深得无法磨灭的情意,以及因青年的宽容而于心底漫开的暖意。
     西门晔笑了笑,有些想上前拥住对方,却终只是挪动了身子紧贴着青年身畔重新坐了下。
     而凌冱羽没有拒绝。
     尽管心绪仍不可免地因那陡然贴近自身的温暖而有了一瞬间的紊乱,可继之而起的、那熟悉而令人眷恋的安心感,却仍让青年选择了接受。
     一如那仍然交握着的掌。
     去年秋天,他们也曾经像这般握着彼此。可不论是给蒙在鼓里的他,还是自认算无遗策的西门晔,都未曾想过那一别之后的重逢,会是那样难堪而令人心碎的场景。
     在那之后,他本来全无一丝阴霾的心境经历了许多的转折,从憎恨、挫败到迷惘,再到之后的恍然与重振……纵然心头的结未解,憎恨也依然萦怀不去,但在经过师兄开解、又亲眼目睹西门晔重伤的情景之后,义理之外,他心底究竟孰轻孰重,答案早已无比鲜明。
     ——尤其在有「共抗海天门」这个大义的旗帜在前的此刻。
     所以,暂且放下吧?
     放下……那搅乱他心湖的仇怨,让一切回复到最初,回复到他赶回行云寨、却在烽火中见着那神似而形非的身影之前,那样仍单纯着信任、仰慕着对方的时候。
     就算只是自欺欺人也好。
     感觉着自掌心传来的温暖,凌冱羽稍微侧了侧身子让彼此目光相对,而在片刻沉吟后、问出了那个打十天前便一直横亘于心头的疑惑:
     「先前一直不曾问你……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一时大意又过于自信,所以中了埋伏而已。」
     而得着的,是西门晔明显过于轻描淡写的回答。
     虽知他多半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可凌冱羽既然问出了口,又岂是如此轻易便能善罢甘休的?清亮眸子一瞬也不瞬地定定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执着之情溢于言表——瞧着如此,流影谷少谷主心下无奈,却仍在迟疑半晌后将当日的经过尽数道予了对方。
     或许是不欲让青年担忧,也或许是这趟失足对他而言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明明是颇为凶险的事,西门晔叙述得却是轻描淡写……只是听着的人早在沿途追索之时便已猜想到可能的情况,又怎会如此轻易给蒙混过去?回想起当日见着西门晔时、男人那前所未有的狼狈与凄惨,与之交握的掌微紧,唇畔却已是一抹笑意勾起:
     「西门……晔,你若是改行去做说书的,包准没两天便会饿死在街头。」
     略带打趣的口吻,可不论是打趣的内容,抑或是呼唤对方的方式,却都在在说明了青年眼下情绪的复杂……「如此说来,他们之所以费事地掩去打斗的痕迹,是为了隐瞒调用了军弩的事实?」
     「不错。军用连弩本就是管制极严的利器,若外流私用之事给人抓了着,就算没能连根牵扯出整串阴谋,也必然会给海天门的计划带来极大的阻碍。」
     西门晔虽察觉了青年的心思,可作为造成对方诸般心结的罪魁祸首,他却是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要求什么的,是以当下只是顺着青年的提问做了回答,同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比起你那给关清远亲自出手劫下的师兄,我倒是好运多了……如今想来,若非关清远对白冽予另有图谋,以海天门铁了心要将我除去的情况,当日出手的只怕便是这位纵横天下罕有敌手的海天门主了。」
     若出手的是关清远,西门晔自然绝无幸存之理……明白这点,凌冱羽虽十分担忧师兄和东方煜的状况,却也不由得为此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西门晔虽顺利逃过了追杀,却也因此给伤势困在了这林子里。若海天门之所以出手袭击,是打算在这之后做些什么……那么以现下的状况,西门晔虽然未死,却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至于凌冱羽么,他对京城不熟,又不放心让西门晔落单在此,几番思量后,结论也终究只能是继续于此同对方静心养伤。
     思及此,青年低低一叹,眸光瞥向身旁的男人,却有些讶异地发觉对方面上半点思量琢磨之意都无,而仅是用那双过于深邃的眼定定凝视着自己,专注得近乎沉迷……浮现于脑海中的词汇让凌冱羽面色一红,却也忍不住起了几分好奇:
     「你不担心外头的状况么?」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可京城的状况十分复杂,不论闹得再怎么欢,十天便要翻盘也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与其费心思量那些鞭长莫及之事,还不如专注于眼下全力疗伤,争取早一日恢复实力入京查探。」
     说到这儿,见凌冱羽面上仍带着几分不解,思及青年于这京城不过是初来乍到,西门晔索性给他上起了课:
     「海天门意在『多嫡』,只是他们所支持的四皇子如今势力并不占优,要想成功夺位,自然得靠着谋算和对时机的精确把握……之所以意图将我除去,就是为了助西门阳取得流影谷,从而在夺位之时作为定天下的奇兵。换而言之,海天门就算想发动,也必须在彻底稳定了流影谷之后。可三月之约在前,我失踪之事又在后,就算有了替罪羊,西门阳要想取我而代之,就算只是地位上而非实质上的,至少也得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可要让流影谷在夺嫡之争中派上用场,光只有『少谷主』的名头也是不成的。」
     「原来如此。」
     凌冱羽虽对流影谷和朝堂乃至于皇室的关系不甚了然,却仍由西门晔的叙述中听明白了一件事儿——不论海天门究竟有何盘算,都是很难在短短一个月里成事的,自然不虞担忧。只是他这心一松,其他的疑问便又接二连三地冒了头:
     「对了,你先前提及的『替罪羊』,指的莫非是那个……西门昊?西门阳会将袭击你的罪名栽到他头上?」
     「多半如此吧……我出了事儿,嫌疑最大的便是他们二人。西门阳自个儿或许想不出太好的计策,可他背后那个满肚子坏水的景玄却非如此……回想起来,或许海天门那日设伏袭击存的本就是一石二鸟之心,一方面将我除去,一方面以此为由构陷西门昊……如此一来,流影谷内最有资格接手继承的,便只剩下他一人了。」
     提及自个儿那两个「对手」之时,向来以冷峻无情著称的流影谷少谷主才终于恢复了少许「本色」,沉沉眸光染上冰寒锐色,原先柔和的唇线也因而化作了冻人心骨的淡淡讽意。
     ——但却又带着足以令人心折的自信与魄力。
     凌冱羽上一回见着他如此表情,还是在彼此初识不久、自个儿尝试着敲开他心防的时候……伴随着脑海中浮现的回忆,难以分明的滋味瞬息涌上心头,让他终忍不住微微侧首、容颜微垂:
     「伤好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回流影谷上演一场王者归来的戏码?」
     「不……这么明刀明枪的来只会打草惊蛇。既然景玄已替我制造了这么个光明正大『失踪』的机会,借此化明为暗才是最好方式。示敌以弱,而后攻其不备,如此一来方能将海天门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你不担心吗?」
     「嗯?」
     「我知道你在流影谷的人望极好,但既然西门阳打了嫁祸西门昊的主意,难保他不会借着流影谷上下同仇敌忾之时团结人心……」
     「流影谷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少了我和西门昊,难保不会有更多的『有为青年』自认有戏而跑上台前……更何况流影谷本就不是这么好到手的。稍稍偃旗息鼓一阵,倒还真有人忘了流影谷真正当家作主的是谁。」
     「你是指令尊、流影谷谷主西门暮云?」
     「不错。」
     西门晔略一颔首,「南安寺之战的始末,白冽予想来不曾瞒你?」
     「嗯。」
     「家父的虚实,连我都难以猜透……但可以肯定的是,什么南安寺之战的旧伤分明是子虚乌有。家父佯作重伤移交权力,多半便是存着引诱海天门上钩的目的。可笑那些人眼见着我这『流影谷少谷主』手握大权,却忘了这权力不过是家父暂时交到我手里的。就算我真不幸身死,旁人要想得到流影谷,还有家父那一关得过——我与白冽予合作之事,以及之后调查出的诸般情报,都曾逐一禀报家父,无所遗漏。」
     这,才是西门晔之所以能安之若素的真正原因。
     有知晓一切的西门暮云镇场,西门阳闹得越腾,便只是越发暴露了自身的布置和弱点而已,却是说什么也动不了流影谷的——说实话,西门晔甚至怀疑父亲分明是想借此铲除流影谷内的沉痌流弊,这才刻意露了空隙引海天门上钩。如此做法,想来便与医道中用蛆来去除腐肉是一样的道理。
     问题只在于父亲知道自己遭袭后究竟会如何对应而已。
     回想起父亲那罕有一丝温情的面庞,饶是西门晔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心下却仍不免泛起了几分苦涩——只是这样的情绪才刚升起,身旁青年有些反常的沉默便已先一步攫获了他的心神。
     「冱羽?」
     见青年容颜微垂,神色变换不定,西门晔试探性地唤了一声,「怎么了?」
     「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凌冱羽轻声道,「这么和你相谈、听着你分析局势,然后心生钦佩景仰……这些,不都和那个时候十分相似么?可即便相似、即便我心底也不断想着要让一切恢复得有若初时那般……可听着听着,钦佩之余,心底弥漫着的,却总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悲哀。」
     覆水难收。
     曾经发生过的事,毕竟是无法磨灭的。即便心中已有所觉悟,甚至已无数次说服自己放下一切,曾有过的伤,却仍不断地提醒着他那日在滔天火光中亲眼面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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