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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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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晚上进的急诊室,叶祺周日的下午就办好了出院手续。老医生对这个自己常年看顾的孩子十分无语,只吩咐他两个月后来做例行的24小时心电监护,其余的一概懒得多说。看着他匆匆消失在转角的背影,叶祺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心想下回逢年过节的真该去看看老人家,就算是一点儿精神损失的补偿也好。
       阮家老夫妇在小辈的联合抵制下终于没过来探望,但阮妈妈炖了一大锅黄芪乌鸡汤非要元和拎到医院去,惹得众人幸灾乐祸,都嘲笑他这是坐月子。再躺在病床上领受别人的好意未免心里不宁,叶祺坚决要求周一回学校去上课。元和本想劝,结果被他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好开了叶祺的车把人送回去了事。
       不知是谁通知过了沈钧彦,叶祺一进家门就被他推进了卧室。床铺早已替他备好,钧彦面无表情地倚着门框道:“想死得快不如跳楼割脉,何必这么麻烦呢。”
       叶祺抱歉地笑笑:“是啊,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省省吧你,好好歇着。”
       说罢,钧彦冷冰冰扫了他最后一眼,“嘭”地一声摔上了门。
       被他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通训,倦意倒真的勾起来了。叶祺几乎是倒在床上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陷进一个始料未及的梦境里。
       他梦见自己还在大学的寝室,懒懒地枕在床上翻一本内容模糊的书。似乎上一刻还只是天色阴沉而已,再抬头往外看已是漫天的鹅毛大雪,只一眼就教人打心底里冷起来,裹紧了被子也没有用。
       然后陈扬回来了,很快叶祺就被拢进了他怀里,人往下滑一点正好靠在他肩上。骤然而来的暖意让人舒适得只想睡去,耳边恍惚是陈扬带笑的声音:“雪夜读禁书?”
       叶祺漫不经心把书递给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看进了些什么。
       其实这个场景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那时候外面并没有下雪。叶祺回答陈扬的原话是“今夜无雪,书非禁书,可见你错得离谱”。
       仿佛是一个悲伤的隐喻,彼时只知道贪图片刻快乐,却不知前路有多少风霜雨雪。世事终于大发慈悲,在多年后的这个梦里,给出了真相。
       陈扬静静地拥抱着他,兴起了便去轻吻他的侧脸和脖子,但大多的时间还是一动不动。
       他总改不了小孩子一样黏人的习惯,整天跟他在一起不是抱着就是揽着。而对别人,他连握手都觉得不自在。叶祺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很想跟陈扬说点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一切的前因后果。
       外面的雪几乎铺满了整个视野,叶祺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背后的热源上,更加不愿意开口了。
       那么温暖的爱情……
       令人一晌贪欢,宁可相信自己所拥有的、最为脆弱的东西,就真的是最坚韧的……
       就像把盔甲和面具全部剥下来,只剩一个坦诚脆弱的灵魂交与陈扬:知道他会好好守护,因此连防备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没有勇气重新来过……
       我多么希望,当年从来不曾离开你……
       最后,叶祺是被自己的心脏惊醒的。一点点苍凉的疼痛像裂纹一样扩散,心律紊乱失常,甚至连侧脸压着的枕巾都有些泛潮。
       归根结底,他能够想象的、最幸福的场景,不过是陈扬能够在他身边而已。
       叶祺慢慢地坐起身来,一把扯过枕巾远远扔开,然后伸手去探自己的颈动脉。正当他犹豫着是否需要再去一次急诊室的时候,盘尼西林的电话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叶祺,你能到医院来……陪我一会儿么。嘉玥她,出事了。”
       那声音颤得很厉害,像是随时要灭掉的风中之烛,让人不忍心再听下去。
       叶祺在路上打了个电话给沁和,得知嘉玥原来是流产了,现在她这个闺蜜和双方老人都在医院里守着。盘尼西林大概是一接到消息就叫了叶祺,他自己也还在赶去的路上。
       沁和的语气相当焦急,又压着声音不敢多说,叶祺的预感一点点坏起来,提前做好的此事并不简单的心理准备。
       叶祺停好车从地下车库爬上来,电梯在一楼停了一下,门一开迎面便是盘尼西林满头大汗的脸。
       叶祺定定看了他一眼,平和地开口:“先缓一缓,你老婆还没出手术室。字是你丈母娘签的。”
       从小跟叶祺一起长大的这帮人里最亲近的就是盘尼西林,后来的交际圈也最大程度地融合了,算来算去还是他性情最真。这会儿被叶祺两句话一堵,小林同志还真的深喘过几口气稳下来几分:“为什么你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祺宁静地注视着电子屏上跳动的楼层数:“因为你挂电话太快了,你家人想说什么都来不及。”
       神机妙算吗?其实也不算。盘尼西林挂电话堪比光速,这一点是人尽皆知的。
       凡是医院都有长走廊,上下左右全是白粉墙,挂了一些巡诊记录或者白血病儿童创意画之类的东西,散发出让人心情沮丧的潜在能量。叶祺习以为常,他看着盘尼西林的脸色明显地逐渐阴沉,于是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走到了他前面。
       如果真有什么事,好歹还能拦他一把。
       果然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两家的老人旗帜鲜明分成了两派阵营,一派坐一边。阮沁和一脸无奈坐在其中一边长椅的末端,看到叶祺过来了立刻两眼一亮。
       老丈人丈母娘需要打招呼,自家爹妈需要赔小心。趁他们一家子人纠缠不清的时候,沁和迅速地拉过了叶祺:“嘉玥这回怀上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今天加班晚了,出来就跟盘尼西林打电话吵架,结果在电梯门口让自己的高跟鞋绊了一跤,送来就大出血……”
       叶祺犹豫着问:“怀孕了会不知道?”
       沁和瞪他一眼,低声解释:“嘉玥不是身体不好么,可能一直就不规律,断断续续出血什么的……”
       叶祺点点头,一回头发现两派老人居然又吵起来了。
       “亲家母,不是我说嘉玥啊,这么大的人了好不容易怀上了居然自己不知道?”
       “她那症状你也知道的,成天的老出血你让她凭什么判断自己怀上了?”
       ……
       叶祺与沁和相视苦笑,想帮忙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盘尼西林一口一个“妈,您消消气”,闹到后来也不知是劝亲妈还是劝丈母娘,活像是三明治里夹得稀烂的金枪鱼肉馅。末了,他用一种僵尸归来的缓慢速度向他们转过头来,身为旁观者的两个人都被他无措兼哀怨的眼神弄了个哭笑不得。
       谁知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老人们的话题已经发展到了翻旧账的地步。
       “当初要不是你们嘉玥逼着咱结婚,也许咱就不会找个这样的媳妇,连……”
       ——连孩子都不会生。
       盘尼西林忽然开口:“妈!”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顿了一顿又找到了新的导火索,怒气再次炸开来:“你这小子怎么就这点儿出息?!平时看你跟老婆吵架不是挺凶悍的么,怎么一出事……”
       盘尼西林再次打断她:“就是因为出事了,我才非得护着她不可。妈,她是我老婆,再吵再闹……哪怕我这辈子就没有孩子了,她也是我老婆。”
       这话说得太震撼了,随便往那部国产家庭伦理剧里放都绝对是华彩篇章。叶祺猝不及防地心底一震,差点要下意识地给他鼓掌。
       一言既出,两位老太太都鸦雀无声了,然后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带回声的脚步声,家庭伦理剧转瞬成了恐怖片。
       叶祺头皮有点发麻,目不转睛地盯着声音传来的那个转角。
       结果出来的是个看上去相当眼熟的年轻医生。太年轻了,一看就可以断定是个驻院实习生。
       叶祺抢在之前开了口:“有成就感吧,昨晚躺着进来的,今晚就能自个儿走着进来了。”
       实习医生上下打量了他几遍,笑了:“是你啊,刚才我们程医生还在说呢,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向往归西的病人……”
       叶祺顺手拍拍他的肩,寒暄了几句“这一班值到几点”之类的话,直到把他送进了医生休息室为止。
       话音刚落,一直很沉默的手术室大门轰然打开。
       生活,永远比电视剧更像电视剧。
       “本来子宫壁就受过伤,怀上了还这么不小心,真是……”医生看了看盘尼西林的脸,颇为无奈地缓和了语气:“好好养着还有希望,小夫妻没事儿别老吵架。”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丈母娘大人第一个抢进去看女儿,盘尼西林要跟上去却被沁和笑着拉住了:“看不出来啊,真出事儿了你能这么情深义重。”
       仿佛死过了一回的盘尼西林依旧面色凝重:“以前她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我对不起她。现在……不管她怎么发脾气不懂事,我护着她都是天经地义的。”
       叶祺倚在墙边,抱肩而立:“跟你吵架吵流产了,这就够委屈了。大话少说,赶紧进去吧。我走了。”
       盘尼西林追着他的背影送上一句“谢谢”,叶祺应付着随便点了点头,转眼人已经远了。
       在这一幕的三分钟前,沁和趁乱发过一条短信给陈扬,大致叙述了这场闹剧后特意嘱咐他,“叶祺受了点刺激心情不好,要打电话趁早。”
       得了亲嫂子襄助,陈扬自然乖乖听话,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去骚扰叶祺。
       叶祺确实受了点刺激心情不好,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接了。
       “是我。”
       “……”
       “我不为难你,你不用跟我说话。你只要听着就好。”
       “……”
       陈扬深吸一口气,开始斟酌着词句抒情:“我知道你羡慕别人的生活特别稳定,无论出了什么事家人总是在的。我……我就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也可以给你同样的生活。”
       “……”
       “昨天你骂我的话我都想过了,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辛苦你了,看样子你那男朋友也没把你照顾得很好。”
       “……”
       见好就收也是一种自知之明,毕竟挂电话的主动权在叶祺手里:“连着两个晚上进医院一定很累,你早点回去睡吧……别去喝酒,听到了吗?”
       “……嗯。”
       叶祺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挂了。
     
       叶祺的生日在暮春,今年正好三十岁。
       满二十岁那天他和陈扬正好定情,所以后来他都刻意地不去过生日,前尘往事忘了最好。如果没有人替他记得,他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不记得。人不能总靠回忆旧情活着,之前的时间里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于是渐渐地不过生日的初衷便不那么清晰了。
       可眼下,陈扬他阴魂不散地又出现了。
       一早醒来,叶祺在餐桌边遇上了钧彦:“嗯?你今天早上也有课?”
       钧彦一边看表一边啃面包:“没有,我赶着去别的学校开会。”
       视线飘过表盘上的日期,钧彦忽然一愣:“叶祺,今天是你生日?”
       叶祺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钧彦走回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你哪年的?”
       “我跟你同届,你说我哪年的?”
       钧彦把找出来的龙须面放在台子上,回头对他抱歉地笑了一下:“麻烦你年年记得我的生日,轮到你了这里连长寿面都找不出来。你有空自己煮一点龙须面吧,有那个意思就好了。”
       叶祺看了看一连多日未开火的厨房,起身绕到了烤面包机跟前:“算了吧,我随便吃点也要走了。”
       钧彦没有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只说了句“你随意”就匆匆出门了。
       外面在下雨,依稀还是春雨细如丝的情致,叶祺没来由地不想自己开车去学校了。教工班车的上车地点只有那几个,其中之一离他的住处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一路上行人并不是太多,撑着伞独行正适合回忆一下往事。
       二十九岁,博士论文答辩刚刚结束,为了庆祝在酒吧喝到半醉;
       二十八岁,好像是利用假期去了巴黎;
       二十七岁,不记得了;
       二十六岁,刚到伦敦不久,心情欠佳,在地铁里听街头音乐家弹了大半夜的吉他;
       二十五岁,硕士论文如火如荼,忘了自己还有生日;
       二十四岁,胃出血出院没多久,盘尼西林和阮元和陪着自己吃掉了一锅煮得稀烂的面,青菜肉丝面;
       ……
       再往前的事情,不提也罢。
       原想这么混过去也就算了,不料他上完一上午的课回到办公室,年轻的小助教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叶老师的女朋友真体贴,送来好大一束花呢。”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叶祺环视了一下四周,一无所获。
       助教替他拉开门,声音里难掩雀跃:“隔壁办公室的女老师们都很喜欢,看你不在就先拿过去了,让你回来了赶紧过去领呢。”
       叶祺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祈祷,宁可是白菊花也别是红玫瑰。
       真正在别人怀里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叶祺还是无法避免地被震惊到了:那是一束鸢尾。
       蓝紫色的花朵散在纯黑的包装纸里,中间仅一朵孤高的百合作为主花,绝对的别出心裁。
       见他进来了,众人很快迫不及待地笑着去看花里的卡片,说是当着叶祺的面看就不算失礼了。跟一群女人争执是毫无意义的,叶祺伸手接过花束,任她们把卡片拿去仔细研究。
       “诶你们看,刚才还说鸢尾是法国国花呢,这里头的字还真是法语。”
       ——当然是法语。既然送了鸢尾就应该配法语,顺水推舟的好事陈扬肯定不会错过。更何况他那一手字棱角太过分明,只有用字母文字才能掩过送花人的性别。
       其实那上面的字很简单,只是法语版的“生日快乐”而已。
       区区两个词,陈扬前一晚在灯下踌躇了很久。
       写多了唯恐他反感,不写又不够诚恳,先前车库里那一通百年不遇的火气着实吓住了陈扬,行事不得不愈发小心翼翼。
       料想他总不至于要拒绝签收,陈扬在卡片的背面加了一行小字,让他收到了就通知自己一声。一束花换一个电话,如果得逞了也算是他赚了。
       结果他等来了是一条短信,“收到”。
       陈扬握着手机苦笑。他应该庆幸叶祺肯搭理他,还是应该沮丧他连谢谢都懒得加。
       “我不想你的三十岁过得太冷清,晚上我把礼物快递给你好么。”斟酌了一下又加了几个字,“我已经准备好了。”
       叶祺倒没再犹豫,很快回了他。
       “知道了。”
       图书馆,闭馆后十分钟。
       一下班便迅速撤离,什么单位在这个传统上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偌大个图书馆里一点人声都不见,该落锁的落了锁,元和就着最后一盏没关的灯翻阅着刚才看到最后一章的文言小说,一时半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窗外,一串乌鸦雄纠纠气昂昂地停在平日麻雀们据守的高压电线上,仿佛在聚众围观什么即将上演的大戏。
       图书馆的房子是上海市历史保护建筑,地处旧租界,原来是黑漆雕花铁栏杆和蔷薇围起来的私人洋楼。夜幕缓缓降临的时分,这栋楼都渐次阴森下来,幸而元和习以为常,脑子里只有快点看完回家的念头而已。
       就在这时,书架的缝隙里极缓地挪过来一双眼睛。
       干净的素颜,一丝妆饰也无的大眼睛,清澈美好却闪烁着十足的痴迷,就像见了棉花糖的小女孩,或者……见了书生的小狐仙。
       元和翻页的时候猛然撞上了两道热切的目光,生生被吓得退了一步,多亏后面还有一排书架才没直接躺地上。
       “……欢,欢宜?!”
       欢宜的眼睛惊慌起来的确像鹿,还是那种缺心眼的呆鹿。正因为觉得她傻乎乎的可怜,元和在她们第一天进馆实习的时候才替她的错误辩解了几句,谁知从那以后欢宜就盯上了自己,真正形影不离,亦步亦趋。
       就在他消化这份惊吓的时间里,书架那端的欢宜小心地绕了过来:“阮学长,你……你没事吧。”
       阮元和不想她跑来扶自己,于是没好气地回答她:“没事,只要你别再吓我就好。”
       欢宜咬着嘴唇犹豫道:“学长,我请你吃饭吧……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阮元和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本来就白得很,不是被你吓的。
       “不用了,家里应该在等我吃饭。”
       那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亮了起来,只听她欢快地应了:“那我替你打电话回去请假吧。”
       元和实在是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家的电话”,但姑娘看他要开口,立刻又给他结结实实地挡了回去:“不要紧的,学长你不要客气,一点儿也不麻烦。”
       “……”
       ——你是不麻烦,可我麻烦大了。
       “阿姨好!哦,那个……我是阮学长指导的实习生,今晚想请他吃饭向他赔罪的,您能原谅他不回家吃吗?”
       “就是刚才好像吓到他了,所以……嗯!好的!谢谢阿姨!”
       “好啊,当然好,改天我一定去看您!”
       元和几欲吐血,心想这是何等境界的自来熟,简直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啊。
       鬼斧神工地将熟稔程度提升到“改天我一定去看您”之后,欢宜把手机交给了元和:“学长,阿姨说让你接电话。”
       结果那边炸开来的是沁和的声音,或许是阮妈妈欣喜若狂跑去掩面而泣了:“诶呀没想到你这辈子还能被人吓倒啊!……%¥……%¥%%&……%¥”
       元和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怒道:“等我回去再说!”
       欢宜雀跃地收起了手机,赫然正是陈扬和叶祺当年鄙视过的夏普粉红旋转屏系列。
       “刚才那是谁?是学长家的亲戚吗?听上去好年轻啊……”
       元和低头看了看已经挽到自己臂弯上的手,本想躲开——却因为那粉色圆润的指甲泛出自然的光泽,而莫名其妙地忘记了本意。
       “是我妹妹。”
       ……
       叶祺还是老习惯,华灯初上的时候解决了外卖送来的牛腩米粉,然后缩回沙发上恢复了怀抱笔记本一动不动的状态。
       他甚至懒得去否认自己的希冀,在陈扬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点儿也不想自欺欺人。既然他记得陈扬说过的每一句话,又怎么会不期待他送来的生日礼物。
       他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已,从来不是不在意他。
       而立之年的叶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正因为一份不知道是什么的快递而逼近三岁的心理状态。三十岁,恰是耗得起最后一场奢侈的年龄:趁着尚未老去,或许可以……
       当然,叶祺此刻还不是这么想的。
       快递公司姗姗来迟,七点多的时候才敲开了门。签收之后,门外递进来一个竹制的卷轴,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幅字。
       陈扬的字他素来烂熟于心,洗了手慢慢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十六个篆体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叶祺在刹那间产生了哭笑不得的生理反应。这毕竟是他的生日,而陈扬写了送来的,是弘一法师的遗言。
       诚然,用具象的准则去衡量“君子之交”会“咫尺千里”,但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又岂是君子之交这种虚妄的表达所能概括的。
       大约是陈扬怕他随手一扔,写完之后还装裱好了一并送来,说白了就是逼着人家挂他的字。
       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找来钉子和榔头,如他所愿地挂上了墙。
     
       在叶祺的生活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会在初夏时节骑着车穿越梧桐树下斑驳的光影,依然会出没于学校周边的咖啡馆和小饭店,甚至他还在那家SnowFlakes里投了钱,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墙面和家具。
       没走出过象牙塔的人心态总是宁静一些,渐渐活成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任尔东西南北风。
       于是当叶祺坐在办公室里改作业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电话让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这个浪荡公子居然要结婚了,特意邀请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后面帮忙挡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顾世琮,快消销售领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叶祺听得唏嘘不已,一迭声地问对方姑娘是个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当年自称“非婚主义者”的王援松了口。
       结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难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结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时间就是这样改变着原本固若金汤的人和事,最后向你奉上雕琢完毕的成品,让你不得不感叹时过境迁。
       叶祺又送上了几句由衷的“恭喜”,然后问他为什么不找邱砾。
       王援一听就笑开来:“我怎么人缘这么差呢,刚才打电话给顾世琮,他也问我为什么不找邱砾。”
       叶祺趴在办公桌上阴笑不已:“人家顾世琮那是担心你,就你这不到一米八的小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后面岂不像绑匪?”
       王援气得跳脚,大概还在上班,因而低声威胁了几句就算了。
       “具体的我们约出来详谈吧,时间我再去跟顾世琮和邱砾商量。说来我们四个也很多年没见了。”
       叶祺刚回来那阵通知过他们,虽然说着要聚要聚,最后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来拖去只得作罢。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年同一个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见了一面,地点就是叶祺作为小股东的SnowFlakes,顺便也追忆一回似水年华。
       街边一溜停着三辆车,车主们在二楼围桌而坐,点了咖啡等着最后一辆车的姗姗来迟。王援足足迟到了十分钟,冲上楼来连短袖衬衫都透出汗来,开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纱呢,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邱砾趁顾世琮抬头愣神的工夫,迅速夺了他手里的眼摁灭,然后冲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鸡随鸡娶狗随狗。”
       顾世琮还是当年那个呆呆的样子,过了几秒钟才去瞪邱砾:“干什么啊你,我那是……”
       叶祺顺过烟盒瞥一眼,迅速接过话:“苏烟是吧,苏烟也不行,这儿禁烟。”
       邱砾狐假虎威:“听到没,董事发话了。”
       王援自己到吧台去叫了冰美式,回来坐下了先仔细打量众人一番,评价道:“顾世琮精明了,叶祺没怎么变,邱砾……你福相了。”
       邱砾平静地笑笑,然后一脚踹过去:“你也没变,还是欠扁!”
       叶祺抿着拿铁看看王援,忽然言归正传:“王援,从车里到这儿才几级台阶,你这么容易出汗还敢在秋天结婚?一套白西装就能热死你。”
       “是我……额,我老婆,非要走什么落叶林荫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没有秋老虎了。”
       婚礼的细节实在太多,王援刚办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续,焦头烂额中倒是指望他们三个局外人来替他理头绪了。眼看着天色将晚,王援顺应民意决定请大家吃饭,于是邱砾站起身去打电话回家。
       “他这个打给谁?难道这么大了还住家里?”顾世琮探头探脑望着邱砾的背影,然后转过头问王援。
       王援显然是一副放卫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砾早就结婚了,对方是个公务员,对他百依百顺。”
       这倒是稀奇了,叶祺暗自顺了口气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声询问:“那袁素言呢,后来你们不是一直搞不清楚么。”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们的大学生活就像装上了一枚远程控制的炸弹。如果王援一点意思都没有倒也罢了,一到寒暑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们又频频见面,实在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邱砾试着谈过别的小姑娘,但就他那个板砖一样方正严肃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谁去逛街买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来一些他也会表示宽容……
       这件事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作为外人也不好多问,正好有了今天这个契机叶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张望了一下邱砾离开的方向,确认他已经走得远了才开口:“她的事情啊,说来话长。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带她回了一次家,我妈特别喜欢她,再加上她不计较我对她不怎么上心……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还真动过要跟她定下来的念头。”
       顾世琮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别近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她不明不白出国了,邱砾没过几个月就结婚了。”王援忽然低头笑了笑,仿佛有一点羡慕的意思:“邱砾的儿子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处。”
       店里飘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转千回地惹人郁结。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听得顾世琮接了口:“怪不得呢,我老觉得他看上去有那么点不一样。”
       邱砾正好回来了,还没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赫然是一个幼儿的照片:“那当然不一样了,我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叶祺颇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发觉这又是一个时光雕琢的伟大成果。山石一样坚硬冷峻的邱砾,竟然也是个有家有室、佳儿在怀的人了。
       王援正在筹备婚事,顾世琮也有了相当稳定的女友,要结婚不过是时间问题。生活没有放过他们,但也没有亏待他们。每个人都从颠沛流离中觅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点着一盏黯淡的灵魂独自打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相互顺眼的床伴还被他自己一句话给说散了。早年那种浓重的孤苦感又开始暗潮汹涌,此刻坐在好友之中的叶祺,浅笑之下其实是狼狈不堪的。
       幸而,没有人会知道。
       这世上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这时正在吃药。小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几次出言相劝:“学长,这白加黑不是这么吃的,六到八小时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陈扬难免要暴躁,凉水通过红肿的咽喉并没有带来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说怎么办?我吃了好几天药了一点用都没有,还有……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
       重感冒之来势汹汹无人不知,像陈扬这样不怎么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来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烧,面对紧要的会议便着急上火,不惜代价只想把刚刚萌芽的热度压下去。
       之前总秘姑娘不明就里,按照陈扬的吩咐买了各种冰饮料,估计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后来想拦的时候总经理先生已经把它们全灌下去了。而且,还是跟药一起下去的。陈扬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里多少有点不明不白的歉意,最后还替她拦住了气势汹汹冲过来的小猪。
       小秘书急狠了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不一会儿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个时隔多年的细节在这一刻突袭了陈扬,仿佛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经,然后狠狠一扯:
       那还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陈扬外伤未愈发着低烧。叶祺躺在他身边彻夜难安,小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体温喝热水,最后累得没办法了只好睡觉,每隔十分钟爬起来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叶祺眼里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铭刻终生却早已遗失的具象。
       眼看着气氛愈发低迷,小猪高管翻了一会儿塑料袋后送上药店里刚买来的体温计。陈扬看了一眼就推开了:“我不想看到确切温度,看了会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这点小病奈何不了您。”
       陈扬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谢谢。”
       两个小时的会,陈扬把办公室小冰柜里的冰块储备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他自己开车回家了。
       总秘姑娘红着眼眶问小猪:“朱副总,你说总经理他到底要不要紧?”
       小猪叹口气接着收拾东西:“真要出事也没办法,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叶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别。
       王援踩下油门前想起了最后一件事,降下车窗又叫住了已经转身的叶祺:“喂,你帮忙通知一下陈扬,问好地址一会儿发给我,请柬我到时候亲自送上门。”
       叶祺眼睁睁看着他绝尘而去,推脱的话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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