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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荆棘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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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新年,陈扬和叶祺踏进陈家看见的第一幕就足够震撼:陈然拄着拐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陈飞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却被陈扬暗暗拉住,他自己抢先发出了声音:“爸,我回来了。”然后放下行李就迎了上去,扶着老爷子慢慢转身回房:“有什么咱们在屋里说啊,你急着出来干什么……”
       叶祺低声在陈飞身后解释:“老人家爱面子,他要装身体好最好是顺着来。”
       陈飞沉默着点点头,又顿了顿:“你上去打声招呼吧,陈扬他爸看你很顺眼,昨天还问过你在哪儿过年。”
       病重的长辈是家庭中最有权威的人物,每个人看到了都不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更不要说叶祺原本就心里有鬼,承着陈然的好意愈发如履薄冰。待他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下来,陈扬妈已经从厨房里绕出来,依然葱白细巧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一擦,笑着招呼道:“叶祺也留下来吃晚饭吧,一会儿小韩去医院配药也该回来了,凑个一桌人家里也热闹些。”
       叶祺听到一个“韩”字已经预感不好,只听陈扬转头问陈飞:“韩什么?一会儿见了我们总不能也跟着喊小韩。”
       “哦,韩奕。过来前在军医大读的是硕博连读,你爸后来听说了还老念叨着耽误了他。”
       幸好这时候陈飞弯着腰在收拾包里的什么东西,并没有看到身后两个人的脸色。陈扬下意识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几不可闻地对叶祺说了句“你跟我到房间来一下”,随即自己先进了走廊。
       “你希望我找个借口先走么。”叶祺跟在他后面掩上门,人还没转过来话先问出了口。
       陈扬其实不知道自己正眉头紧锁,只是觉得连日来乱麻一般的心绪更理不清了,当下便有些烦躁了,捏着叶祺的下巴强迫他正视自己:“我说过么,嗯?你认为我就这么不大度?”
       力气没拿准,叶祺觉得骨头都被他捏得疼起来,半闭了眼没有做声。
       陈扬骤然发力把他拉进自己怀里抱紧,同样一言不发。
       “我只是怕你生气。你最近够烦心的了。”似乎还是应当解释些什么,叶祺慢慢摸着陈扬的背,坚实的肉感让人想起相伴相依的无数个晨昏,心里无论如何都会安宁下来。
       “……”陈扬在他肩上像只什么幼齿动物一样磨蹭了几下,叹息里沉重的意味仍在。
       那边的心跳声确实稳健,但却响亮得过头了。叶祺忍不住笑开来,两手停在他后腰上不动了。这掌心的温度似乎有了魔力,连羊绒衫都能穿透,与放在光裸的皮肤上竟没有任何区别:“你嫉妒了?”
       陈扬不好意思回答他,只能把人圈在手臂里密密地压过去一阵吻。叶祺终究按捺不住,握着脖颈含住了他的下唇,这个拥吻的节奏总算回归了正常。
       当晚,陈家的年轻军医只夹了几口菜就再次出去了,与其说是匆忙,倒不如定义为逃避。老人不会追究这些,陈飞只觉得奇怪,幸而有了陈扬和叶祺两个人精的粉饰太平,这顿饭得到了短暂的祥和。
       好容易一起坐进了家里的车,陈扬奉父母之命送叶祺回“亲戚家”,事实上却开到了宾馆门口。夜风凄凄,叶祺先前随便裹了件衣服就出来了,站在风口冻得脸色发白:“回去还是告诉陈飞,否则早晚收不了场。”
       陈扬苦笑连连,把他不小心忘在副驾驶座上的围巾递过去:“嗯,反正也够乱的,不在乎多一件事了。”
       “行了,赶紧走吧。”
       晚了家里要生疑,风口浪尖的多么小心都不为过。陈扬上前草草拥抱了叶祺一下,目送他进了大堂才驱车离去。
       年初二,陈扬依旧是开了那辆车来见叶祺。因为有事要先谈一谈,车放在了停车场他才绕到正门来。远远望去,大厅侧面的落地玻璃窗内立着一人,烟灰毛衣和惯常的旧牛仔,不知怎么竟有秋水长天的意度,陈扬一眼盯上了怎么都移不开,直到看清他和悦神色才加快了脚步。
       走得近了,大堂里因天色阴沉一应亮着顶灯,陈扬眼里的情绪稍稍一涌叶祺就靠了过来,言语里笑意浅淡:“慎言,我们回房间去谈。”
       陈扬跟着他一路回到宾馆房间里,顺手就摸来一杯温度适宜的饮料来灌了一口,居然是奶茶。他喜欢甜食,但他一直不好意思说,只叶祺一个人惯他惯得无法无天,连出了门都替他处处照应周全。茶杯的温度从掌心一直透到心底,叶祺掩了门转身便见他满面微笑:“宾至如归啊,饮品还特别定制。”
       “你算哪门子的宾客?”
       陈扬毫不客气地抓住了破绽:“恩客。”
       叶祺眨眨眼,迅速天真纯洁了:“本人名校出身,经验丰富,陪床陪聊,保证前后流程完备,中间上下随意,请问客官您准备付多少?”
       天赐灵光啊,就那么一瞬间,陈扬脑海中闪过了必杀技:“你人有价,这杯奶茶情义无价。”
       叶祺哭笑不得,顺手扯了个枕头抱在怀里坐在了床沿上:“你家年夜饭吃什么了?”
       “……啊?”
       “你脑子吃坏了。”
       “……”
       陈扬无语,叶祺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有正事跟你说,盘尼西林他们订婚了。”
       “嗯?订婚又不受法律保护。”陈扬低垂着眉眼,半张脸都模糊在袅袅而起的雾气后面。
       叶祺望着地毯的纹路,有些出神:“结婚不也是诏告天下么,只要两家人都请来吃一顿,订婚也没什么区别。”
       陈扬以一种锋芒尽敛的放松姿态抬起眼来,那神色分明是歉疚的。他走到叶祺面前俯下身来:“你羡慕了?”
       叶祺刚想摇头,整张脸已经被人捧在手里,一个吻落在他慌忙合起的眼睛上,温软缱绻。陈扬欺身单膝跪在床沿上,直起上身将他收进怀里,不想下句却是“正事算说完了么”。
       叶祺闷在他胸口笑了一声,就着位置优势拉开拉链,手指碰上了他半睡半醒的器官:“跟这个比,别人的事算什么正事。”
       陈扬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嘴唇,直白热烈,含义明显。上面的主动权旁落,叶祺手里的动作便格外热切起来,不一会儿衣衫不整滚作一团,谁也分不清谁先脱完了好几层冬衣。
       皮肤大面积接触的刹那间,陈扬几乎要满足地叹息起来。这是他一寸一寸吻过的身体,体温都如此熟悉,一触便水乳交融。叶祺的肌肉线条流畅,骨骼修劲颀长,有那么几处地方或揉或啃就能逼出一点点细弱的呻吟来,然后他会不知不觉打开腿让他照顾到更多的部位……陈扬快要进去的时候,叶祺忽然握着他肩含糊道:“你别没完啊,晚上我还有事。”
       陈扬顿住了片刻,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提着他的脚腕放在了自己肩上,然后缓缓推到了底。他自己都难以启口,床上最令他迷恋的就是叶祺昏头了的样子,气息浅乱,咬唇垂眸。时而他会又求助般紧盯着自己,半是不知所措半是焦虑饥渴,看了只想亲身缔造一个巅峰为他双手奉上。
       叶祺的反应一分一毫都在他眼里,他尝试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最愉悦的角度,于是一边握住了前面一边撞进去,满意地看到了叶祺皱紧眉头的颤抖。
       初相识那阵子,两人都着了魔一般把对方往身下压,那是急切,是征服的需求,或许也是确定来之不易的安全感;后来渐渐地都学会了追求更好的感官享受,做很简单,做得精彩纷呈乐此不疲就需要共同研修了。这一点从未放到台面上来谈,却真实存在于他们滚过的每一张床上:我要你快活,然后,我要你回报。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这会儿陈扬准确地摩擦着关键点,粗喘着蛊惑他:“发出点声音不要紧的,听话……”最后两个字轻之又轻,同时拇指和食指分别在两侧底部一捏,叶祺“嗯”的一声溢出来,鼻音软而腻,立刻听得陈扬心口狂跳,变本加厉地揉弄起来。
       结局显而易见,陈扬吻着叶祺岌岌可危的腰肌处问:“一次而已,你不要紧吧。”
       叶祺抬手看了看心急如焚忘了拿下来的表,声音冷得像冰:“你从现在开始给我揉,揉到下午就不要紧了。”
       陈扬扑哧一笑,双手平摊抚上去,力道均匀恰当,显然是隔三差五就要进行的熟练工种。
       叶祺恨恨补充:“你要是再敢动我,我就上到你再也动不了。我说到做到。”
       陈扬在他肩上轻柔地一吻:“这么多要求,是不是该你付我钱了?”
       ……
     
       叶祺住的这家宾馆对面,一家老资格的酒吧在暮色四合的时刻亮起了颇为低调的霓虹招牌。韩奕在靠窗的位置几乎坐了一整天,他记得五年前陪叶祺回南京的时候他说过,这是偌大个南京城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宾馆。
       原本只想等到约定的时间再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不料凑巧看到陈扬上午走进去,天快黑了才出来。天之骄子,人不在父母身边却时时刻刻被挂在嘴边,什么都不缺还什么都不满足,跌跌撞撞硬要杀出自己的血路。叶祺会看上他果真理所应当,他要一个无所畏惧的、胆敢开天辟地的人,他需要找这样一把火把自己点了。
       韩奕自认了解叶祺,却永远无法理解他。他有一个连医科八年学制都等不及的家要供养,有一对月月往学校写信哭穷的父母,未来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可能性。照顾临终的老将军,然后在随便哪个军区附属医院的底层混吃等死,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卖得很好了。
       真tmd值了。
       “我在你宾馆对面的酒吧里,你下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我不是叫你打个电话过来就可以了么,没说要见你。”
       “叶祺,请你滚下来。”
       那边当然是按掉了电话,但韩奕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快就会出现。当年彼此了若指掌,如今只用来赌他屈尊一见。忿忿的念头一闪即逝,他还是熄掉了指间还剩一半的烟,亲自到吧台去叫了一杯混绿茶的威士忌。
       叶祺十分钟后推开了门,四下一扫便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纵使蹙着眉礼数还是周全如昔:“辛苦你了,还特意过来一趟。”
       韩奕没多客套,只把那杯东西划过半张桌子推过去。叶祺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拿起来喝了一口:“谢谢。”
       这是他预料之外的会面,韩奕可以清晰地捕捉到言语间的犹豫:“你元旦和生日寄来的卡片我都收到了。”
       “你当然收到了,中国邮政总不会像你这样绝情。”韩奕苦笑了一下,心想来了这么句毫无意义的话你好歹是收起了客气。
       “你和陈扬……”
       “嗯,你看出来了。”人淡静如常,话锋却迅疾地一转:“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韩奕,你为什么接受这种工作。”
       “不是很好么,衣食无忧,前程有靠。谁还真的喜欢读书么。”
       叶祺修长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收紧,一字一顿,将人逼入绝境的陈述句:“你原本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我替你不值。”
       韩奕眼底发红,慢慢抬眼盯住他,心脏好像被人捏碎了一般,浓烈的血腥味轰然升腾起来。
       再没人知道那天叶祺到底说了些什么,更没人知道韩奕在叶祺离开后又喝进去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于叶祺,韩奕是少年挚友,曾经分担梦想的人,执着地意图立于云端;于韩奕,叶祺是挥不去的梦魇,如痴如醉,只不敢触摸。
       这一场交谈在劫难逃,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这天陈扬从宾馆出来又赶赴了一场同学聚会,回到家已然月上中天。远远眺望着一栋楼漆黑而另一栋灯火通明,陈扬看了看方位就狐疑起来:分明习惯晚睡的是陈飞他们家,为什么眼下是自己家彻夜不眠?
       手机似乎是在口袋里跳了一下,料想是家里发来问何时回去的。人都走到门口了,他没有看。
       听着那脚步声接近客厅,陈飞整个人都急速地凉了下来,一阵冰冷的血冲上头顶,真的是两眼发黑。
       等他再次能看得见东西的时候,陈嵇那一拳已经闷声不响地挥到了陈扬脸上。自家堂弟不出意料地没吭声,踉跄退了好几步,总算站稳。
       父亲打人的时候陈飞浑身一震并没有动,在陈扬问出为什么之前他却站到了他面前,不动声色隔开了愤怒的陈嵇和陈扬:“韩奕醉了酒回来,一通爆发把你们三个的事全说了。”
       陈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拳头,不需要细看也能发现的微微颤抖,算是尽了平生之力隐了巨大的怒气。如果现在手边有一把机枪,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曾经让全家人骄傲的侄子扫成蜂窝。
       陈飞妈忍了又忍终于看不下去,站起身把丈夫拽回沙发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着陈扬说的:“人家酒后真言,你不用再解释了。你爸气得背过去了,你妈在守着。”
       脸上是火烧火燎的疼,陈扬心头哐当一震,一时连呼吸都找不回来,硬撑着问:“什么叫……背过去了?”
       陈嵇骤然大怒,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甩过去,压着嗓子咆哮:“就是吐了大半夜的血,昏迷不醒!”
       这回陈飞反应足够快,侧过身把整杯滚烫的茶水都挡了,眼睛闭一闭全当没事。
       “爸,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这暗哑的声音准确地击中了在场人的全部坚持,陈飞母亲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转身默默去了内间。
       陈嵇撑着额头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再没力气接着发怒:他从未料到陈然数十年戎马的铮铮傲骨竟这样惨淡收场,几脸盆的血一吐再也睁不开眼,摧枯拉朽,全盘崩陷。陈然是他的血脉至亲,是他的生死战友,他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他的孩子出类拔萃……谁知那是个畜生。
       此刻,静默就是刀光。
       “我爸他……”陈扬低着头,嘴角的血都忘了抹掉,半天才想起半句话来。
       陈飞咬牙推他一把,甚至是有些嫌恶地打断他:“滚远点,我也想打你。你趁早去问问你那叶祺晚上跟韩奕在酒吧里说了什么又干了什么,再问问他……”
       喉头哽得厉害,陈飞忽然开始用力地扯方才被浇成透湿的衣服,连话都不说下去了。冬天家里暖气开得足,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连帽衫,滚水的烫伤让皮肉与衣料粘成一片,这一扯血立刻渗了出来。
       陈扬找回三分神志,在他肩上搭了一把,想送他到里面的房间去找药。陈飞死皱着眉拼力挥开,但人还是跟着过去了。
       千头万绪,总要冷下来理清楚。
       “叶祺,你晚上见韩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知为何这次通话的电流音格外明晰,叶祺睡到一半并未听出陈扬的刻骨倦怠。
       “没说什么,只问他为什么不在学校里读下去,后来不欢而散了……你大半夜吵醒我就是为了吃醋?”
       陈扬头痛如裂,嗓音里像撒了一把玻璃渣,血肉模糊:“怎样的不欢而散。”
       叶祺从床上坐起来,晚上与韩奕那场谈话的只言片语一一浮现,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韩奕说,你以为当年我想放弃你么,你以为我甘心像个小护士一样给肝癌晚期的老人打杜冷丁么。
       韩奕说,我别无选择。
       “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需要向你汇报?还是你们家耽搁了韩奕还不够要监视他一言一行?”
       外面坐着长辈,危在旦夕的父亲就在楼上,但陈扬还是疯了:“我爸被他气得快死了,你tmd跟我说这个?!你个……”
       陈飞劈手夺了他的手机按掉,盛怒之下再反手往他怀里一扔:“都疯了,你也犯病是吧。嫌不够乱?”
       动作幅度太大,他肩背处的大面积伤口被再次牵动,锐痛难当。但那一刻陈飞奇迹般地清醒了,似乎站上了一个悬浮在空中的位置来俯视这件事:只要陈然这一死,陈扬的一辈子就算毁在今天了。
       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陈扬僵了很久才想起捡了地上的手机收好,那屏幕上还不死心地闪烁着未读短信的光标。发件人陈飞,只三个字,别回来。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铭刻终生的夜晚,陈扬像个雕塑一样坐在窗下的一线月光里,似乎已经被剥夺了全部的行动能力。陈飞起先默默陪着,后来实在累过了头浅眠一会儿,恍惚是一个小时都没睡到就被沁和的电话吵醒了。
       “陈飞,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自家女朋友的声音什么时候都有安抚情绪的奇效,陈飞听完这一句话忽然松懈下来,话还没答先长叹了一声。
       陈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依旧是那个维持了很久的姿势,一点还活着的迹象都没有。
       “你知道陈扬和叶祺的事么。”
       沁和在那一端苦笑起来:“元和知道,所以我也一直知道。”
       陈飞心中略宽了些,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然后问:“叶祺让你打来问的?”
       “嗯,他说他只在酒吧坐到八点多他就回宾馆了,后来韩奕喝了多少他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回陈扬家里做了什么。”
       陈飞下意识握紧了拳,醒过神来又一点点松开来,最终平摊手掌停在了自己膝上:“我想也是,他如果知道人醉成这样也不会放着不管。”顿了许久,他终于客观:“这不能怪叶祺,我知道,但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沁和立刻接口:“我等天亮了坐车过来陪你,好么。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大家子的事。”
       陈飞闭上眼,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思维的能力或者必要了,半晌,沉声应了:“路上当心,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老人心比女人心还像海底针,谁也没想到陈然勉强醒来后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除了韩奕,谁也不见。
       在他毕生最狼狈不堪的最后时刻,他只想让一个外人来照料他。韩奕在陈家成了一个至关重要但无人理睬的人,不过他那个样子也让人无法“理睬”:除了饮食他几乎寸步不离陈然床前,包括守夜。
       这个家似乎一夜间变成了坟墓,一天三次开启的厨房油烟机就是唯一的声源。韩奕在全家人的视线中来去匆匆,谁耐不住了去敲楼上那间的门招来的都是他疲惫的应答,“对不起,病人不想见你”。
       陈嵇和妻子一早就过来坐在客厅里,一个应付前来探病的旧交及部下,一个接管了一日三餐兼一应琐事;陈扬妈每天只顾着敲门送水送药,别的时候呆坐不语;陈扬自己闷在房间里整天地不出来,极少碰烟的人硬把屋子搞成了毒气室,连忠心耿耿的狼狗都待不下去。
       说来也真是凄凉,两条狗现在都不愿意跟人共处一室,宁可找个空调照顾不到的角落趴着。
       陈飞深感全家老小只剩下自己一个正常人了,毅然决然在餐桌收掉后拦下了韩奕:“怎么样了。”
       韩奕摇头,不敢正视他。
       “明说吧。”
       “我尽力拖延,你趁早做准备。”韩奕感觉到陈飞的状态尚算稳定,吸口气开始坦言:“病人前几天硬撑着过年就很勉强了,这一刺激……家里人你劝一劝,我上去了。”
       话恰好是在陈扬门前说的,那扇门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推开来,人人得而诛之的陈二公子极诚恳地出现在白烟里:“我爸拜托你了。谢谢。”
       韩奕上楼梯的背影明显地一震,手指扣在扶手上紧了又紧,最后只说了句“我当不起”。
       沁和想象中的“丑媳妇见公婆”当然也是这样拘谨,但至少应该有点祥和接纳的氛围,而不是这样不言不语点个头就过去了。非常时期,陈飞父母都没有好好打量这漂亮姑娘的心情,倒是陈扬主动打了声招呼,顺便把她和陈飞让进了烟雾缭绕的房间里。
       陈飞扫一眼桌上一片狼藉,脸色立时又冷了几分:“你气死一个肝癌的,所以自己想得肺癌?”
       沁和寻得他的手轻轻一握:“别这么说陈扬了,事已至此。”
       陈扬的眼光在两人一触即分的手上胶着了片刻,缓缓移开。他从来不能和自己的爱人有这样的小动作,最多不过是了然相视,但那时候什么都甘之如饴。
       那个人的名字再次滚烫地在心口滚过,陈扬像上了发条一样又去点烟。烟盒边的手机正在一明一暗,静音模式下无声叫嚣着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终究还是沁和细心,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着叶祺打来的二十几次未接来电。
       “你为什么……”她暗暗一惊,没怎么思量话已经问出口。
       陈扬夹着一支烟出神,一双眼睛黑得让人觉得永夜就是个笑话:“没有为什么。”
       明显生人勿近的气场,陈飞拉着沁和很快就出去了,一面关门一面低声跟她解释:“如果没有叶祺跑去找韩奕谈什么前途问题,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现在我叔叔几乎不可能……”
       “怎么说话呢!”陈飞母亲正走过来,碰巧听到了便出言斥责。
       沁和抱歉地笑了笑,主动靠了几步过去:“对不起,都怪我先问的。”
       那边倒是相当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留在这儿住么,我给你再备一床被褥?”
       陈飞尴尬不已,沁和也迅速烧红了整张脸,细细地在老人耳边说:“我订好宾馆了。那个……还没……”
       陈飞母亲笑了,这样的姑娘如今还真是珍稀……当下语气又亲切了不少:“那也行,一会儿让陈飞送你过去。有时间多来陪陪我,有你在好歹有点儿生气。”
       车缓缓驶出大门,外面的警卫兵齐刷刷向陈飞敬礼,沁和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不想说出来却是这番话:“你不想跟我睡还可以睡客房吧,干嘛非要出去住……”
       沁和斜睨他一眼,眉梢眼角亦是沉重的:“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说到一半自己先反应过来了,幸好陈飞厚道得很,居然没发觉:“我订的是叶祺住的那家,他总要有人照应一下吧,你看看陈扬那个样子。”
       果然还是女孩子想得周到,陈飞想了想,答:“也好,叶祺那人……谁知道他怎么样了。”
       “你等着看吧,绝不会比陈扬好。”
       她这话说得极肯定,陈飞不由转头去看了一眼。那样紧抿着唇线的安静面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阮沁和,但却莫名地让人放心,似乎生命中全部的起伏都可以与之共度,丝毫不用担心她会不够坚强。
       “陈扬其实受他父亲的影响很大。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家里人一直说他当初死不肯参军的劲头就跟他父亲年轻时非要参军一模一样。都一样倔,一样焦虑,非要高出别人一大截才肯罢休……别看他们闹起来一年半载互不理睬,实际上感情很好,可能陈扬是把老头子当成人生坐标来看待的。我叔叔这要是真的走了,我都不敢想陈扬会怎么样。”
       前头又是个红灯,沁和忽然觉得那圆形的光源说不出的刺眼:“嗯,我刚才看他不接电话就觉得……这件事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陈飞低着头静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他父亲对他来说不仅是亲人,叶祺对他也不仅是爱人。我很担心他,真的。”
       沁和温柔地凝视他,趁着车子还没发动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侧脸:“你先照顾好自己,别的,也只能顺其自然。”
       当日,应陈飞和阮沁和的再三要求,叶祺在说了好几遍“我不在”之后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沁和头一回差点为自己太过乌鸦嘴而掉了眼泪,陈飞一句话都没多说,拍拍叶祺的肩又替他把门带上了。这房间里的惨状看过就算数,绝对心理阴影。
       这事能怪谁?
       叶祺始料未及,韩奕无心之失,陈扬莫名其妙。
       现在这样还能去怪谁……
       韩奕废寝忘食,陈扬闭门不出,叶祺形容可怖。
       陈飞把女朋友送进房间,好言安慰了几句便掩门出来,自己忽然觉得。面对命运的时候人们确实可以保有抗争的权利,但那只是个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已。你会感到无力,粘稠的足以溺死你的无力,那就是人性深处的自卑。或者说,一只蝼蚁灵魂深处的自知之明。
       那一刻,一贯泰然的陈飞甚至是胆怯的。这天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塌了下来,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只能仰着头静静等候。
       这个年关过得惨淡,初十过没过家里人都糊涂得很:一方面是没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往年络绎不绝的访客们都避了晦气,一冷清就什么都忘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捱,就在陈嵇都快沉不住气的时候,韩奕传话说陈然要见陈飞。
       陈飞自然随传随到,却万万没想到陈然喘了半天说明白的意思竟是让他一定安顿好韩奕。
       “叔叔,你不怪韩奕一个外人把你气成这样也就算了,你这是……”
       陈然眼里有一种平静的怒意,像燃在冰面上的火:“你是我侄子,你不是外人,但你瞒着我。只有韩奕能给我几句实话,让我死个明白。”
       原来只肯让韩奕伺候临终就是为了这个。陈然灰了心丧了气,认为谁都打算瞒他瞒到死,倒是韩奕“诚实”又“勇敢”了一把,换得他另眼相看。
       陈飞怎么也不能接受,咬牙又争了一次:“这到底凭什么。”
       “不……不凭什么,我耽误了韩奕,所以……要你安顿他。”
       老人一激动就更虚弱,喘得好像随时要断气。但正因如此,他的意志被更加坚决地贯彻下去:陈飞哑口无言,垂眼答应了一个“是”,转身就出去了。
       陈飞在房间里的十几分钟内,这座阴云密布的房子又迎来一阵惊雷。
       门铃响了。韩奕似是早有预料,站起来向众人解释:“陈将军要见叶祺,前面让我打过电话叫人过来。”
       出乎意料地,客厅里各怀心思的这一家人采取了统一行动,没有人抬眼。叶祺的脚步声分明惊扰了这死寂,却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忽视。
       韩奕终究还是担心他,握了他的手腕想尽快带他上楼。叶祺毫不犹豫用力一甩,转了个方向面对沙发,慢慢弯下腰鞠了个躬。
       那三个字,艰难地好似审判。他说,“对不起”。
       当年叶祺在邱砾桌上压过的那张纸条被陈扬团起来扔掉,是他亲口宣告他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陈扬母亲颤抖着站起来,情绪眼看着就要失控。这时候还是陈嵇比较靠谱,一探身适时地拦住了:“坐下,这是别人的儿子,不是你的。”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死亡的阴影混着被背叛的悲痛,叶祺无心充当那个导火索,很快跟在韩奕身后离开了。
       陈扬就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里,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叶祺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没有动一下。
       陈飞之后的两场谈话分别是叶祺和陈扬。陈飞稳住了家人再上楼去,叶祺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直接走出了这栋房子,而韩奕正坐在房门外的地板上等着他。
       “你知道老头什么意思了?”
       陈飞盯着阴影里那个凝滞的身影,一瞬间连怒气都不知从何发泄,活像一只被拆了引线的炸弹。
       韩奕点点头,没出声。
       陈飞不想跟他多啰嗦,简短地表明了态度:“我安排好了会通知你。”
       那毕竟是遗愿,陈然在趁着最后的一阵清醒交待后事。事到如今,大家都引颈待戮,陈飞真的担心里面会发生“老父临终令孽子自裁谢罪”的惨剧。
       幸好陈扬出来了,安然无恙。
       但担惊受怕的陈飞还是看到了,他的堂弟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剩余的全部生气,恍若行尸走肉,再无翻身之日。
       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陈扬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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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察社会人生的增广贤文
子夜
戒杀四十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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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珍神学
8分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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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