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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寤寐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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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色并不是太好,婵娟大姐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家门口明明灭灭的一条路陈扬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决定停下来忧郁一会儿的时候不幸挑了个不甚恰当的位置。
       陈飞踩着拖鞋奉老娘之命出来扔垃圾,乍一眼看到大垃圾桶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活物,不由自主想到了“魂兮归来”,差点直接背过去。
       “……哥,是我。”
       陈飞缓过神来翻翻白眼,没好气地说:“我知道是你。”
       陈扬迷离兮兮地看着自家庭院的外墙,握着旅行包带子的手指紧了又紧。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跟我进去吧。”陈飞向来不是多话的人,陪他静默了不过三秒就开了口。
       陈扬苦笑了一下,任陈飞接过他的行李箱:还是你省事,不用家里大费周章骗你玩儿,最后还挖空心思骗你回来。
       进了门先“觐见”父亲,陈家的老规矩一向做得很足,陈扬放下了东西就上二楼书房去了。门虚掩着,他习惯性地理好了衣领,拉平袖口和前襟,终于吸口气走进去。
       陈然在写大字。这些年先是眼睛不行了,后来身体又不好,原来那手流畅的小字算是雨打风吹去了。
       陈扬一眼瞧上去,还未说话就先多出三分愧疚,自己先郁卒了。幸而老爷子沉得住气,不以为意,只唤他过去,递上一个白釉小壶:“你看看。”
       独子学着书法,陈然就把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都拿去琢磨文房用具和摆件了,一晃孩子都不在家里长住了,零散添东西的习惯却还留着。这也就是陈扬在外面不太愿意动笔的原因,一笔砚台磨墨惯出来的字如何用得惯塑料瓶往外一倒就完事的现卖墨汁。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握着小壶的颈迎光一转,不由眼睛一亮:“永乐甜白?”
       老爷子忽然觉得这儿子再怎么闹腾,回了家就是说不出的舒心,火气也消下去一大半,抬头先笑了:“还是你识货。”
       永乐甜白,特指永乐年间官窑的白瓷、白釉,能使人内心产生“甜”“白”此类美好细腻的感受。
       “找人验过没有?不是甜白可亏大了。”陈扬捧着那么件东西爱不释手,十足书生痴气,大概给他一只月下幽狐他就准备跟着去了。
       陈然眯缝着眼看着,慢慢证实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念想:也许这孩子性格里清高的成分还是太多,原本不适合军旅生涯。作为老辈,纵使一世武勋无人可继,也不至于要强迫唯一的儿子去委屈自个儿几十年。
       是的,那些不甘心都过去了。
       楼下陈飞在楼梯口团团转,招来了陈扬养的德国狼犬跟着一起转。为了避免跟狗一个德行,陈飞停下步子,笨狗却一头撞在他小腿上,傻乎乎地呜咽了一声。
       什么人养出什么狗来,陈飞的拉布拉多就是很有腔调的温厚状,全然不似陈扬这只的傻劲。按理说狼狗智商高,但陈飞坚持认为它被陈扬养出了性格深处的本质,两个字,NC。
       陈扬手握一个什么白生生的玩意下了楼梯,陈飞刚想迎上去,不料又跟狗同步了:狼狗人立起来有一米高,叫得欢天喜地,转眼被陈扬一声吼得夹着尾巴逃窜,喜感泛滥。
       “叔叔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既然回来了,安分过完年再说。”当真看都不看陈飞一眼。
       “你……你可以的,我爸前几天弄了个青花的水呈,让我有空就给你。”陈飞气鼓鼓地说着,一边还下意识回头去注意陈扬别摔死在自家门槛边上,惊觉自己就是个操劳命,无语凝噎。
       那厢陈扬走了,盘尼西林可没挪窝,俨然把叶祺空荡荡的公寓当成了免费住所,就差拉匹骡子来栓门口,再给个牌匾“悦来客栈”。
       叶祺之所以没有赶他,完全是因为他这回垂头丧气的程度不太对劲,整天只知道蜷在卧室里一言不发,给他吃的就吃点,不给就算了。
       终于有一天,叶祺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叫了份皮蛋瘦肉粥来往盘尼西林手里一放,尽量平常地问:“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嘉玥说我不成熟,她不要跟小孩子恋爱。”
       叶祺忍着充当居委大妈的不适,催他好歹进了几口粥,然后细问他干了些什么,那么死心塌地的姑娘都能气走了。
       “我也没干嘛啊,就是玩红了眼,三天没顾得上回电话。嘉玥那几天正好生病了。”
       叶祺暗自感叹,我倒是温柔体贴又不黏人,可怎么我看上的就看不上我呢。来得无所谓,走得更无所谓,挥一挥手不带走半分郁结。
       跟这种人多说无益,不如直接给条出路:“她就喜欢你这样的,过两天送花送卡片,再追回来就是了。”
       “真的?”盘尼西林从粥碗里抬起的眼睛蒙着浅浅一层水光,倒是极真诚。
       叶祺叹着气点头:“真的,我看得出来。”
       两相沉寂了一会儿,盘尼西林忽而捅捅他:“喂,我觉得陈扬对你也有意思。”
       心头禁不住一颤,随后立刻往下沉:“少胡扯。”
       “我说真的。你前两天社会实践不是出去了一趟么,他问了我不少中学时候的事,还在你家绕来绕去看你常用的东西,反正我看着是不太正常。”
       叶祺不语。
       “小同志,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林同学拿出了困难时期中央首长的架势,无奈此话实在过于放荡,被叶祺一巴掌按在脸上,高举着碗躺倒了。
       四目相对,气息未定,盘尼西林眨巴了几下浓眉下的大眼:“你对我会不会有感觉?”
       叶祺利落地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会,要有早有了。”
       “你到底为什么看上陈扬呢,偏偏人家还是直的……”盘尼西林嘟囔着爬起来,躲到一边喝粥去。
       为什么?为什么……老子怎么知道为什么,无非一朝初雪,从此折戟沉沙,再无退路。天意如此。
       小红楼前的院子里,陈扬拿着橡胶水管正给狼狗洗澡。陈扬妈心不甘情不愿地伺候了儿子的爱犬长达几个月,早就火冒三丈,如今指尖都不愿意碰一下,搞得人家狗狗千百种温柔心肠都白费。
       人,和狗,触感怎么就差这么多呢。陈扬在阳光中舒展身体,扬起晶亮的水逗着狼狗来回疯跑,心里却止不住回忆着那天夜里……他与叶祺的手臂近在咫尺,不期然牵出无限幻想,却惘然。
       院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犬吠,狼狗立马躁动起来,冲到门边急停,只等着陈扬替它开门。除了陈飞狗和陈飞,还能是谁呢。两条狗如久别重逢般缠在了一起,咬得不亦乐乎,滚得天地失色。
       陈飞抱着肩站在院子里,沾上些许水渍亦毫不在意,笑道:“它们俩,八成有JQ。”
       陈扬粗粗打量了他堂兄几眼,也笑:“天气真好,我和你也好久没打架了哦?”
       说罢,手里的水管已经拖着大冬天浑身湿透的威胁往陈飞身上甩过去。
       于是,两个人并两只狗,在小小一方院子里闹得尘土飞扬,连陈然都从书房探出头来欣赏,还时不时扯着嗓子支几招。
       在这两个河蟹的家庭中,一切都是成对出现的,比如两栋楼、两个女人、四个男人、两头犬。期间,陈嵇提着一小缸女儿红进来了,淡定地穿过混战区域,很快成了窗口里伸出来的第二个头。
       可惜好景不长,西太后备好了午饭便粉墨登场了,站在门口一声狮吼:“狗,进来吃饭!”
       狼犬和拉布拉多很有默契地停了,摇头摆尾飞奔而去。
       没想到陈扬妈过了会儿又折回来,对着两兄弟喊道:“你们俩,没听到啊!进来!”
       ……你,你刚才叫得不是狗吗?!
       老哥俩在楼上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险些一个接一个栽下来。
       陈扬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即将没入室内阴影的那一瞬,接到叶祺的短信:“你干什么呢,家里还好么。”
       真话呼之欲出,但绝对不是能说得出口的。他回了句“都好,勿念”便快步进了门。
       这个时候的陈扬,怎么会知道不过数月之后,他就能脸皮厚如城墙地回人家“当然是在想你”。人生峰回路转,很可能转着转着它就穿越了。
     
       过个年能有多久呢,叶祺觉得一转眼就回到寝室里一个人待着了。年前三天加年后三天都是在林家混的,帮着买菜烧饭倒也偷得些许别人家的温馨,可他们开始走亲访友的时候叶祺就没法再跟着了,只好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把各路亲戚扫荡了一遍,然后在寝室开门的第一天就搬了回去。
       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只是寝室里来来往往总有些外地的同学会提前赶来,听着人声会觉得自己不是孤绝的。仅此而已。
       开着电脑放在桌上,他晃晃悠悠出去洗了一回衣服,回来就听见这么一首老掉牙的歌:
       “……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越陷越深越迷惘,
       路越走越远越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问你是否会舍得我心伤。”
       晾衣服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放下盆回到桌边把歌词调出来一句一句仔细看,叶祺暗想:我已经捉住了你的眼光,可能也许大概你都快有跟我一样的贼心了,可我能给你什么呢。至佳情形不过是“长夜日凄凉”。
       去它的“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上完了怎么办,相视成怨怼?那还不如早早放手。不,根本不要执手。
       可这样竟还是不够,什么都不做守候在他身边也还是不够,必须要远远退开。
       叶祺默默把爪子搭上触控屏,一不留神把所有开着的网页全关了,心中兀自循环播放着自己的嗥叫声:“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何谓业障,就是指这个时候恰好曲起手指叩门的陈扬,带点兴冲冲的意思拎来了他里三层外三层抱着陈年旧报纸带来的永乐甜白壶。
       叶祺刚接到手里来就喊着“我什么都不懂啊”,但真正看清楚了却不说话了,疑惑着问:“你有几成把握这是真品?”
       陈扬想了想,老实作答:“八成。”
       叶祺仰头向日光灯行了长达十秒的注目礼,视线转回来却更犹豫:“我觉得我家用来装醋的容器跟这个质地差不多啊,十几年前我爸从徽州老宅分来的纪念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书香门第么,陈扬心犹不死,决定找个时间跟叶祺再回去一次,鉴定他家的醋罐子。
       叶祺素来看人极准,果然开学不到一周何嘉玥已经被盘尼西林追回来了,又浓情蜜意地依偎在一起。小林同学面对失而复得的美女,大喜,特意征召了适龄男女二十余名,挑了个周日晚上开了间豪华派对包间,只为博嘉玥一笑。
       夜里两点左右,嘉玥靠在盘尼西林怀里已经有点倦意,于是重磅炸弹被甩手扔出来,国王游戏。一群人里只有他们这对是学语言的,纯粹的文科,文人要狠毒起来绝不是常人能及,竟然直接用抽签的。国王可以指定任意两名玩家在包厢范围内做出任何动作,自有人会拍照留念。
       在这么彪悍的游戏规则下,战果还是相当丰厚的:盘尼西林和嘉玥当众双唇贴合了十秒,另一对情侣在舞池中央热舞了一曲,还有人嘴叼玫瑰绕场地蛙跳一周……
       疯得渐渐脱了正形,陈扬紧皱着眉把旁边一睡得昏昏沉沉的姑娘从自己肩头扶开,用手背拍了拍叶祺的胳膊:“能先溜走么,吵得人头疼了。”
       叶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离得极近才明晰起来,他开口说了些什么,却实在太喧嚣,陈扬根本听不明白。
       上面吧台上的盘尼西林抢过不知谁拿着的花筒,欣欣然叫道:“诶诶,陈扬,叶祺,我是你们的国王!”
       正要解释的叶祺闭嘴了,无奈地耸耸肩,站起身冲着已经兴奋过度的盘尼西林喊:“放马过来!”
       陈扬莫名其妙被人推了几把,刚站稳正好看到林同学眼珠一转,兴高采烈地公布了他的国王命令:“我要你们……借位吻一次,不用吻上去啊,让我们留下JQ照就可以了。”
       全场只有他们最熟悉的四个人是听明白内情的,其余只是看个热闹,却哄然疯狂鼓掌,屋顶几乎都要落下陈年积灰来。
       好几台照相机外加无数手机都已就绪,叶祺倒是很大方地侧过身,一手轻轻搭上陈扬的后颈,忽然往前一带——
       真的只是三五秒的功夫,陈扬看着他靠过来,慢慢偏过了头,精准地顿在接吻前的最后一个相对位置。
       陈扬觉得自己胸腔里的一颗心仿佛被绑架上了云霄飞车,无限制的失重冲击,连惊讶都忘得一干二净。叶祺的呼吸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发烫,眼睛低垂,好像只是在偷看他,却不知哪里来一种酸楚深情的错觉。
       大约是感受到了陈扬胶着的目光,叶祺在咫尺之距干脆地合上了眼。竟然是很漂亮的长睫毛,浓密的,黑亮的,还带着点潮湿的感觉。
       陈扬彻彻底底愣住,恰似很多年前玩CS的时候网吧忽然停电,什么都静下来了,脑子一片空白,恍惚记得另一个世界还在运行,却无能为力。
       果然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一样了。否认和回避是多么荒唐而渺小的尝试,陈扬的大脑和手在绝地厮杀,一个想抚上叶祺的侧腰,一个死也不敢。叶祺手心的热度已经严重烫伤了他,究竟怎样无所期待,才能这样安然如常。
       然而叶祺却轻描淡写地松了手,退开一点后对着众人笑:“拍完了?拍完了蓝牙传我一张,这人的豆腐不容易吃到的。”
       盘尼西林高高悬在天边的忧心终于落下地面,还好他小子留住了最后一点分寸,万一真的吻个不可开交,就连他都跟着下不来台。
       这一夜如此深沉,沉得像浓墨一样,叶祺满脑子都残留着KTV里的人声,洗完澡后在没开灯的寝室里坐了很久都睡不着,索性抬脚踹开不怎么灵活的门,站到了半开放的阳台上。一架夜航的飞机在天际缓缓划过,导航灯有规律地闪烁着,有条不紊的样子。他仰头望着它划出一条与阳台檐顶约成三十度角的直线,远去了。
       楼下那条街道只剩下路灯亮着,一盏一盏连成整条街的昏黄光晕,那种廉价的暖意对叶祺来说,几乎是锐利而凉薄的。温暖于常人而言是多么易得的东西,与亲人拥抱、与恋人缠绵、与友人相伴,但叶祺却什么都没有。父母反目,心仪之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而他的朋友们都各自幸福安康,让他不忍心去打扰。
       一串路灯中忽然有一盏灭了,十几秒后又亮起来,一会儿再暗下去,像是接触不良。叶祺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由衷地认为那盏坏掉的灯才会跟他有共同语言:他和它都是有序世界中不该有的失序。
       叶祺甩了甩自然风干到一半的头发,把那些过于美好的回忆甩到一边去,垂眸打量起自己置身的方寸之地。还是那几根看着就不牢靠的横栏,与隔壁的阳台离得极近,当初陈扬就是那么轻易地一伸手拉住了他,然后在他的眼皮底下耍帅,利落地撑了下窗台跳进房间。也许,只是也许,那一瞬间就种下了因果的种子,日后才会这样盘根错节、爱欲纠结。
       说真的,他自认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与过去彻底割裂。谁没有白衬衫与篮球的年少时光,谁没有傻乎乎笑得没心没肺的日子,谁不是暗地里对过去情根深种。他叶祺天天糊着一张自欺欺人的淡定面孔,说白了还不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眼下的这段感情来得太激烈,汹涌澎湃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挣扎,残忍而骄傲地展示了“爱”这个东西不可抗拒的力量。陈扬,陈扬,陈扬。念三遍这个平实的名字,一颗心便被滚着蜂蜜的刀刃一切到底,鲜血淋漓,却甘之如饴。
       与韩奕的那段情缘不可谓不静好,怎奈情深缘浅,最终败给时间和距离,还有旁人的目光。叶祺从不觉得自己虽败犹荣,败了就是败了,无论多狼狈他都认了。可是他至少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我愿赌服输。这就是最好的终局,一点一点释怀,一点一点放弃,总有一天会相忘于江湖。谁也不能断言那就不算圆满。
       怕就怕此刻他飞蛾扑火,到头来输了还不服输。万一他毁了陈扬……不,他舍不得。
       陈扬,陈扬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么绝对的存在,他太明白叶祺,他包容他、指引他、陪伴他。叶祺怀揣着陈扬无声的纵容,如同抱着天下至宝,却不得不犹豫着是据为己有还是奋力丢开。陈扬是天之骄子,有着最好的家世和最光明的未来,因此他值得一个温软的女人来爱他,应该拥有一个安稳的家。没有谁天生活该一辈子躲在暗处,眼巴巴地希冀阳光下的爱情,叶祺颇有些心酸地想着:既然我已经活在暗处,我宁可你永远离我远远的。
       彼时曾有过那么恣意放纵的青春岁月,爱了就爱了,管你是谁都要一起燃为灰烬。叶祺喜欢韩奕那会儿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么多,那个时候他有资本,他坚信自己才是天理,有能力带给韩奕难以企及的满足与快乐。叶祺小心翼翼地回忆着,却笑不出来:人不轻狂枉少年,可人永远不可能再年轻第二次。
       爱情就是悲欢离合,你愿意放弃所有的宁定安然去换取燃烧灵魂的大起大落。平心而论,叶祺觉得自己和陈扬是两个内心破破烂烂,表象却完美无缺的人,这样做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他们就应该各自悲辛着、哀凉着,在各自的人生路上孤独行走,成为别人口中的传奇。或许地底三万尺还真的有满天星光。
       叶祺心里沉得直往下坠,似有巨大的引力要将他的心脏扯入万丈深渊。能不疼么,爱得这么深,痛不可当,却已打定主意要疏离。
       他回头看了看隔壁的窗内,陈扬还在伏案书写。他这人就是这样,固守着用蓝黑钢笔在稿纸上写策划书这种老套的习惯,死不悔改。可他就喜欢他这么固执、倔强而坚定……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爱你爱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局部最优解却是离你越远越好。我只能隔着几道横栏望着你,寂然无声。
       叶祺觉得自己差一点点就要把一口心头血全数喷出来,但他只能勉强咽了,回身进门。
     
       公历三月,柳絮漫天纷飞,为免一身白毛,连挚爱冷色调的陈扬都换上稍稍温浅的颜色,整个人也跟着和缓一些,收敛了不少十步之内压力骤增的气场。
       适逢阳光午后,辅导员办公室里七七八八一堆杂事,没的坏了人到草坪上去躺躺的兴致。陈扬在办公楼转角处碰上大一时一门专业基础课的老师,不得不带着点歉疚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回文学院继续读下去,不知不觉耽搁了好一会儿,再一转身居然碰上叶祺。
       “你找辅导员有事?”陈扬怀里还抱着要重新录入校正的学生档案,一时忘记要收起公事公办的态度。
       叶祺望进他眼里,略微探寻的意思转瞬即逝:“开假条,明天有事。”
       陈扬被他一看,下意识温和了神色,正要擦肩而过却想起另一件事,再叫住他:“诶,上次我试着翻了篇稿子,你抽空帮我润色一下?”
       “你晚上发给我,我明天有空帮你看。”
       陈扬不由疑惑:“你明天不是请事假么,怎么……”
       那真的不过是片刻无谓的犹豫,叶祺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不可能刻意隐瞒面前此人任何事情的,索性实言相告:“我就是去医院做例行的二十四小时心电监护,贴好电极挂一盒子就可以走人了。”
       “你的心脏……”陈扬立刻皱起了眉头。
       叶祺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人已经往前走去:“房性早搏而已,以后跟你细说,我在医院的预约快来不及了。”
       耶和华从来热衷于跟人开玩笑,叶祺读了十几年书从来没跟同学提过的心脏病相关事宜头一次出口,三天不到就来了个现世报。这回差点没玩儿死他。
       校运动会那天,团支部书记心血来潮让陈扬过去,说是“有点急事”。全校在校生接近两万五千人,在体育场里济济一堂便组成极难穿越的人潮,陈扬心底默默哀叹了一下便努力扒开最近的一群人挤了过去。
       当他勉力再平安归来的时候,突发事件已经迅猛发展到了他始料未及的程度——叶祺呼吸心跳骤停。
       当年陆战体能考核的时候他都没冲得这么快过,最后干脆是撑着三米高的栏杆跳下跑道的,迎面而来的是王援惨白的一张脸和断断续续的解释:“我刚才不舒服……我让他帮我代一下五千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应该做什么?流程早已刻在脑海深处,一触即发,判断、人工呼吸、胸外心脏按压。可为什么下不了手,陈扬几近惊恐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眼前闪过的竟是浓重的血色。一年之前的实弹演习,他亲手在受伤战友的腿上划出标准的十字,制式钳取出弹片,那时不曾有丝毫慌张紊乱,现在却五内俱焚,生生定在原地。
       他僵硬地抓住王援的衣领,声音枯涩焦躁:“你会现场急救么。”
       王援也是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经他一问才连滚带爬扑过去动手,一面自己还大口大口地深喘,活像只快要拉坏的风箱。
       陈扬脱力一般跪在叶祺的右侧,颤声问:“你不知道他有心脏病?他昨天还刚熬过一夜。”
       王援闻声就是一愣,紧扣的手掌都一阵发麻,不由大声吼回去:“他有心脏病?!”
       陈扬连跪直了的力气都不剩,一再地深呼吸,终于敢接手王援的活,却听他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啊,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们,否则我怎么敢叫他来代我……”
       一分多钟过去了,陈扬无暇顾及任何四周的喧嚣,他甚至不知道一滴一滴砸在跑道尘埃中的到底是自己的汗还是泪。你个不要命的蠢货,你当你是什么啊!你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跑过去喂点面包,你就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一条命?!
       我求求你,你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你家用来装醋的甜白……
       真正是急火攻心,眼睛都有些聚焦障碍,还要王援过来拉住他,他才知道叶祺已经睁开了眼。心有余悸,陈扬把掌心在叶祺的心口一再停留,确定里面那颗一度放弃的心脏又恢复了功能,这才盯住他慢慢开口:“你……”
       平日不慌不忙的王援此刻才真的疯掉,膝盖一软跌在地上,眼泪都滚下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答应我,你要不要命啊……”
       陈扬什么都听不见了,只顾自己把话说完:“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让我……”
       叶祺刚找回来的宝贝心跳又是一滞,险些并发了心肌梗塞,哪里还敢听这位祖宗说下去,连忙自己往起撑:“我没想到会这么……额,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会这样。”
       王援这下真的哭了,手心还沾着灰就往脸上抹:“叶祺你tmd神经病!……”
       人声骤然间炸响,辅导员匆匆赶来,正看到他自己坐起来,抚着胸口就数落起来,一时哭的哭笑的笑,成了活生生一台情景剧。
       而叶祺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陈扬那是什么眼神他再清楚不过,他简直不敢与他对视。要不是割去了心头肉,人类绝做不出那么痛苦的表情。
       我什么都想明白了,可你居然爱上我。
       你怎么能爱我?!
       自从校运会上那事之后,叶祺打心底里有点害怕陈扬,早上先于他逃出去,晚上仗着课多回来得也越来越晚。在那些不得不相处的时间里,两人总是诡异地沉默着,古怪的张力像拦着洪水的大坝,但谁也不敢去泄洪。就在这样的气氛里,转眼暮春时节姗姗而来,叶祺二十周岁的生日。
       鉴于寿星近来实在郁郁寡欢,盘尼西林都看不下去了,征得叶祺同意后一手包办了聚会所有的准备工作。叶祺的好人缘在这时候充分地发光发热,等他被陈扬和盘尼西林一左一右簇拥着走进他们事先定好的饭店,这才知道他们给他弄出了多大的排场。
       就是那家去年秋天跟盘尼西林一起吃过蜂窝土豆的小店,几乎被四面八方赶来祝寿的同学们塞满了。看他这个主角姗姗来迟,许久不见的程则立第一个从座位上跳起来:“罚酒三杯,居然干晾着咱们!”
       半真半假的埋怨夹着诚心诚意的祝福,一切蜂拥而来。
       盘尼西林从椅子下面拿出一个纸盒子,眼神躲闪地递过来,叶祺拆了一看,竟然是整整一盒走私的CD,一张一张都是挑过的,包括很多他死也找不到的珍品。盘尼西林窥探着他的表情:“我到夜市去挑了半个晚上……”
       叶祺张开双臂,然后用力把他勒紧:“谢谢!”
       全场欢声雷动,不由分说先每人灌下去一杯青岛纯生。众人纷纷拿出礼物来,顺便敬酒,场面立马变得狗血起来,一堆大男人抱来抱去,陈扬看了只能暗笑。
       酒过三巡,少数几个人已经多了,叶祺也感觉有点薄醉,而陈扬就在身边坐着,他很自觉地闭紧了嘴,生怕自己一冲动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陈扬是纵容他,但人要脸树要皮,他不能恃宠而骄。
       可他那个晕乎乎的样子引起了陈扬的注意,半边侧脸竟然被陈扬的视线烫伤,无可救药地火热蔓延。叶祺逼不得已,抬头道:“帮忙拿瓶酒过来。”
       陈扬有些严厉地看着他,没动。
       所以叶祺也不动,迷迷糊糊盯着他。支开他一秒两秒也是好的,至少可以缓一缓。
       陈扬瞬间被挫败了,二话不说起身去拿酒。天知道他有多害怕听到叶祺说出“我求你”这种话来,估计稀松平常的一句“拜托你”他都受不了。叶祺的骄傲,不知何时起成了他的心头至宝。
       又过了一会儿,程则立摇摇晃晃自人堆里站起来,拎着半瓶酒往叶祺这边走来。盘尼西林看他那样实在担心,赶紧在背后撑了他一把。
       “叶祺,你……我有话跟你说。”
       叶祺奋力甩了一下头,好歹清醒一点,抬头很诚恳地说:“你说。”
       “你……你到底为什么要甩了他?”程则立没忘了给他留情面,又往前晃了几步,声音也刻意压低了。
       叶祺猛地一愣,话出口就有点打结:“他……他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跟琰琰分手了?!琰琰从小喜欢他,就因为在街上遇到两个同性恋,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事情……他当街甩开她就走,你知道么……都是你啊,高中的时候要不是你,他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和琰琰早就应该……”程则立愤怒地挥舞着酒瓶,离他最近的陈扬偏了一下头才躲过溅出来的啤酒。
       叶祺一言不发,低着头听。
       “韩奕他那天喝得站都站不稳了,那时候才敢打电话给你,说他爱你,他离不开你,结果呢?啊?你一声没吭就挂了!”
       陈扬不知为什么,心脏开始狂跳,酸和辣滚成一锅粥,不自觉地环顾四周:还好叶祺的同学们都在扎堆聊天,没人听见程则立有些失态的质问。
       叶祺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没出声。
       程则立急了,挣脱盘尼西林的扶持,举起啤酒瓶就砸过来:“你说话呀你!”
       陈扬下意识伸手去拉叶祺,快搭上他的时候却神使鬼差想起寒假那天凌晨他说过他会有反应的事情,居然愣了一下,手臂直接迎上那个酒瓶子。
       叶祺完全震惊了,只见陈扬的右手硬是顿在半空中替他挡着,酒瓶自瓶颈处断裂开来,上半截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斜立在陈扬的前臂上。
       下一刻,血流如注。陈扬咬着牙撑过最初的锐痛,自己上手把形状狰狞的玻璃卸了扔到地上。
       叶祺慢慢站起来,手指收紧揪住程则立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骂我什么我都听着,要动手你也冲我来,可你不能动陈扬……”
       陈扬从未见过叶祺真的动怒,第一反应是要拦他。但等他真正听清了叶祺在说什么,竟被震得待在原地,动都动不了。
       明明怒极,说出来的话却犹如梦呓。叶祺的手又紧了紧,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阵阵久违的火气冲上来,头痛欲裂。
       那厢程则立的反应却透着几分怪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扬手上汨汨的鲜血,眼里半是震惊半是悔意,过了几秒竟然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全场人都愣住了,盘尼西林也没反应过来,手上慢了半拍,直接让程则立软倒在地上。幸好有高中同学跟他还算熟稔,轻声提醒:“程则立他晕血。”
       事情踩着西瓜皮滑到了异常滑稽的境地,一群人面面相觑之后作鸟兽散,纷纷告辞,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去照顾程则立。而陈扬身边站了个脸色发青的叶祺,生人不敢靠近。
       陈扬内心一片兵荒马乱,伤口里肉眼都能看见玻璃渣子,静了一会儿,对隐忍不发的叶祺低声道:“我们打车去医院吧。”
       叶祺点点头,一路推开其余的人,仿佛无论是谁他都已经看不见了,只知道像捧易碎瓷器一样护着陈扬,一只手始终扣着他没受伤的手腕。
       陈扬皱起眉来,刚要开口,却被叶祺低低斥了一句:“我求求你别逞强了行么,别再逼我了,我也是人。”
       陈扬浑身一震,十几年自持功力毁于一旦,胸口堵得话都说不出,血腥气从五脏六腑翻滚出来。伤口疼得这样厉害,他冷汗淋漓,转瞬被叶祺抬手拭去。
       陈扬那只手不断地滴血,看着有些吓人,连着几辆出租车司机都减速看了看,然后加速离去,大概是不想弄脏了坐垫。
       叶祺回身扶着陈扬,给出稳定的支撑的力量,声音不可思议的低柔:“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陈扬如坠迷梦,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甜蜜得恬不知耻,简直想反手抽自己一巴掌。对,就是滚油烧蜜糖的滋味,他疼得没有余力再去否认。
       叶祺凝视他忍得发白的脸色,拼命按下倾身去吻他额头的冲动,转过去接着拦车。
       陈扬心里的黑色小城墙摧枯拉朽般坍塌,后面血色的黎明正炫耀着它喷薄欲出的壮丽,如此鲜活明艳,什么都敞亮了。他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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