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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球形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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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夜苦寒,众人实在冻得睡不着总习惯闲扯一阵子。直观地获知另外还有三个人醒着,大概也能在心理上制造出些许温暖来。
       邱砾照例一言不发,叶祺和王援正说到兴头上,你一言我一语聒噪个不停,顾公子跟着间歇笑两声,宣告自己还存在着。这样的夜晚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就像他们四个人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寝室之夜一样。
       谁又能未卜先知,如此清润良夜,竟把一个人的人生拧转了一百八十度。
       谈兴正浓,房间里又是一阵捶床大笑,忽见顾公子的手机在暗中亮了,紧接着就是哐当一声。
       王援坐起来探身去看,立马笑背过了气,叶祺连声问询他怎么都答不上来。也真不能怪他,人一辈子真没几次能狂笑到这个地步,自主呼吸都丧失了,胸腔腹腔都存不下氧气。
       天可怜见,顾公子掉地上了。
       好不容易喘过来一口气,叶祺道:“怎么这么半天还没爬起来?可别摔个生活不能自理啊。”
       王援上气不接下气,说出来的话却照样欠扁:“生活不能自理没事儿,留只手X生活能自理就行了……”
       邱砾愤怒地转了个身,声音硬邦邦敲在墙上又弹回来:“你们让不让人睡觉了?!”
       骤然静了静,王援拖长了声调嘲讽道:“果然黄花小伙子嘿,这话都听不得了,还不知道以后……”
       “行了,你少说两句。”叶祺忽然沉声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切刹那间安静了。
       王援诧异地回头,先对上的是叶祺肃穆的神色,再转一转便看到了地上的一堆棉被和里头卷着的那个人:顾公子坐在那儿,满脸空茫无措,僵直地死瞪着手机屏幕,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王援明显被吓着了,小心翼翼出声:“顾世琮?”
       顾公子喉结滑动,咕噜一响,干涩得连开口都勉强。叶祺本能地想要爬下床,却连带着被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末日般死寂。
       之后的无数次回忆都曾反复掂量这个时刻,叶祺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传说中地球被上帝放弃的情景。所有的大天使撤出战场,光明泯灭,黑暗肆虐,世界被撒旦接管。很久很久以后他们才清楚地得知事情的始末,是顾爸爸手下的一个高管猪油蒙心,搞到最后资金链三分之一都是黑的,顾家作为董事会首席难则其咎。事发突然,连资产转移都来不及,这就叫一朝倾颓。
       而此时此刻,顾世琮只是睁大了茫茫然的眼睛,像个丢了整盒糖果的小孩子。他说:“我爸,被抓进去了。”
       这事一出,真没人有心思找周公了。半痴呆的王援坐在床沿上陪着半痴呆的顾世琮,邱砾坐在床头就着桌上台灯的光翻书,叶祺受不了这么憋闷的气氛,胡乱套了件厚衣服去阳台上看夜景。
       但,有什么夜景好看呢。无非是花坛和寒风。
       陈扬的窗户就在斜后方,透过玻璃看到了叶祺的背影,很自然短信就过去了:“怎么了?”
       叶祺在没怎么穿整齐的外衣里挖了一会儿,把振动源握在手里,想了又想,还是这么回了:“没什么,你早点睡。”
       印象中,这好像还是叶祺第一次婉拒跟他说实话。陈扬放下手机,拉上了窗帘才敢露出一点懊丧的表情。果然人人身上都有盔甲,靠近了总归会刺痛彼此,何况他是叶祺,他是把滴水不漏、淡定温和诠释到极致的叶祺。
       你以为你是他的谁,竟然妄想事无巨细么。陈扬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冰水送进喉咙,灭了心底那点小火苗般跃动的惆怅。
       早上,顾世琮失魂落魄在水房里收拾仪容,王援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看着,着实担心他要拿牙膏挤在手心里洗脸。
       对面寝室有人前几天听到了顾公子打电话约人家姑娘出来,见了就打趣他:“洗个脸还找参谋啊,怎么,去约会?”
       当事人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王援忧心忡忡示意人家别说了,自己想了想又凑上去:“好像你约的还真是今天,你还去见人家么。”
       顾世琮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把泡沫洗掉,血色所剩无几的嘴唇缓缓动起来:“不用了。这种事,在我们这种圈子里传得很快的。她……她不可能来了。”
       陈扬碰巧也在水房里,背对着两人洗漱,闻言不由一怔。原来是顾公子家里出了事,不是叶祺的私事。
       温柔倜傥的贵公子,一夕之间学会了什么叫人情冷暖。陈扬透过镜子观望,身后王援正急得团团乱转,对视一瞬均是摇头叹息。
       叶祺原本想劝顾世琮请假在寝室里歇一天算了,或者赶回去陪陪顾妈妈也好,但陈扬和王援都坚持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常态,主张拖他去学校。难排众议,叶祺只好轻声询问他:“昨晚你妈叫你回家了么。”
       顾世琮叼着一包王援塞给他的光明特浓,似乎一口都没喝进去,半晌才摇了摇头。
       陈扬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才接了句话:“那你还是去上课吧。”
       顾世琮二话不说,背起书包就走。
       一屋子人都有些愣了,莫名的悲伤笼罩着这个不过三十平米的寝室,没人发得出一点有意义的声音。
       王援最先醒过神,立马抬脚追出去。
       叶祺于沉默中与陈扬对视了一眼,究竟什么意思也只有他们自己明白,两人也慢慢跟了出去。
       而邱砾,我们长期别扭着的邱砾,一直在冷眼旁观。寝室的门最终在他手中轰然合上,叶祺忍不住转过身看了看,仿佛无忧青春的门就这样轻易地合拢了。生活的森森白牙,终于向着他们之中最快乐的人露出了刀锋般的尖利。
       连一场盛大的告别都谈不上,顾世琮只是咬着牛奶包装袋被撕开的边缘,垂着头往前走。就这样,走出了他一生中沐浴在阳光中的日子。
       是夜,风在六楼阳台途径,刮出了十足鬼哭狼嗥的气势。叶祺睡得本来就不沉,听着这种动静早就醒了,心里还挂念着阳台上两件衣服千万别乘风归去了,一个人在那儿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阳台的门幽幽地开了。叶祺翻了个身,心想一会儿下去喝水的时候要把衣服收回来,这风也太妖孽了……等等!这门,这门不是从里面才能开的吗?!
       他无声而迅捷地坐起来,往外一看:顾世琮!顾世琮站在阳台上!那个上半身全部探出去的姿势……
       难不成这孩子受不了刺激,想跳楼?
       再回头,原来王援和邱砾也都醒了,大概这风声太过凄厉,人人都感到脊背发寒,睡不安稳。夜色里六只惊恐的眼睛很快找到了同伴,对上之后在彼此的眼睛里都找到了同样的怀疑。这,这,这……邱砾忽然举起泛着微光的手机屏幕,小幅度地晃了晃。另两只这才醒过神来,当下最紧要的就是不能惊着顾世琮。管他是不是想跳楼,都不能让他发现有人醒了。
       很快第一条短信就过来了,王援的,“咱要是都不说话,他直接就下去了怎么办?!”
       短信来来回回,连振动提示都被切成绝对的安静。那是他们的朋友,那是一条命,叶祺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跳下去。
       焦虑在每个人心间蔓延,冰冷粘腻,极致的恐惧。
       凝滞的静谧中,邱砾告知了另外两个人,决定赌一把。刻意做出的朦胧的声音,他拖着懒洋洋的长音开口:“你有病啊,这么晚了站阳台上。滚回来睡觉……”
       顾世琮黝黑的背影猛然一震,依然沉默。
       叶祺屏息静气,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这一刻,他向所有的神佛祈祷:让他回来!让他回来!未来不会再像原来那么好,或许会很艰难,但这并不是放弃的理由!
       顾世琮,你听到了么。坚韧,原本就是生而为人的责任之一。
       于是,在阳台的门再度从里面被合上的那一刻,叶祺满嘴血腥味,却如释重负。
       自然没有人敢问他刚才是不是真想跳楼。顾世琮一声不吭爬上床去,不一会儿呼吸就悠长起来,倒是真的睡着了。
       叶祺尽量慢地放低背部,终于又躺回床上。这样的气温,竟然让他急出了一身汗。但很奇异地,有一种久违的真实感渐渐包围了他。叶祺不无悲哀地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的喜怒甚至他的存在,都需要别人所引发的事件来标记。
       透过蚊帐的顶,天花板上是深蓝色纵横交错的宽带线,像一张无可逃脱的网。叶祺仰脸平复着心头的震颤,习惯性去探自己的脉搏,果然又是不正常的。他忽然想起上回去看专家门诊的时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医生谆谆嘱咐他要避免剧烈运动、避免情绪波动、避免熬夜,还很好心地跟他说心律平毕竟有毒性,不能总是吃着……
       叶祺想着想着,居然笑了。他的生活比连续剧更像连续剧,教他如何避免情绪波动。稍稍有一些胸闷,料想是早搏次数多了的正常反应,幸好不是很严重,定一定心神也就睡过去了。
       明天,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日子。
     
       顾世琮足足失魂落魄了一个星期,直到周末回去了一次,看到家里人情绪状态什么的都还算稳定,这才自己也稳了神。他有王援陪着,那夜闹了一回疑似跳楼案之后,邱砾也不似之前那样冷言冷语的,寝室里的气氛恢复得很好。恍惚时光回到了他们大一刚刚开始住一起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候是客气,现在是赔小心而已,一模一样的平和。
       叶祺这学期是打定主意想拿学院里的奖学金,所以早早就准备开始通宵复习了。邱砾一向睡得早,于是他几天内把常用的书、电脑和几件最能御寒的衣服都搬到了陈扬那里,弄得晚了就在那张空着的床上凑合一下,反正离天亮也没多久了。
       这一天看市场营销看到兴头上,这种虚大于实的东西也不想再翻第二遍,叶祺在桌边坐到午夜前后,连脖子都僵硬了,只好转战到床上去。
       陈扬在忙着跟陈飞瞎扯,一起长大的感情果然还是不一般。时间流逝地飞快,窗外的深冬冻雨发出细碎清越的动静,屋内除了翻页和敲键盘之外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了,纯粹而宁谧。
       那一阵钢琴曲响起的时候,陈扬的第一反应是去看自己有没有打开附了音频的网页,却听到叶祺在房间另一头开了腔,声音极其疲惫:“是我的手机。”四下望了一圈,无奈道:“好像在你桌上,我刚才随手放了忘记拿走。”
       陈扬看了看,果然在电脑后面。叶祺见他自然而然伸手拿起来,就添了句“免提吧,我听着呢。”
       那边一接通就是一声“叶祺”,低沉温柔,声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韩奕。
       叶祺缓缓转过头去,目光像一团流动的火焰,却似没有一丝温度,陈扬觉得自己拿着他手机的那只手冰火两重天,几乎要被灼伤。
       电话那头不管不顾接着说下去:“叶祺,我还爱你。我真的离不开你。”
       沙沙的电流音,通话效果却出乎意料得好,叶祺甚至能从那边马路的喧嚣中辨别出程则立略显慌乱的声音。如果有他陪着,那韩奕很可能是喝多了。
       尴尬到了这个地步,叶祺也很奇怪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是啊,要不是喝多了,韩奕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声音还在继续:“叶祺,我们……我们能重新开始么。”
       陈扬指尖一颤,终于还是摁掉了电话。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祺也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掀开斜搭在腿上的棉被,慢慢站起来。
       陈扬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要出去静一静。他经过叶祺身边时把手机往他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叶祺依旧站在那儿,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的行动能力,连关节都卡住了。苍天为证,这一次他真的只想默默倾慕一会儿就转身走开的,哪怕中一辈子的毒他也认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天总爱跟他开这样荒谬的玩笑。
       呼吸丧失,眼前甚至都有金星在飞舞,这感觉活像上一刻还衣冠楚楚,现在却赤身luo体置于大庭广众之下。羞耻吗?意外吗?委屈吗?似乎都不是。
       那是叶祺最为熟悉的一种滋味。它叫绝望。
       仅仅十分钟以后,当陈扬觉得不妥,从楼下再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
       叶祺风卷残云般撤走了在他房间里的所有私人物品,从喝水的杯子到晚上盖的棉衣,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陈扬不得已拿手掩着半边脸,坐在床沿上艰难地深呼吸。这小子真识相,识相得未免也太过头。他只是……只是一时被震住了,并没有说他半句不是,怎么就能走得这么干脆呢。
       就好像,他这里只是个旅店,说走就可以走了,招呼都不用打。
       很镇定地到寝室放好东西走到楼下,叶祺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想打车去学校通宵自习室混一晚都去不了。自行车钥匙和钱包都在寝室里,现在这光景肯定都睡熟了,他刚才已经进去叨扰过一次,最好还是别有第二次。
       所以呢,叶祺同学无可奈何地游荡在下着雨的冬夜里,最后熟门熟路地摸进了不远处的SnowFlakes。这家咖啡店每当考试期间都会应顾客要求二十四小时营业,因而也就是他唯一的去处了。
       刚进去就撞见离工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上有两个熟悉的人影,盘尼西林和何嘉玥,含情脉脉地对坐着,还隔着十几步就能闻到情缘的甜香。嗯,咖啡味的。
       这活脱脱就是先给你泼上一盆冰水,转眼让你去晒太阳。阳光固然温暖多情,可那是别人的阳光!再说了,你已经冷透了,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叶祺一直觉得这一对搭上的速度太快,性格都没读通了就你侬我侬的,看着就像末世危情。当然,鉴于他自己怨念太重,极有可能判断力跟着扭曲消亡了,因此他从来没跟任何一位当事人说过这一看法。
       何嘉玥好歹没有盘尼西林那么全情投入,余光看到叶祺就起身了,并不多问,只道:“喝什么?”
       叶祺再次扫过那张烂熟于心的菜单,低声回答:“爱尔兰咖啡。我没带钱,问你家盘尼西林要钱。”
       爱尔兰咖啡是一种既像酒又像咖啡的咖啡,原料是爱尔兰威士忌加咖啡豆。特殊的咖啡杯,特殊的煮法,认真而执着,古老而简朴。然而叶祺内心此刻却没有这份闲情,只想着里头的那点酒精。
       盘尼西林就坐在旁边一张圈椅里,听到这声音低得过分,里头半点生气不带,自己先肃穆了。于是连莫名其妙被人当钱袋使唤都不计较,乖乖把自己的钱包扔给何嘉玥,转过头窥探叶祺的神情。
       此人印堂发黑,面色不善,偏偏还从容淡漠地迎视着自己。
       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林同学凭着多年练就的警觉调转视线,该说的话还是说出了口:“就你那心脏,你不能熬夜。”
       叶祺根本没打算搭理他,注意力全在嘉玥手里那瓶爱尔兰威士忌上,忍不住开口:“那瓶酒能给我么。”
       盘尼西林像踩了弹簧一样蹦起来,脸色大变:“叶祺你神经病!熬夜也就算了,还喝什么酒啊!”
       叶祺回过头,认真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死的。”
       嘉玥在心底叹了口气,绕出工作台,把酒瓶细细的颈交到叶祺掌心里,转向自家男朋友温言道:“你让他喝吧,你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
       盘尼西林真的急了,冲过来抢已经来不及。他太清楚叶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怎么灌酒的,那是真不要命啊,一点也不夸张。
       果不出其然,叶祺接过酒瓶,一仰脖就全下去了。清冽的酒液源源不断滑下喉管,起先冰凉,随后火热,最后落入胃里是灼痛。恍惚回到了那个众叛亲离的夏天,什么都坍塌了,只剩酒。
       嘉玥后悔不迭,跑过来要扶叶祺,却被他轻轻摇头制止。
       盘尼西林目送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一个人坐到落地窗边的吧台旁,暗地里拦住了嘉玥,当真随他去了。
       见嘉玥的眼神总忧心忡忡地往窗边飘,我们的林同学忽然深沉了一把,握起姑娘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柔声道:“他的事情,我们管不了的。”
       周围气温渐渐下降,气压也转低,偌大个咖啡店因为叶祺的存在而格外静默。后来很多孩子都风传在SnowFlakes这一夜通宵复习的效率特别高,殊不知那全是特邀嘉宾的功劳,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凌晨三点,外面的天色正在纠结地犹豫,暗与明的临界点飘忽不定,第一缕晨光被压在黑云的深处,怎么也撕不破天幕。
       叶祺伏在吧台上,背部线条彻底放松,拉出修劲的身体轮廓,时不时有人偷偷往他这边看。嘉玥自从不小心给了他那瓶威士忌,再也不肯给他喝别的东西,过一会儿居然轻手轻脚送来一杯调了蜂乳的温牛奶,让叶祺哭笑不得。
       脉搏黏连,危险的缠绵感,要计算早搏的前提是至少还有连续几次正常心跳,叶祺凝神探了半天居然一无所获,悻悻垂下手。
       谁知盘尼西林一直盯着他,看他莫名其妙手上失力,吓得赶紧窜过来:“你……你没事吧。”
       叶祺缓慢地转了转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半开半闭到全部睁开用了足足好几秒,然后笑了:“干嘛呢,一惊一乍的。”
       盘尼西林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当下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搬过一个吧凳在他旁边坐下,轻声问他:“你不是真的告诉陈扬了吧。”
       叶祺苦笑了一下,小幅度摇头。
       盘尼西林蹙着眉看他,拿过他面前的玻璃杯喝一口牛奶,叹道:“你能不能别老这么……”
       叶祺意兴阑珊地抬眼,问:“嗯?什么?”
       我们纯真美好的林同学忽然就没话说了。说什么呢,面前这人就是光鲜亮丽的一滩烂泥,怎么劝都是白劝,因为他什么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生命的残酷也许就是存在于每一个空气分子里的,如果你幸运,那么请暗自窃喜,与此同时,即使无法理解也该敬重别人的不幸。
       嘉玥收好一套杯盘,顺便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柔:“叶祺,我帮你去把牛奶再热一热,你喝了到那边沙发上睡一会儿吧。”
       要是这话出自盘尼西林之口,那倒真可以理都不理。但人家是个小姑娘,柔声细气地跟你商量着,希望你多保重……叶祺终究扶着吧台的边站起来,冲嘉玥客气地点了点头。
       待叶祺胡乱搭了条薄毯倒下了,盘尼西林幽幽地望着沙发那边对嘉玥道:“我有的时候真担心他猝死。”
       嘉玥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一道点心,回头问:“病得这么严重?”
       “他不说,我也没法细问,但这些年下来肯定是每况愈下,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怎么好好保重的……”
       已近清晨时分,陆陆续续有通宵的学生撤回寝室去洗漱,也有起得极早的上班族西装革履地走进来点西式早餐。嘉玥答了盘尼西林一句“今天没课,一会儿回去睡”,就再也没抽出一分钟的空来。哪怕是这座城市的边角地带,生活也一样匆忙,万事规整,恰似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天课上完,叶祺的脑袋成了浆糊瓶子,他一边在街上慢慢行走一边想象着自己的小心脏已经跳成了什么样子。那条开启杯具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抵达的,“我在宿舍楼下等你,直接回来。”
       这算什么?绝交前还要来个临终遗言?
       陈扬,他的陈扬,果然还是不够狠绝。叶祺勾起唇角笑得轻巧,心道你怎么不把对付外人那套拿来对付我,没准我也受不了呢,没准我也对你言听计从呢。明明打算要依言直接回去,可惜怎么也走不快,根本不想面对必然的那个结局。
       纵使已是必然。
       陈扬站在路灯的杆子旁边等他,宿舍楼侧面比较偏的一条路,紧靠着旁边另一所大学,他们的下课时间过了之后基本上就没人了。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习惯性地将脊背挺得笔直,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张扬的时候张扬,不变的是那种对人与事气定神闲的控制感,令人安心,亦令人无力与之抗衡。
       夜的慵懒缓缓倾覆,灯晕绵延几百米的路面,细雨纷飞,气氛立时柔软下来。叶祺一步一步靠过去,垂头不语。
       没想到陈扬扔给他一罐啤酒,劈头就问:“昨天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叶祺的手指卡在拉环里,动作顿住:“你不是人都出去了么,怎么,你想我在那儿等你回来骂我?”
       陈扬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特别在意这个……我是说,我又不是你父母,你喜欢男人好像跟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叶祺心里不由冷笑了一下,好,第一步,父母。
       “我后来想了下,你前几个月失恋也是……”陈扬忽然觉得语塞,说句完整的话怎么就这么困难呢。
       嗯,第二步,串联前后逻辑,理清事件原委。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毕竟你爸妈也只有你一个儿子。”说到这儿,陈扬已经想弄个橡皮塞把自己的嘴塞上了,这就叫典型的自相矛盾,两句话前说自己不是特别在意的也是他。
       很好,终于来了,说教。
       陈扬犹犹豫豫地说原本准备好的那番话,叶祺边喝边听,心里一分一分沉下去,又好像激出了一点久违的感觉。哦?那竟是愤怒么。
       这不能怪陈扬,当然不能。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叶祺所有的郁结都在于“就连我喜欢你,都怕你不喜欢”,他却在道貌岸然地遵循作为朋友的道义。也正由于触及这个微妙的点,叶祺千载难逢地愤怒了。
       凭什么我如此小心翼翼,你却如此懵懂无知?
       “行了,你别说了。”手里的易拉罐轻轻放在水泥地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得出他究竟压了多大的火气,咽了多深的苦涩。
       叶祺站起身来,陈扬仰头见他站得笔直,凭直觉就知道他要发飙。他太了解叶祺懒洋洋的德行,现摆着路灯杆子他却不去靠着,本来就不正常。
       耶和华啊,佛祖啊,你们都来看看,铁树开花了!叶祺准备发飙了!陈扬在听清楚此人在说什么之前,还来得及最后唾弃一下自己的幸灾乐祸。或者说,那是长期企盼这么一次情绪失控而最终如愿以偿的兴奋感。
       但事实却不是陈扬企盼的那样。这把愤怒的火直接把他烧成了焦炭。
       叶祺眼中的光异常冷凝,好似一道飞箭的锋芒,语调却极稳定:“你觉得不能接受这个是吧,太震撼了是吧。你听着,我告诉你一更震撼的: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
       陈扬原本在手心里玩着空罐头,闻言,硬生生僵在那儿了。
       五,四,三,二,一。
       叶祺无声地数了五秒,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干净利落转身就走。
       于是什么都结束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他目前还不知道如何看着陈扬的同时放弃他,但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陈扬躲着他,鄙夷或者痛恨他,那么忘记这个人总不会太难。
       谁也不是天生的贱。
       叶祺意外地甚至有些轻松,就这么很自然地离开了,没有丝毫异怪。
       留下焦炭陈扬在冬夜的细柔雨丝中,一个人,目瞪口呆。
       辅修那边的考试不知不觉已迫在眉睫,因为毕竟不是专业学语言的,老师捏着脖子填鸭的结果也最多能接受70%左右,每到期末前总是一阵难以规避的鸡飞狗跳。于是叶祺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沉默下去,成天抱着他的法语课本不言不语,耳朵里塞着耳机循环播放课文录音,这佛脚绝对抱得天地黯淡日月无光。
       风闻邱砾、王援和袁素言达成的共识是等她寒假回来了好好谈谈,可悲可叹的叶同学还来不及八卦就被顾公子的家事吓走了半条命,接下来自己又出了祸事,霉得印堂发黑兼两眼无神,读读法语都满腔怨气。
       寝室里诸人都觉得叶祺在心情不好的表达方式这一点上跟顾世琮差远了。天壤之别。小顾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双无邪的大眼睛满溢着浓浓的忧伤,而叶祺就是块精致的铁板,除了反应慢一点食欲差一点之外,几乎就没区别了。
       王援在一天中第三次将叶祺从车轮子附近扯开之后,痛心疾首地发现,最要命的就是这没区别。
       你都不知道他究竟神经到什么程度了,你只看到他宁和得体地对你微笑,专注认真地复习,然后他就恍恍惚惚走路不看车,东风大卡车他都看不见。
       他们都知道叶祺神经了。但他们都不知道叶祺为什么神经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奉尊师之命,作为上海赴英国某大学联谊交流的学生代表团成员之一,匆匆忙忙飞赴大不列颠岛了。放眼全校,也就陈扬一个人拥有一口完美的牛津英语,外加“就算少复习几天也一样考得好”的好学生招牌,不让他去还能让谁去呢。
       盘尼西林天天午夜时分到SnowFlakes报到,自觉自愿,只为了给叶祺提供随时请教法语的机会,并且盯死了不准他乱放电骗取店主小姐用来调制爱尔兰咖啡的威士忌。他很烦躁,非常烦躁,但他真的每天必到。
       说白了很简单,他怕叶祺把自己逼死了。
       有种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却没有什么分寸,让人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不过这种行为倒是阴差阳错地博取了何嘉玥进一步的欣赏。本来就是个半聪明半糊涂的姑娘,这下被盘尼西林一点小温情戏码套得更死了。叶祺有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也会从书本里抬起头奉送他一个巨大的白眼:捡了这么大便宜,怎么还好意思卖乖。
       大半个星期混下来,店主小姐都开玩笑说要给叶祺发工资,按他这驻店时间都快赶上店里的助手了。这里没有人真正认识他,常客们到了凌晨会聚成一桌少玩几盘桌游提神,哈哈一笑连时间都有滋有味起来。
       日子没了谁不是过呢。叶祺把书重重一合,趴在桌上昏然入睡,筋疲力尽,可一颗心还是浸泡在酸苦的液体里沉沉浮浮,不得解脱。
       他相信,这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
       南京,陈飞家的红砖小楼。
       周末照例在这个钟点踏进家门,陈飞妈迎到门口的时候手里拿了张明信片,笑眯眯地:“陈飞啊,你弟弟寄过来的。”
       他不是上周一才去的英国么,怎么会这么快明信片就到了。陈飞放下只装着寥寥几件换洗衣物的包,接过来一看,果然有个国际特快的邮戳在上面,哭笑不得。
       小时候陈飞的父亲就是怕陈扬性子太急往后要误事,这才力排众议让他军人家庭出身的宝贝侄子去学什么修身养性的书法。结果他还是这样,自己寄个明信片都等不得,真正急性子。
       初衷没完成,但成效还是有的:陈扬的字是很难得的那种漂亮,舒展而流畅,软笔一手柳体,硬笔就是字帖般标准的行楷。
       陈飞:
       我在伦敦郊外,同学家的农场附近。这里完全是我们当初想象的样子。可惜你出国须层层审查,否则真的应该亲自来看一看。
       出门在外,惟愿家中安好。劳烦你多加照顾,多谢。
       陈扬
       二零一零年一月
       翻过来就是伦敦郊区的如画风景,陈飞扫了一眼自己袖口的军绿色,苦笑:大概真的很难亲眼去看了。还好陈扬有了一回良心,没向他细细描述,还算顾念他小小的嫉妒。
       陈飞当然不知道,这套明信片一共有三张,一张陈扬寄给了自己,一张给了他,还有一张却被匆匆藏进旅行背包的最深处。
       因为那上面留着陈扬下意识写下的开头:
       “叶祺:”
       然后,陈扬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简直想质问上帝,他为什么会挑出自己最喜欢的那张,顺手就写上了叶祺的名字。
       上帝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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