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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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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寻常的早晨,大二的第一天。云层厚重,闷着一股夜雨留下的湿气,没来由地让人胸口发堵。
       这是上海的九月,没给你弄个三十八九度已经算赏脸了。
       叶祺起得比其他三只晚了十分钟,被众人果断地抛弃了。预备铃响了他才窜进教室,在邱砾身边坐下,忽然笑道:“叶上初阳干宿雨。”
       窗外绿油油的大叶子泛着光,邱砾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自翻开书:“酸人。”
       叶祺立马默了,拉开书包拿书。邱砾是他们寝室四个里最适合学工科的人,严谨勤恳,从来不整这些虚的。平时闹归闹,叶祺私下里还是很佩服他,并且他认为王援和顾世琮也默默地仰视着此人。用叶爸的话来说,“只有将自身大脑智能发挥到极致的人,才有可能为人类进化做出贡献”,邱砾当之无愧是其中的一份子。
       这学期算叶祺走了背运,上来第一节课就是概率论。数学跟他是宿仇,从小学开始就有仇,只不过那时候还能勉强弄个表面风光,现在……不提也罢。要不是数学一塌糊涂,他也不会进不了第一志愿,莫名其妙被扔进“物流工程”这个双学位的工科专业。幸好他们专业中外合作,外方那个是管理学学位,要求他们跟商学院同步学习很多学科,否则叶祺的大学生活将毫无疑问地更加惨不忍睹。
       概率论开头是排列组合的复习和深入,全是高中的东西。那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加之叶祺作为男生死要面子,当时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还是门儿清的,于是心安理得看起了《草叶集》。这位译者脑抽得惊天动地,好好一惠特曼险些被翻译成男琼瑶,偏偏还中英对照,完全一本笑话大全。
       正欢天喜地,背后被捅了一指头,王援的声音传过来:“你的早饭。”
       叶祺头也不回接过来,一看,又是饭团。烤肉饭团。
       他们寝室都不怎么挑早饭,大一上吃了半年包子,大一下吃了半年饭团,大二上来顺理成章又是饭团。算了,忍了。
       王援这人大大咧咧,最开朗也最随和,上哪儿都没半个人看他不顺眼,也属奇迹。
       还有一个顾世琮,乍一看不怎么扎眼,却有本事按部就班把什么都做得周全。此公子哥实际最为闷骚,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饭团啃到一半,关好的教室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后站着一人,极有礼貌的样子,轻声说了句“抱歉”,这才抬脚往里走。
       老师愣了一下,回身礼节性地点了下头,又接着讲他的课。
       物流工程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号人,学校里的教室正好装下他们一整个专业,因而从来上课时就没外人。这位稳步进门的仁兄谁都没见过,自然引来全体注目。
       顾世琮的脑袋悄悄凑到叶祺耳边:“传说中的陈扬。”
       哦,那个学校派出去当了三年兵,回来拿一笔钱还可以自由重新选择专业的家伙。
       每届大一都有参军的名额,学校连哄带骗把人弄了去,总会拼命许诺。陈扬那一届许的诺就是回来拿钱选专业,如今三年期满,这位老兄据说在校办扫了一眼专业目录,直接指了他们物流工程。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叶祺抬头多看了一会儿,一路目送他走到离自己座位极近的地方,冷不防被陈扬看了个正着,轰然落进他眼里——
       完全看不出比众人大了三岁,只是眸色沉沉,仿佛不带任何喜怒。最表面浮着一层周密的谦和气质,稳重妥当,内里却是奇异的侵略感,绝对不容小觑的角色。
       叶祺怔了片刻,最多也就一两秒,忽然客气地笑了一下。
       陈扬扬眉笑回来,潇潇洒洒。
       叶祺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总忍不住往人家眼睛里探。果然还是殊无喜色,笑意进不了眼底。
       陈扬似乎微微一顿,很快掩过去,调开目光望向后排还空着的几个座位,自顾自走过去了。
       顾世琮是个很敏感的人,忽然在后面冒出一句:“这人看着怎么这么奇怪。”
       王援接口:“哪儿。”波澜不惊的语气,可见注意力已经回到黑板上去。他也是喜欢理工科的,只是没邱砾那么勤勉,读书人的底子架子可一样不缺。
       顾世琮浅褐色的瞳仁闪了闪,自己也觉得莫名:“说不上来。”
       叶祺小心合上书,压在包里那本重死人的英语课本下面,淡淡道:“听课吧,上面那位半小时讲了三十几页了。”
       下午英语课,全专业按四个班的建制分成小班上课,那个陈扬在隔壁班,邱砾也不跟他们一个教室。四级成绩赶来凑这个开学的热闹,不声不响地在网上公布了。教室里沉默着骚动起来,手机能上WIFI网的人按学号一个一个推算准考证号,慢慢从后排把每个人的分数都报了上来。
       王援的英语一向杯具,听了后头的消息立刻气得锤了叶祺一拳:“变态,你六百五十五。”
       叶祺沉在书里的时候反应极其迟钝,过了三五秒才回过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道:“哦,这样。你们呢,都还好吧。”
       “我五百六十几,世琮五百九。邱砾……哦,短信到了,六百刚出头。”
       中外合作专业的学风大多比大环境稍好一些,学英语的气氛尤其好。很快消息就在专业间传开来,全校录取分最高的那个专业有人考了六百六十多。叶祺看着手机屏幕,忽然觉得安稳:他深知自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荣誉就上天的性子,非得有人压着不可。只要有人比他高,他就放心了。
       隔了条走廊有人酸得比王援厉害多了,不冷不热凑过来:“人家叶祺什么英语证书没拿过,还在乎咱这个小小四级么。”
       叶祺作大惊失色状:“您可别这么说,我哪儿担待得起。”
       恰到好处的夸张,大家小范围内哄然一笑,老师很快就不动声色转进了中间的走廊。
       叶祺是个很奇特的人,总在对别人察言观色,四两拨千斤地调和着周遭人际关系的微妙平衡,实际上又仿佛毫不在意这些,该我行我素照样我行我素。王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毛茸茸的后脑一会儿,抚着额笑了一下,低头看书去了。
       神使鬼差,叶祺忽然压低了嗓音问后面的世琮:“那陈扬是不是被耽搁得没考过四级?”
       世琮在装模作样地浅眠,朦朦胧胧睁开眼来,不知所云。王援一副无语望天的表情,替他答了:“没有吧,人家大一结束打包走人的,四级过了吧。”
       老师盯着这一块有段时间了,闻言踱过来,居高临下:“陈扬当年考了六百三。”
       叶祺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过去不再说话了。
       陈扬离开了校园整整三年,当初的同学刚好全部毕业,自然他就形单影只了。但男生的群体里加个人终归简单,当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到处发短信召人去打球,欢迎陈扬加入物流专业。
       叶祺原本有约,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于是下课后跟王援他们一起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不得不掏出手机给盘尼西林打电话:“喂,我。”
       盘尼西林姓林,是叶祺十几年的死党,知根知底。林同学名字非常拗口,像个稀有的西药名,小时候一来二去就被叶祺带头改成了盘尼西林,一叫就改不回来了。同一所高中毕业后,盘尼西林学了法语专业。
       那边的背景一片嘈杂,肆无忌惮地吱哇吱哇,叶祺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懂一小半。可见他这个辅修专业是法语的半调子,怎么都不能跟人家正经专业的比。真是……人比人得哭,货比货得扔。此时多少因为即将爽约而心虚,没打断他。
       好容易稍稍安静一些,叶祺言简意赅把话说明白了。盘尼西林倒是爽快,笑嘻嘻地:“没事儿,本来我也……”
       “嗯?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边忽然支吾了,声音忽远忽近:“那个……外教还在我旁边……我……Aurevoir(法语:再见)。”
       想想也知道那小子又拿了个手机伸长收缩手臂,假装信号不好。那幅场景确实滑稽,叶祺心里暗笑了一阵,干脆把电话摁掉了。
       刚才问了老师几个问题,到操场就比大多数人晚了一会儿。他们四个人刚要把书包扔在篮架下加入战局,却远远地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扬尘而来。
       叶祺眼尖,白底红字的牌照和开头字母看得一清二楚。南京军区总部开出来的车。
       余晖打在猛然停步伫立的陈扬身上,英气逼人,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叶祺居然觉得那是某种可称之为“静美”的景观。
       车在篮球场边停稳,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穿常服的年轻军官,即使不经意也站得笔挺。这么年轻,居然是个上尉。
       陈扬漫不经心拍着球走过来,路过叶祺身边时从背后反手过给了他。
       “陈扬,你跟我回去一趟。”
       陈扬面无表情:“哥,不是说好找人不要找到学校里么。”
       上尉皱起眉头:“家里确实有事。”
       僵持片刻,陈扬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茶色车窗很快降下来,对着大家露出一张惯常笑容:“对不起了啊,下回请你们吃饭赔罪。”
       话也算说得地道,众人没有异议,只向他挥手告别。
       叶祺耸耸肩,把短袖卷上肩去压好。趁没人防他,直接运球,三步上篮。
     
       夜里,四个人各蹲守一方书桌,啃书的啃书,上网的上网。
       叶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捧了本概率论在那儿研究当天的作业。没错,当然研究不出来。
       要是数学能让一个大脑结构中只有存储器没有计算器的人随随便便研究明白了,数学也就威名扫地了。叶祺的数学,连身为大学理科教授的叶爸叶妈都放弃了,可见如何没救。说句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脑残。亏得他记忆力神似扫描仪,看见什么记住什么,语言方面也相当有天赋,否则家里人真要怀疑当初在医院里抱错了孩子。
       于是叶祺可怜巴巴拿着工整抄好的题目去问靠门那两位。王援DOTA正酣,料想没空搭理,邱砾便抬手接过去。看一眼,刷刷三行字,了结。
       叶祺无语凝噎,半天憋出一句:“完……完了?”
       邱砾叹口气,深沉得很:“这是例题。”
       王援埋头苦干,冷不丁冒了四个字:“你个笨蛋。”
       叶祺夸张地长叹一声:“想我出身于理科世家,代代书香,天意弄人啊……”
       这倒是实话。往上数三代,叶家没谁不是学理的,还都学得有模有样,从水文地质到天体物理。叶祺上周末刚送一个拿了什么学校全奖的堂姐登机投奔腐朽糜烂的美帝国主义,人家是北大数学和生物工程的双学士。货真价实,有血有肉,踹两下还会跳起来河东狮吼的,北大理工双学士。
       正在这时,顾世琮迷迷糊糊抬头:“什么属相?”
       众人根本懒得理他,各自转回去做自己的事。
       世琮的耳朵完全是个摆设,正好应了他那名字:shicong(失聪)。上回邱砾那在北京读微电子的女朋友大驾光临,邱砾说是要上华联超市买点东西预备着,咫尺之遥啊,世琮硬是听成了“牛肉娃超市。”
       ……
       往事不堪回首。叶祺带着一丝笑拉开抽屉拿手机,习惯性要发短信给韩奕,却顿住了:他们还在冷战。
       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偷偷摸摸搭上了,各自还窃喜了很久。毕竟大多数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而不是身边情深义重的兄弟……后来进了大学,分居两地,韩奕那样出众人才自然美女环伺,叶祺去看过几次都撞见他挽着不同的娇花儿般的姑娘,最近的一次终于火了。
       总不能让他一个爷们儿在电话里发腻:“不准你找别的女人……”这事儿原本就你情我愿,谁忽然爱找女人了,也算是……叶祺心头忽然一阵抽搐……也算是天经地义吧。
       于是,冷战。
       好像也只能冷战。把一个存在了很久的人一丝一毫从生活中剔除出去,盘根错节全部拎出来斩断,似乎还比想象中简单些。
       寝室其余三人一无所知,都以为他单身。叶祺不敢拿同寝的情分赌人家的接受能力,这是个异性恋的世界,他是哥斯拉。
       次日,陈扬居然回来了,好端端坐在教室里。
       南京到上海开车总要四个多小时,昨天四点半出发,到家要近九点。八点半再赶回上海,那他最晚也是凌晨四点多就出了家门……叶祺用他那没怎么睡醒的浆糊脑袋缓缓计算着,不知不觉眼神又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
       陈扬看来也是个喜欢坐在中间的,这天的座位挑得离他们很近。原本靠在椅背上假寐,却莫名感受到谁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转来转去,他骤然睁眼望去——把叶祺吓了一跳。
       咳咳咳,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弊在抽风)……一紧急,叶祺的脑筋就开始飞速乱转,全无章法。
       陈扬居然接了下去:“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见叶祺目瞪口呆,不由笑了笑:“你刚才念出声了。”
       完了完了,难道真的老了,不能熬夜?怎么忽然傻成这样。
       叶祺结结巴巴解释着:“那个……我,我偶尔脑子会乱抽……”
       陈扬笑得愈加大度,声音低下去:“我也是,被你说得现在半本《嘉佑集?权书》都在我脑子里转着。”
       话音落下,眼皮已重新合拢,大概是累得狠了。
       除了他自己,居然身边还有会背《嘉佑集?权书》的人。这个消息太过惊人,叶祺连带着都想替作者苏洵感激涕零一把。
       谁说从学校里选了去入伍的人不是学不下去就是急着要那笔奖励金?!简直瞎掰!
       眼前这位俨然学养极好的样子,家里还是南京军区总部的,他……他……叶祺突然泄气,靠回自己座位上翻开了《法语综合教程》,很快陷进去轻声叽里咕噜起来。
       陈扬的安居问题因为他忽然被家里弄回去而耽搁了一天,很快就落实了。叶祺他们寝室隔壁有一间空着的屋子,只有两张床,本来是留给历届年轻辅导员住的。他们这个专业的辅导员碰巧在学校附近自己租好了住处,学校的安排就落空了。本着对服兵役归来人员的特殊照顾原则,校方原想给他安排到住宿条件好很多的另一个住宿区去,却被陈扬自己拦下来了。
       “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为显示辅导员专用间与普通学生寝室之间的“云泥之别”(其实也就是二人间和四人间的那点人均住宅面积的差别),陈扬那扇门原本就涂成了红色,为了他竟然又找人来重新粉刷了一遍,那叫一个血淋淋……
       叶祺的辅修课都在晚上,刚开学这几周还没开始,于是难得的晚上在宿舍楼里晃荡。路过陈扬门口时,他探头进去张望了一下,笑了:“嘿,血光之灾啊~”
       陈扬抱肩站在一地拆了和没拆的行李中间,挺无辜地转过身来苦笑一下:“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总算有点活气了,让人觉着他会喘气会焦虑,还会苦笑。
       叶祺端了个水盆途经,里头还姿态舒展地飘了件短袖衬衫,不好多说,客套了几句也就过去了。不料这天夜里两人异常“另类”地相遇了一回。
       夜深了,楼下花坛里蛙鸣震天,品种少说有三种:一种呱呱叫,一种咕咕叫,还有一种咕呱咕呱。白天三十四五度的气温蒸过来,晚上也跟着热得天理无存,叶祺十二点爬上床僵卧了两个多小时,汗出如浆浑身粘腻,根本睡不着。
       只好下床来,蹑手蹑脚推门进阳台,即使醺然无风也比室内低上几度。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怪异,怎么老觉得左半边脸毛毛的……
       “晚上好。”
       阴沉沉的声音从隔壁阳台上荡过来,叶祺大惊,视线偏巧粘在楼下路灯的光晕里收不回来,猛一阵眩然。幸好阳台隔得很近,陈扬伸手过来轻轻松松搭了一把,顺便还嘱咐他:“恐高就不要离栏杆那么近。”
       毛骨悚然。
       叶祺一寸一寸偏过头去,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不带这么幸灾乐祸的。”
       陈扬勾起唇角,笑得很清淡:“我说真的,小心点。”
       叶祺略缓过来一点,问他:“你也睡不着?太热?”说着抬手抹了一下额头。草,可以的,全是汗,眉毛里都是汗,像长长的虫在爬。
       陈扬摇摇头,并未答话,只望向对面楼一片漆黑,间或有几扇窗后的帘子微微动一动,满眼寂灭。
       叶祺不敢再死盯着他看,陪着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问你啊,你们那届大一有大物么。”
       陈扬还是摇头,陈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事实:“我原来是文学院的。”
       太违和了,这叫什么事儿。老子才应该是文学院的。叶祺侧过脸上上下下扫描了他好几遍,疑惑了:“你怎么看怎么像学理科的啊……”
       对方懒洋洋地答道:“我真是文学院的,学籍档案在上,我岂敢信口开河。”
       叶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陈扬又笑起来,比方才更真一些:“明天再聊吧,太晚了。”
       叶祺“嗯”了一声,亲眼目击他回身撑上不高不低的窗台,干净利落,一跃而入。
       妖蛾子,绝对出了妖蛾子了。
     
       又过了几天,与盘尼西林例行会餐。
       上次放他鸽子,算欠了他人情,所以这次叶祺请客。由盘尼西林带路,两人拐来拐去进了一家小馆子坐定,空白点菜单被盘尼西林扯过来一挥而就,豪迈得一塌糊涂,叶祺直接不吭声了。这么些年了,头一次见丫如此挥斥方遒,来件旧了吧唧的军大衣,再把手反转了往腰后头一撑,就成毛那啥再世了……
       一边等人家上菜,一边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时间过得很快。盘尼西林加上叶祺,整个俩话痨,扯着扯着就笑了。还不是微笑,也不是大笑,是拍桌子砸板凳那种狂笑。越笑越说,越说越疯,笑到后来满屋子人都禁不住往他俩哪儿瞟,好歹盘尼西林面子薄,收敛了。
       不一会儿话头就转回了传统领域:教育叶祺保养身体。盘尼西林家里一串医生护士,少吃一顿早饭都是要致癌的大事,连着少吃两顿就是糟践自己的反面典型了,在家只有医生们教训他从轮不上他教训别人,这碰上了叶祺正是小船遇顺风,小狗见粪坑,奥特曼逢了小怪兽……
       叶祺确实不怎么讲究,尤其是日常生活的枝枝蔓蔓,真不讲究。偏偏最亲近的盘尼西林是坚决不让任何除了自己的事物触碰到床铺的严谨人,洁癖厉害得简直需要心理干预,更不要提什么三餐要准时饮食要节制之类的“民族大义”问题了……于是就杯具大发了,囧了,风中凌乱了。
       菜上来了。一盘蜂窝土豆堆积如山,活像一千只土豆同时献身的光辉战绩,叶祺整个头嗡得一声,转头却见盘尼西林迎风流泪,“我就爱这一口”……行,好,咱吃,吃死你丫饿死鬼投胎的,你个饕餮转生,玛门降世。
       边吃边说,三道菜上来一个比一个壮硕惊人,越吃越有。很快又扯到身边的新鲜事上,叶祺不知不觉就提起了陈扬,且说且在青椒里挑牛柳,欢实得紧。
       盘尼西林却听出不对劲了,问:“你跟韩奕到底怎么样了?”
       叶祺立时沉默了,咬牙切齿对付起一块连着筋的牛肉。
       盘尼西林似笑非笑望过来,没打算给他留什么面子:“你小子,梅开二度了啊。忒不像话。”
       叶祺一言不发吃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开口:“滚,少扯淡。”
       对面那人几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别再折腾了,高二那会儿你纠结不算差点连我也折腾死。好好谈着吧,挺般配的你们两个……”
       被叶祺狠狠一眼瞪到,盘尼西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内:要死了,几天不见怎么凶悍了这么多。
       竟然就此无语,一通狂吃,抬头一看夜又恬不知耻地深沉了。
       付钱的时候居然没多少,五十都不到,叶祺好歹心情松快几分,抬头冲他笑笑。好家伙,这小子五官都快扭曲成几个积分号了,恶人硬要装无辜,犀利哥硬要装弱小,真是……TMD,不是那块料。
       九月初这不要脸的天气,一会儿清风宜人,一会儿秋老虎白森森的牙又龇着了。午后只有一二两节课,背着书包晃过走廊的时候瞥见二楼小阳台上没人,叶祺正为了自己那点小情小爱的心烦意乱,心念一动就跑去坐着了。反正有个视角绝佳的角落,坐那儿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不见,楼下更看不见。
       趴了一会儿,无意中从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认出了陈扬。颇周正的一张脸,严肃起来就像启动了某种低气压发生器,让所有人都感到他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偶尔笑一笑却如夜风轻扬,风神萧散。
       陈扬往图书馆方向走了没几步,迎面便冲过来一辆奥迪。真的是不偏不倚直冲过来,存心要撞飞他的方向。上面的叶祺刚来得及看清又是白底红字的军用车,陈扬已轻轻巧巧侧身闪了过去,脸上居然还笑得很畅快。奥迪迅速停进楼下白线画好的车位,里面走出的还是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上尉,只是这次面色没那么沉郁,也是笑盈盈的样子,一巴掌拍在陈扬肩上:“还行啊,没荒废。”
       陈扬顺势把书包甩进车窗里,砸在真皮坐垫上,洒然一笑:“这才几天,就能荒废了二十几年?”
       书包太沉,甩起来就没有预想得那么潇洒,落下去的声音有些闷。上尉不经意间皱皱眉,很快遥控了车窗升上来,锁了门,转过脸道:“我有了点闲工夫,自己过来看看你。”
       陈扬自然搭上他的肩背,把人往学校的湖边带,恍惚说的是什么“本事见长,奥迪车都能混上军牌”,走得远了,听不清楚。
       叶祺静静目送了他们一会儿,起身从阳台后面绕回了走廊上。韩奕,韩奕,你个混蛋。我们也曾这样亲密(当然不是同一种)。路过一间半敞着门的空教室,我们一向自恃温文的叶祺同学差点忍不住一脚踹上去的冲动。
       透过门缝一看,里面有人在开会,大模大样坐在中间作宽和学长状的正是王援。这小子混学生会一向混得风生水起。看那一盆混水,连金鱼是什么颜色的都看不见,水泡眼和一点红混作一团,却偏偏有人能在泥沙俱下中把自己的光芒投射出来,轻易耀花了别人的眼睛,比如王援。
       若是往常,叶祺大概会敲敲门,跟里面整个部门的大一小朋友打个招呼,但今天不一样,他只想默默走开。王援手底下那些大二的人他也都认识,在同一幢楼里进进出出了一年多,谁不认识谁啊。可日子一天天过,总有隐而未发的各种矛盾,一旦心境阴沉便如同芒刺在背,令人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那些日日欢腾的面孔。
       偏有人不识相。
       他从前门经过,再走过后门的时候,冷不丁听见里头一女生扬声叫他:“叶学长!”
       学长,或者学姐,在大学里别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叫你学姐,是有事相求;叫你学长,搞不好是对你有意思。
       叶祺一头雾水,抬眼扫过去,好像是羽毛球社里的某新人,不由驻足。他没事的时候会去社里打打酱油,纯粹为了给那社长面子。初中到现在,好歹也八年同窗之谊了。
       “叶学长,我明天有急事去不了社里了,代我请个假好么。”
       孩子打扮得够光鲜,却让人看着不太舒服。大一的女生化妆打扮,就像那半生不熟的饺子,看着仿佛是那么回事儿,再看看就露馅儿了。
       “哦,好。”随口应了,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王援的笑语,低沉沉的,不知是刻意还是搞笑:“诶诶,专心开会,你叶学长有比我帅那么多么……”
       慢慢沿着光线黯淡的走廊逆光而行,无人之处不必装出什么情绪来,叶祺深深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是座废墟,不知是痛还是冷。一阵风吹过,每个窟窿都在鬼哭狼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陈飞和陈扬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沉默徘徊不去。
       陈飞拿出一盒烟拆了封,想了想,先递给陈扬。见他不动,这才收回来自己拿一根点上。深吸一口,烟雾在肺叶里深入浅出地荡了一圈,心终于稳一点:“家里也不是诚心骗你……”
       陈扬往后一仰,用肘把自己撑在椅背上,淡淡道:“行了,家里是不是诚心的你还不知道么。”
       陈飞和陈扬是堂兄弟,相差不过三岁,在同一个军区大院里一起长大的。他们的祖父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军人,下面也就他们这两个孙子。在这个充满了铁血气息的家庭中,男人与男人之间保存着最为稳固和深刻的关系,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战友的深谊。
       陈飞看着桀骜,其实比陈扬循规蹈矩得多。高中毕业进国防科大,读成个军用通讯工程硕士出来直接就是上尉,顺风顺水继承了家业,一腔热血为共和国军事事业做贡献去了。
       陈扬却是个异类,从小痛恨条条框框的军队风格,高三竟然一意孤行选了文科,一路考进了这里的文学院,几乎跟家里彻底决裂。后来大一读了一学期,家里就说他父亲癌症中期,他半是愧疚半是被迫应征入伍。
       再后来,家里动用一切关系企图说服他放弃学籍留在军队,甚至可以破格让他转军校,最后还是让他退了。
       就在几天前,也只好把他从学校接回去,向他坦白当初他父亲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肿瘤介于恶性良性之间,转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想而知骄傲的陈扬受了什么样的打击,摔门离家后自己去车站坐车回了上海。
       说来也真是可叹,他连回校后选了工科专业都是为了让父亲“安心合眼”。
       陈飞担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犯罪持续时间还长达三年之久,期间跟陈扬照样打打闹闹,简直罪不可赦。今天他偷偷开车跑过来,还能看见陈扬笑脸相迎,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隐约还有点感谢他既往不咎。
       这个堂弟跟他感情再好,也总留有几分他始终看不透的内涵。
       又是一阵谁也不说话的别扭。面对落日、湖面与白色的水鸟,任谁都会想起人生意义之类的惆怅问题,堂兄弟俩一声长吁跟着一声短叹,直坐到天色将晚才起身。
       陈扬稍微伸展了几下上身,恍若无事般轻飘飘地说:“陈飞,我最近不想谈这件事。”
       陈飞听得一愣,平时一声“哥”他还是愿意喊的,如今……
       陈扬回身笑笑,搭了把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哥,我带你去附近吃顿饭吧。你今晚要住这儿么,我宿舍里有张空床。”
       陈飞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拍了拍:“不了,明天早上训练我要是不在,他们还不灭了我啊。我吃完饭还得开车赶回去……”
       有一句没一句的笑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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