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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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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适青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踪影,桌子上只留了张纸条,道是得了大仙指点,带着那半人半妖的小少爷找地方修炼去了,吩咐他自行先回罗浮山。
      大仙?什么大仙?哪个大仙?
      孟适青握着纸条,心想师父向来是个仔细的人,也向来最把他放在心上。就连这次出远门,也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谁知这次说要离开就离开,匆匆忙忙连当面道别都不曾,留张纸条也只有寥寥数语,去了哪里都没说明。
      不过走失了这么一回,师父的心里就只有那小少爷了。
      他不由得一阵怅然,十年来身边最亲近之人,他最尊敬、最爱戴之人,自己也以为这一世必定会永远供奉在师父身边,原来师父身边也有了比他看得更为重要的存在。
      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最后也只能微微叹息了一声,将那纸条纳入了怀内。既然师父说了不必去寻他,天下之大,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只得作罢。只盼得师父顺利安顿好那小少爷,他们师徒俩再在罗浮山重聚。
      洗漱完毕,整理好了行装后,孟适青留在扬州也无事可做,便准备回罗浮山复命。离开前看了一眼萧绝云紧闭的房门,想了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当面道别的念头。径自去柜台结了帐,刚踏出客栈大门,便瞧见萧绝云带着个贴身小厮,折扇轻摇,笑眯眯的望着他。
      「适青,这可是要走?」
      孟适青一怔,心道他怎知自己准备离开?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正准备起程回惠州,这几日承蒙萧公子照顾,多谢。」
      「你我结交一场,临走也不同我道别一声,适青终究还是将我视为外人么?」萧绝云一声叹息,也不知含了几分真心在内,折扇一挥,又恢复了一张笑脸,「正巧,我也准备动身回惠州,可不是又与适青同行。」
      孟适青闻言,不由得一阵头痛。他就是为了避开萧绝云,才如此匆忙决定离开。谁知这人却紧紧黏上了他,躲都躲不开——到底是何种孽缘?
      他心里始终记着师父说过的话,是缘躲不过,然而如若是一场孽缘,那萧绝云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劫数。他眼看着师父为了萧靖苍受尽万般苦楚,自己就绝不能重蹈覆辙。只是这连日来的相处,对着萧绝云的心防也在一点一点的松懈——他原本就不是个冷漠绝情之人,最受不得别人对他好。几次三番几乎奔赴鬼门关,醒来时都是萧绝云伴在他身边,悉心照料,若说完全无动于衷,也是不可能。
      也许……等回到了惠州,他便又是罗浮山五松观内那个闲散不问世事的孟适青,而萧绝云依旧做着他的公子哥,两人再无牵扯的理由。这些日子来在扬州发生的一切,如云消散,也就过去了,日后再得相见,也不过是清茶一盏,问候一声罢了。
      如此这般相偕而行的日子,其实也看得到头,不过数十日……只不过数十日。
      萧绝云眼看着孟适青一双剑眉,皱起复又松开,也不着急,只是噙着一抹微笑。他心知等孟适青回了惠州,必定会远远的逃开他。这人就是一副死心眼,明明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一丝情意,却非要逼着自己全盘否认。不然的话,这一路同行,多少次机会他能甩手离去,怎不见他当真丢下自己呢?
      前一世被逃开、被背叛,那种痛苦沉淀了上千年,萧绝云再也不想回味。如今这一世,既然相遇,既然相缠,便死活不会放手了。
      不如趁着回惠州之前……先将孟适青得到手再说。
      再不放他回罗浮山,再不放他逃到远处避开自己。既然孟适青看不清自己的心,就由他来一手打破那道壁垒,从此以后相依相伴,永世逍遥,实在是他作梦都想要的结局。
      既然主意已定,萧绝云也不急躁,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孟适青终于点下了头,默许了自己跟他一起回惠州,于是笑得越发的开怀。
      适青,可知这一次,你再也逃不开?
      萧绝云既得孟适青点头,当下便令他的贴身小厮如宝暂时留在扬州,隔几天再回去。这一路他可要好好和孟适青培养感情,怎能留个煞风景的在一旁碍眼。可怜如宝还惦记着他的小怜儿,偷偷替她买了一堆胭脂水粉,一心盼着回萧府逗她欢心。归心似箭却被自家主子强迫留下来,满腹哀怨,也只能在主子狠狠一眼瞪来时,委委屈屈的应了。
      为什么少爷如此将那个姓孟的当宝一样呢?对方不过是答应与他一路同行罢了,少爷便笑得仿佛偷了腥的猫。
      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孟公子,少爷一副蓄势待发恨不得马上就将他生吞活剥下去的模样,他还浑然不觉,甚至体贴的问了句要不要雇辆马车。可不,少爷一听就笑得更开心了,雇马车好啊,挤在一堆坐在一处,路上颠簸两下,还能蹭来蹭去多吃几口豆腐。
      唉,孟公子,这一路你自求多福吧!
      萧绝云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孟适青自然不知道。他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这萧绝云就是个祸害,自己原本牢不可破的心防,也被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点一点攻破。一路上萧绝云对他百般体贴、万般温柔,一皱眉便问他累不累,一动弹就问他渴不渴,分明那么宽敞的马车,非要挤着他坐。
      可要发脾气吧,对着那么一张好看的笑脸,这火气也实在生不起来。孟适青不知不觉间,对萧绝云一点一点的放纵,直惯得那人越发的得寸进尺。
      可是,还是不够。
      这一点点的纵容,远远不够,无法满足。萧绝云知道孟适青对自己的一再纵容,也不过是打定了主意回惠州后便再不和他有所纠缠。前世也是这样,给他一点甜头,转身就逃得不见踪影,如今就算再世为人,就算记忆全无,却也还是一样的狡猾,一样的黑心肠。
      哼,这一次,岂容你再逃开!
      萧绝云笑得眸色幽深,上一世没得到的一切……这一世,连本带利都要讨回来。
      于是,这一夜,两人投宿一家客栈时,萧绝云不忘趁机吩咐小二暖一壶好酒送进房来。
      他与孟适青结识以来,从未见他饮过酒,想必毫无酒量。两三杯下去,只怕就会醉倒。
      到时候……哼哼哼!
      月明星稀夜,芙蓉暖帐时。
      孟适青用过晚膳回房,刚擦洗完身子,便听到一阵敲门声传来。还以为是小二要进来收拾他沐浴用的木桶,便应了一声,随手披了件薄衫,过去开了门。
      谁知门外站着的,竟是一脸笑吟吟的萧绝云,手内执着个托盘,上面置着一壶酒及几碟小菜,眸子状似无意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含笑道:「适青,这么早就准备就寝了么?」
      孟适青一时不明白他来找自己有何用意,便答道:「正欲就寝,萧公子还有什么事?」
      萧绝云一闪身进了房,向着他笑道:「我却睡不着,向店家要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一人独饮未免无趣,想找你陪我喝几杯。适青,可有雅兴?」
      他径自走到桌前,放下了托盘内的酒壶与小菜,转身看着孟适青。
      孟适青怔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我……不擅饮酒。」
      萧绝云一听,笑意更深。心想就是你不擅饮酒才好,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嘴里却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小酌几杯,无甚大碍。你不擅饮酒,自然不知这杯中物的妙处。人生在世,凡事都要多经历一些,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适青,何妨与我一醉?」
      孟适青心头蓦地一荡,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这般附在他耳边低语。
      「……何妨与我一醉?」
      是何人,曾经呼唤谁人的名字,也说过同样的话?
      记忆似真似幻,荧荧烛火下只余那人一双笑得情生意动的眼眸,浸着水一般的温柔。好像渴望了数生数世的漫长,酒未饮,人已微醺。
      孟适青一阵恍惚,从扬州至惠州,数十日行程已过大半。一程山水一程灰,踏过的都是以后将只能存在于回忆的点滴。余下再不过几日,入了惠州城,恐怕便连那灰烬也散去了。
      他亦曾扪心自问,为何认定了回到惠州后,便再不会见到萧绝云。他本是个随心随性之人,若真动了情,即便是劫数,大不了也就认了。只是心内却总是隐隐的抗拒着,非是因为师父所言,而是……一种无法说清的预感。
      情动则止,过犹不及。
      这八个字,总在他被萧绝云片言只语所迷惑时,突兀的浮现于脑海中。便是喜欢也不能靠近,再怎么心动也要克制,如同本能般,他苦苦抵抗着萧绝云的攻势。
      越是挣扎,越是迷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与萧绝云,年幼时已然相识,情窦未开时,便已将那小少爷放在心底,连性命也可以为他不顾,而后的十年,再不曾为任何人心动。及至重逢,几番生死同渡,早已不知不觉间卸下了心防。说不动心,又怎能真不动心。
      微微敛下了眸子,孟适青伸出手,抓住了一个酒杯。抬起眼,他向着萧绝云笑了笑,「好,今夜便求一醉。」
      萧绝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狂喜,孟适青方才的犹豫挣扎尽数落在他眼底。默许便是妥协,应了他但求一醉,是否也意味着应了他还可以求得更多?
      他不动声色的执起酒壶,眼看着孟适青来者不拒的一杯杯喝下去,眼看着他渐渐双颊染晕,力不从心,最后勉强说了一句「我……实在不能够再喝了……」,而后便趴倒在了桌上。
      萧绝云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适青,其实你也是故意的吧?故意被我灌醉,故意让我有机可乘。你心里想着,便是纵容我这一回,亦是纵容自己一回,春风一度,而后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死不认帐,回了罗浮山后,就此与我两不纠缠?
      不是他多疑,实在是看透了孟适青这种性子。前世的他,也是这般狡猾,从天庭偷携了仙酒来找他,两人喝得酪酊大醉。那些朦朦胧胧的记忆,唇齿相缠的旖旎,醒来后那人却统统不认帐,一脸严肃的说他们不过是抵足而眠,还嘲笑自己喝多了发春梦。
      而自己,那时候居然就真被他糊弄过去,还疑惑酒醉后怎会做那种梦。因为那个时候,他尚未看透自己的心,不知道早已动情,是以轻易的被骗了过去。而如今,换了看不透自己心意的人是这人,他又岂容他再次逃过去。
      其实……那一世,他也是对自己动了情吧!
      当时当日,被他亲手封印于罗酆鬼府,恨意蒙蔽了心智,只知道自己被算计、被背叛。如今细细想来,一点一滴都有迹可循,自己铸下大错在先,而他亦不过是受天帝之命,无法徇私而已。若真绝情,又怎会在天帝面前苦苦替自己求情,又怎会不顾一切随自己入轮回。
      做神仙时身不由己,做人时何必再苦苦压抑。
      萧绝云微微一笑,俯身将孟适青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床边走去。
      这次把他吃个干干净净,锁在身边,再不许他回罗浮山,不许他离开自己半步,就不信他还能再赖过去。
      将那醉得不省人事之人放平在床上,萧绝云俯身凝视着这张面孔,用手指细细的描绘着那英挺的眉、温润的唇。而后再也忍不住,双唇覆了上去,一点一点撬开孟适青的唇齿,舌尖探了进去,手也不规矩的挑开了他的衣襟,摸索进去。
      触手生温的肌肤,令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孟适青在他的挑逗下,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身子微微挣扎了一下,瞬间刺激得萧绝云欲念更深。他无法抑制的咬上了孟适青的脖颈,一阵舔舐后,身下的人动了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一使力,拉扯着他抬起了头。
      「你……在做什么?」孟适青双眼还带着丝朦胧,声音嘶哑的问道。
      萧绝云没料到他忽然清醒了过来,怔了一下,随即挑起一抹魅笑,不怀好意的重重顶了他一下,含着他的耳垂道:「你说我在做什么,嗯?」
      孟适青一张面孔瞬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双眸忽明忽暗,扯着萧绝云发丝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搭在了他肩上,似推拒又似在迎合一般的举动,使得萧绝云的动作越发大胆起来。
      就在他扯下孟适青身上最后一片布料时,耳边听到一声轻轻的问话——
      「你……可是原谅了我?」
      萧绝云的身子蓦然一震,仔细看着孟适青,正要举身挺入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究竟是孟适青,还是……」那张还染着红晕的面庞,分明是也已经动了情。
      身下的人双眼微睁,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浅笑,「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他在酒醉情动的那一刻,灵识忽然苏醒。数千年来的记忆纷涌而入,记起了自己因何而入轮回,记起了自己与那人之间的种种纠缠,也终于明白,为何在身为孟适青时,会苦苦推拒萧绝云的心意。
      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原谅自己,会再次爱上自己。害怕终究又是一场空,害怕到头来仍旧什么都求不得。原来心防一解,灵识便自动回体。
      无论是孟适青,还是北阴酆都帝君,都只是爱着这个人。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声原谅,以及那颗心再次紧系在他身上。
      萧绝云回过神来,眸内闪过深意,然后缓缓的俯下头,吻住了身下之人。
      「我的心意,数千年来从未变过。」他轻声应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因为,我原本就不曾真的恨过你。」
      那人发出轻微的叹息,无比满足,然后放松了身体,默许他进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孟适青睁开了眼,看到趴在自己胸前,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餍足笑容的男子,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天将拂晓。
      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身子,萧绝云察觉到怀内之人似想离去,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揽,却被点住了额间,随即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之中。
      孟适青起身下床,穿好衣物,走到房中。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不似凡人的脸,华发及腰,一双苍寂如夜的黑眸,俨然已恢复了北阴酆都帝君之身。
      「帝君。」轻微的叹息声在他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房内的转轮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可是求仁得仁了?」
      「当年我注定以凡人之体受劫而入主冥府,如今亦是如此。」孟适青缓缓回头,「这具躯体阳寿已尽,我……也该回去了。」
      原来孟舜之所言的劫数,合该此意。孟适青遇上萧绝云,不动情,不生劫。一旦情生,欲念既起,数千年来苦苦压抑的心魔一解,这凡人之体的阳数便到了尽头。
      「元冥神君原为历劫而入世,情劫一过,心魔自解。千余年来怨气消散,元神归位,重回仙班,帝君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转轮王垂下了眼帘,「可是帝君徇私动情,却是有意触犯天条,恐怕难逃惩戒。」
      「惩戒么?」孟适青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早已料到会有何种后果,只是他绝不后悔。换来那人解开心魔,换来那人再不怨他恨他,换来那人终于能回归天庭,再不必被困在罗酆鬼府内受折磨,千百年来,他所求的不就是如此么?
      至于他会受到何种惩罚,北阴酆都帝君换了谁来做,他被打回散仙也好,甚至被削去仙籍也罢,都无所谓。
      「可是帝君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会再记得。」轮转王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传来,「但凡历劫归位的神君,洗练池内走一遭,前尘往事尽皆如云烟消散,宛若新生。帝君放不下的种种,于他却只是大梦一场,梦醒后不留半点余痕——这样的结果,帝君真的认为值得吗?」
      「起码还有这一世为人的相依相携,心意互通,做不得假。」孟适青微闭了双眼,「于我,已是足够。」
      双手负于身后,孟适青对着转轮王开口道:「我们走吧!」
      想必不久元冥神君便会苏醒,到时候天帝自当遣使迎他重回天庭,非是他分内事,他也不需要再留下来。
      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醉南柯,但求一醉,换来的是南柯终醒。即便只是他一个人的南柯一醉,又如何?
      当时当日不曾后悔,以后也不会。
      天庭之上,元冥神君历劫归位,前来相迎的数位仙官,为首之人便是玄帝,其后紧随四海龙王。自他犯了天条,被镇于冥府之后,两千余年来,其位一直悬空,只由座下四海龙王各司其职。如今回来了,仍旧回归其位,拜见天帝后,便去了玄帝之府。
      阔别数千年,玄帝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黑发、黑眸、黑袍,冷峻的面容,只有一双眸子是暖的。当年他与玄帝共御北天之极,如今故人相见,自是一番唏嘘。两人原为至交之情,当日他领罪受罚时,玄帝痛心疾首,怒斥他缘何要妄动凡情。如今一切烟消云散,他好端端的回归了天庭,玄帝自是欣喜。
      元冥神君洗练池内走一遭,重回了仙体,前尘往事尽皆忘记。就连当年自己因何犯下过错而受罚,也只余模糊的印象。问起玄帝,玄帝只淡淡说,既已重回了天庭,之前的种种也不必再细究,劝诫他放开过往,以后便安心的做他的元冥神君。
      元冥神君听了,也不好再细问。仙家原本无情,两千余年的光阴,在他眼内也不过一瞬而已,何必执着。玄帝既无心相告,他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及至慢慢的从一些闲言碎语中得知,自己当初乃是为了个凡人,一怒之下水淹北酆,犯下杀孽,才被天帝怒而封印元神于罗酆鬼府。他不禁有些惊讶,不明白两千多年前自己怎会犯下此等糊涂事。
      身为上古元神,他从不曾与凡人有过任何牵扯。当年玄帝心甘情愿归了六御,受天帝所治,而在他心内,对天帝却并无太多敬畏之心。元冥神君生性高傲,受不得拘束,在北天之极他是至高无上的神,到了天庭却不得不臣服于天帝之下,几千年前他不喜欢这重身份,几千年后,他仍旧不喜。只不过当年他任性妄为,连天庭也不想待,在人间找了处池子窝着。如今既是历劫归来,天帝不计过往,仍旧许他重归原位,他也不好再削了天帝的面子,将所有的事务都丢给四海龙王,落个清闲身。
      只是心内终究有些好奇,不知道当年能令自己动了凡心的,究竟是什么人。
      转眼间又是三百年一期的蟠桃盛宴,众仙齐聚。各路神仙纷纷入了天庭,元冥神君自不可能一一认得。待得各位仙家按职位高低落座后,元冥神君正懒懒的坐着,等着侍立一旁的仙童斟酒时,忽听一旁响起一个笑声。
      「北阴酆都帝君,请这边入座。」
      元冥神君不由得一惊,抬头望过去,只见一名仙君在仙童的引路下,在他不远处坐了下来。隔着几案,他眼见着那仙君目不斜视的端坐好身子,一张面容惨白如活死人,五官仿佛是镶嵌上去的一般,没有半分生气。许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那仙君微微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复又回过头去。
      不对!
      他不是北阴酆都帝君……这仙君绝不是北阴酆都帝君。
      元冥神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那仙君面前。
      北阴酆都帝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打了个招呼,「元冥神君。」
      就连声音也是恹恹的,不带一丝感情。
      元冥神君皱起了眉头——他此前并未见过北阴酆都帝君,虽同为一殿仙君,但北阴酆都帝君司职于罗酆山,也只有在蟠桃会上能相聚。而他数千年来不曾参加过蟠桃宴,自然也就对这位仙君毫无印象,怎会觉得他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北阴酆都帝君?
      「帝君……」他踌躇着开口了,「认得我?」
      北阴酆都帝君仍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当日神君回归天界,本君也在天庭内,自然认得。」顿了顿,又道:「本君继任不久,神君不认得我,也是应当。」
      元冥神君一怔,继任不久?也就是说,之前的北阴酆都帝君并不是他了。
      难道……自己曾经认识之前的那位北阴酆都帝君么?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绪烦乱,见面前的仙君并无与自己攀谈之意,也不好详问。只得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旁的仙童往他酒杯内斟满了酒,他便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仿佛如此,便能压下心中忽起的茫乱。
      不过酒过数巡,他再抬头时,那北阴酆都帝君已经离席而去。
      回了自己仙府后,元冥神君召来府内仙童,开口问道:「我且问你,这两千余年来我不在之时,天庭内可有什么变动?」
      那仙童原是玄帝身边的侍童,元冥神君受罚之前,并不常在天庭待,仙府也是一片凄冷,府内原有的几名仙童无所事事,等他领罪被镇于罗酆鬼府后,那些仙童便纷纷被天帝派往了别的仙府。待他归来后,玄帝便将身边的几名仙童拨到了他府内,服侍他起居。
      那仙童见元冥神君相问,想了想,如实禀道:「回神君,倒不曾有何大变故。」
      元冥神君缓缓道:「譬如说,那北阴酆都帝君,为何会换了仙君来做?」
      那仙童一听他提起此话,不由得面露惊慌之色,虽很快便掩饰了下去,却难逃元冥神君之眼。
      元冥神君忙追问道:「可有何隐情?」
      仙童见他疾言厉色,吓得「咚」一声跪了下去,道:「小仙不知,只听闻那北阴酆都帝君,原是三千年一替。想必前任帝君任期已满,自然换了仙君。」
      元冥神君双眸一缩,「那原先的北阴酆都帝君,卸任后去了哪里?」
      「这……小仙实在不知,望神君恕罪。」
      元冥神君面露失望之色,吩咐他起身,便不再开口了。那仙童满额冷汗,之前玄帝曾再三吩咐,不得在元冥神君面前提及有关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只言片语。而满天庭之内,谁不知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与元冥神君之间的纠缠……只是如今元冥神君前尘往事俱已成灰,谁又敢多嘴在他面前提起。
      身为仙君,妄起凡心,是为大忌。
      元冥神君历劫而入世,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却是有意冒犯天规,私自入轮回,还与元冥神君有了一场情缘……犯下的是大错,在元冥神君回归天庭不久,便已受罚。
      所谓情劫难过,先是元冥神君触逆天条,生生受了两千余年的罪。好不容易人世间走一遭,得以重回天庭,却又换作另一个领罪受罚。
      天意弄人,便是神仙,也逆不得天。
      却说那北阴酆都帝君自蟠桃宴回去后,卸了帝服,穿回了惯穿的月白长袍,慢慢的踱步到了罗酆山巅。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余那一抹刺眼的白。
      「帝君。」他走到那人身后,轻声开口。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笑了笑,「我早已卸任,如今帝君是你,怎还叫我帝君?」
      昔日的十殿阎君转轮王,如今的北阴酆都帝君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今日,在蟠桃宴上见到了元冥神君。」
      那人垂下了眼睑,「是么?」
      前尘往事俱已消散,他当日领罪受罚,天帝震怒之余,竟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早知有今日这场劫数,当年我便不该令你去寻那元冥神君,惹下这数千年孽缘。他既已入了洗练池,重归其位,你便也去洗练池内走一遭,洗去凡念,将功赎罪吧!」
      天帝少年时原与他相交,自然心存偏颇,不想施以重罚。孰料北阴酆都帝君却不肯入洗练池,只道:「罪臣凡根未净,明知故犯,怠忽职守,当受重责。天帝如此,恐不足以服众。」
      天帝不料他竟不领情,一怔之下,道:「你不肯入洗练池?」
      不入洗练池,他便不可能再回归天庭。一身修为,仙家之体,难道统统不要了?虽然也可像对待元冥神君一般,强取了他的仙魄,投入洗练池内,天帝却有些不忍心。
      说到底,即使已是天帝,毕竟也还是心有所偏。如果他不愿意,天帝也不想强逼。
      他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罪臣愿消除仙籍,重新修炼。他日勘破情关,再回天庭。」
      良久,天帝长叹一声,「罢了,便依你。」
      天帝由他自愿消去毕生修为,仙籍簿上除名,不入尘世,不上天庭,做回无名无份散仙一名,在冥府戴罪立功,重新修炼。
      只望他真能如自己所言,勘破情关,重修仙体。
      望着他缓缓起身,转身之际,天帝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陆离,数千年修为,竟要重头再来,你可想清楚了?」
      那人笑了笑,回头,「其实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北阴酆都帝君。」
      多少年……没有听人唤过他的原名了?人人叫他帝君,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有名字的。
      在最初认识元冥神君之时,他只是个逍遥散仙——陆离。
      他原为赤帝一族,修为虽高,却不愿受天庭束缚。与天帝自少年时代起便相识相交,天帝屡屡劝他受封个仙职,他都推却了。后来天帝对他说,如今有个闲差,天庭却无人愿意担当,问他愿不愿意去。
      陆离一时好奇,便问是甚。
      天帝道,元冥神君不肯入天庭,诸仙中与他曾有交情的,深知他脾性,不愿去碰硬钉子。与他不曾有交情的,更是无人敢去劝他。你反正脸皮厚,他又不认识你,无所谓颜面,便去试试吧!
      陆离一时无语,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个脸皮厚的神仙了?
      及至当真见到了元冥神君后,方知自己还真是脸皮厚到可以。日日上门纠缠,到后来自己都险些忘了来找元冥神君的缘由究竟为何了。直到最后天帝无可奈何的说,朕叫你劝元冥神君入天庭,实在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人——连你都是个不愿意入天庭的性子,哪能指望你劝动他?这样吧,北阴酆都帝君三千年一替,如今时限将至,你便去顶职吧!
      陆离原本不愿意,他是个自由惯了的性子,如何愿意受束缚。但经不起天帝的唉声叹气,说如今放眼天庭内,论修为、论资历,够格胜任北阴酆都帝君,又自愿去那阴森森鬼府的仙君,实在是找不出来。陆离经不起磨,一时心软,便答应入凡间受劫,然后以凡人之体入地府接任北阴酆都帝君之职。
      孰料竟因此而害得元冥神君铸下大错,元神被封在罗酆鬼府两千余年。
      如今一切于元冥神君而言,皆成云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立于罗酆山巅,透过层层黑暗,似乎能看到那人在天庭之上,一双眸子傲然冷漠,俨然便是当年的元冥神君。
      情劫一过,再不受心魔所困,尊贵华丽,仍旧是万水之主。
      而他,亦再无他求。
      尾声
      转瞬间又是纷纷扰扰千余年,天上不过是天女浣纱,梳理银河万千露水刹那,人间已老了沧海,枯了桑田。
      那一日里,又是西王母驾前桃林一季活泼灿烂,便宴了众仙。
      陆离被现任的酆都帝君强拖了来散心,想想依照那人的性子,这等喧杂场合,断然不会来,也就放下了心前往。
      途中酒乏,他借口离席,正要向桃花林深处而去,忽然就感觉到什么,便于刹那回头——
      当时有万千桃花掩映,间中有觥筹交错,不知哪家神仙醉踏了天女金钩,谁个风流,悄悄遗下腕上金钏。
      明明间隔了那么长的一个红尘,但是却偏偏看到了他。
      万水之主,瀛水之宗,那个昔日里与他纠缠的男人,便在万人中央,或言或笑,明明是应和,却在一个转眸,一个低首瞬间,长长的睫毛寂寂一扫,就透出生动的孤傲。
      他于众人簇拥,却仿佛所有人都不在,他明明身周繁花锦簇,却仿佛这世界于他,是随时可抛却的枯干。
      元冥神君,或者,萧绝云。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陆离慢慢的转过脸孔,慢慢的笑了,慢慢的向桃林深处走远。
      忽然就想起最初相见那日,也是这般情景。
      那人于万千簇拥,然后那双眸子轻轻转折,便向他而来。
      却原来,已是红尘掷过千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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