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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番外三最初(他们都不是后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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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刚要开始的时候,马一川正在事业的巅峰期。他四十三岁,身体保养得还像三十出头,梳着偏分的发型,穿着风衣式外套,非常喜欢道上的人叫他“小马哥”。
      他春风得意,自然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无论是手眼通天的罗东,还是刚刚撅起的李时青,在他眼里都只配给自己盘腿。他想去谁的场子就去谁的场子,想怎么捞油水就怎么捞油水,要是谁敢说个不字,他轻轻伸出一只小拇指,就能把他们碾死。
      所以他迈入锦亭的时候,虽然根本没带多少手下,气势却压倒全场。
      他把香烟从嘴里拿下来,居高临下看着来迎接他的大堂经理,轻佻地把一口烟喷在她美丽的妆容上,扯出一个放肆的笑容,问:“小青龙呢?”
      王志标人称“阿标”,那时候而是出头,刚来道上混,带着一股子敢打敢杀的戾气,偏偏一脸憨厚老实之相、凭借这种反差,他被青龙哥一眼相中,留在身边做贴身的小弟。
      他受到这种破格的赏识,就格外地忠心耿耿,青龙哥不需要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他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甘之如饴。
      此时他刚刚接到楼梯口的兄弟递过来的信号,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伸手推开包厢的门。
      “青龙哥,姓马的到前门了。”
      包厢里邓光明亮,色调柔和,只有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侧身坐在主座上。他姿态慵懒,视线甚至没有投向门口,而是看着身侧的窗外,听了阿标的话,连头也没回,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气氛是这样的平和安宁,但是阿标知道,两侧垂地的织锦帷幕后面,已经埋伏好了帮派里最狠的好手。
      而他今天的角色,则是青龙哥的保镖,他几步走过去,站在青龙哥身边,背着双手站好。
      即将到来的一场猎杀令他紧张而亢奋,手心都出汗了。
      他刚站好,就听到青龙哥问话:“那是谁?”
      阿标侧头一看,见青龙哥仍是看着窗外,锦亭是围楼式的建筑,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正好是天井中的庭院。
      阿标连忙凑过去,和他一起往下看,不过他谨慎地看了好几眼,也没看到可疑情况。
      “青龙哥?”
      “树下面。”
      “那是花枝姐啊,还是您当初可怜她,让她做了个鸡头,您忘了?”
      “她旁边。”
      “哦,那是她儿子。”阿标以为青龙哥觉得那少年可疑,连忙解释道:“花枝姐一向神神经经的,她带儿子来不是第一回了,那小子好像还在上学,在场子里一直很规矩,没惹过事。”
      青龙哥没有接话,但是目光并没有移动,就连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没有变过姿势。
      仿佛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兴趣都在那个少年身上,而即将到来的恶斗,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花枝姐”本名萧华芝,那时候刚过三十岁,她容貌姣好,总是笑脸迎人,但是浓妆和多年昼夜颠倒的纵欲生活让她看上去衰老得厉害。除此之外,她的精神也不是很稳定,常常突然陷入某种疲惫和沮丧的情绪中,就算笑起来的时候,也总显得有点神经质。
      “……上个礼拜不是刚给了你两百块吗?不够用吗?”此刻她正仰头看着儿子,疑惑地问。
      她的长子萧厉只有十五岁,身形已经很挺拔,面庞却仍然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他刚刚过了变声期,声音是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清朗:“萧杨又长个子了,要给他买双鞋,衣服也得买新的。”
      “他可以穿你的旧衣服啊。”花枝姐嘟囔着,从贴身内兜里拿出细细的一卷钱,握在手里没有递过去。
      “我那些衣服,都穿得没法再穿了。”萧厉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一样,有点愧疚地笑了笑。
      花枝姐皱着眉头,从那卷钱里剥下一张递过去,想了想又添上一张:“给你自己也买件。”
      萧厉只拿了一张,小心地收起:“你攒着吧。萧杨想上重点初中,过两天得报个专门的课外班。”又说,“我不是在张哥的台球厅帮忙?他也快给钱了。”
      花枝姐打从心底不明白上重点初中的意义何在,作为一个鸡头,她甚至觉得上学这件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不过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她一向依赖长子的意见,所以点了点头,又把钱收回去,一边说:“今天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想了想,有点期待地看着他,游说道:“免费的。”
      萧厉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花枝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忽然一亮,便忽略了儿子的神色,继续说:“青龙哥翻新了锦亭,我们那儿也装修了,你还没去过呢,可体面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我听说锦亭青龙哥要过来……你看妈妈的头发,乱不乱?”
      她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整理自己的发髻,却把它弄得更乱,嘴里还在念叨着青龙哥的事情,脸上的红晕连粉底都遮不住。
      萧厉笑起来,关于这位青龙哥收留妈妈的恩情和他的一些伟大事迹,他一直听妈妈说起。之前他也曾看到过那位青龙哥,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却已经觉得那个人干净文雅,非常沉稳,大概是很靠得住的。
      花枝姐看见儿子的笑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责怪着说:“笑什么?还不帮我整理一下?”
      萧厉于是伸出手去,要帮她整理凌乱的发丝。
      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哐啷”一声,头顶传来玻璃破碎、窗框破裂的巨大声响。紧接着,伴随着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一个人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庭院里,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这个人就掉在离他们三四米的地方,四肢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身下迅速形成了一汪血泊。
      花枝姐尖叫起来。
      那人掉下来之前显然还受了伤,身上的风衣都染红了一大片,竟然还没有死,听到花枝姐的尖叫,向着她的方向抬起头来,脸上全是血污,张开嘴嘶哑地喊了一声:“杀——”
      花枝姐精神本来就不稳定,现在被这人吓住,完全陷入惊恐的情绪中,双手堵在耳朵上,一声接一声的尖叫着。
      萧厉也被吓得不轻,满目的鲜血让他眩晕,胃里不停翻滚,简直快要吐出来。
      但是妈妈在身边尖叫,身体还不断摇晃着,像是马上要倒下去,萧厉双手发凉,克制着颤抖,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护住她的头,连拖带抱,带着她向出口退,嘴里安抚着说:“妈,别怕,我们走,我们快走……”
      在这慌乱可怕的过程中,萧厉一边退,一边下意识地抬起头,匆匆看了一眼那人掉下来的地方。
      那是三楼的一个窗口,窗框已经被毁得没了样子,一个人影站在那里,像是在往下看。
      萧厉没来由觉得心里一悸,看到掉落的肢体是令人惊慌害怕的,但这时,一种远胜过这种惊慌害怕的感觉慑住了他,让他全身发僵。
      他用了两秒钟反应过来,一边退走,一边更紧地抱住妈妈,像是在给她依靠的同时,更想从她哪里获取安心的力量。
      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马一川带来的手下倒了一地,一片呻吟和咒骂声中,帮派中的好受熟练地收拾着现场。
      阿标走到窗前,站在青龙哥身边往下看了一眼,问:“青龙哥,这姓马的怎么处理?”
      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偷偷看了一眼:“青龙哥?”
      青龙哥虽然也在往下看,却根本不是在看马一川的方向,听到阿标追问,才淡淡地说:“下去看看,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更好了……叫上几个人,把他扔到南区他那个姘头门口。”
      阿标答应了一声,还是没克制住好奇心,顺着青龙哥刚才视线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正要转开身去找人,又被青龙哥叫住。
      “等等。”
      青龙哥一手扶着窗台,手指在光滑的石面上轻轻地来回抚摸着,悠悠然开口:“花枝是吧?晚饭前让她来一趟。”
      忽然唇角一勾,露出个微笑。
      那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摸窗台的时候会露出的笑容,阿标眨了眨眼,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马一川没有死,但却结束了他一马平川的光荣历史。“小马哥”变成了“马瘸子”,他失去了一条腿,也永远失去了在道上的好日子。
      花枝姐却死了,在她带着忐忑和兴奋去见青龙哥之后。她那天刚刚看到一个人坠楼,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摔了下去。没人能体会她那时的绝望。
      阿标很快也死了,他承担下来推落花枝姐的罪名,在她的灵堂前自杀抵命。他的家人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他并未因为自己的死而感到不甘。
      他既然丢了命,青龙哥就缺了个贴身小弟。有个一方大哥暂时拍了个年轻人来帮忙照应,被青龙哥慧眼识珠,留下来重点栽培。这个年轻人叫刘子成。
      那个下午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薄暮:捕猎
      严名那时候刚过十八岁生日,已经开始学着用花花公子的衣着和做派来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是更多时候,他仍是失之急切。
      “……后来我跟着那老外去看了他的车库,全是他自己种的大麻。他有个堂兄,刚从监狱出来,在地下室搞了个私人实验室,也是制毒的。我有照片,舅舅你看。”
      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就跑去见他舅舅。可无论他说得多么激动,李时青仍是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置若罔闻地翻看手上的一本图册。终于看了看表,微微抬起眼来,不冷不热地说:“你刚回来,先去休息吧。”
      严名还想再说些事,可毕竟有一点怕他,换着脚站了一会儿,又伸着脖子去看李时青手里图册的内容,隐约地看到一些建筑物的图片,就笑着说:“舅舅在研究地产啊?要搞投资吗?”
      李时青根本不理他,自顾自翻着书页,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表。
      严名此时也只好识趣:“舅舅在等人?那我先走了。”顿了顿,又说,“那我去找谢叔叔,总可以吧?我都打听出来了,先走帮派里毒品的事情都是他在跑,这东西你不感兴趣,他肯定感兴趣。”
      严名从李时青的书房出来的时候,看见李时青新提拔的刘子成,正领着一个男孩子从院子里过来。
      严名向刘子成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冲着那男孩子一扬下巴:“这新来的?”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最近入伙的还真是越来越年轻了啊。”
      刘子成此时而是刚出头,神情态度、应对进退却老成得像是久混江湖。他眼神闪了闪,笑容却没有变化:“严少真会开玩笑,他比你还小三岁,想入伙也不够资格啊。这是青龙哥自主的一个学生,过来送谢礼的。”却并不介绍严名的姓名身份,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我去跟青龙哥说一声,你先在这等等。”说完就向李时青的书房走去。
      严名觉出点意思来,终于想起自家舅舅那点爱好。看着刘子成进了门,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一直沉默的男孩子,咧嘴一笑:“你两手空空,拿什么当谢礼?”
      男孩从刚才刘子成说了“谢礼”两个字眉头就微微皱起了,又被严名看得不自在,转头去看别处,听到严名问他也不回答。
      严名也不屑追问,视线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扫视他全身,还故意在他的下身多瞄了两眼。
      男孩白衬衫下面的裤子一看就是校服款,样式老旧,又宽松。严名这一细看,发现他左边的裤兜那里,布料稍微绷紧,显然兜里装了什么有分量的东西。
      严名警觉起来,脸上仍然是笑嘻嘻的:“我知道了,你谢礼放兜里了。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伸手去掏他的裤兜。男孩吃惊,往后退了一步,出手拦他,两个人你挡我拆,不轻不重地动起手来。
      严名是在自己地盘上,又见男孩岁数比他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自己出手这几下,完全没占到上风。嘴里笑着说:“呦呵,还挺有劲儿。”手上以及发了狠,照着他的眼睛就打过去。
      男孩估计没想到有人敢在青龙哥家里下重手,连忙撤手去挡,严名却趁机猛的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
      男孩知道被诈了,虽然马上反应过来,回手紧紧抓住了这人的手腕,但是裤兜里的东西已经被掏出来了。
      长方体,外壳全钢制,打火机。
      严名见不是刀子匕首,先放了心。又觉得这男孩子抓着自己手腕,皮肤接触的地方又凉又湿,明显是手心出了冷汗。他之前觉得这男孩子装模作样,现在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紧张,心中恶意不减反增,戏弄一笑:“看不出来,你抽烟啊?”往前猛地一凑,几乎凑到他脸上,作势轻嗅,“让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烟味。”
      男孩向后一仰,他紧闭着嘴,眉头皱起来,却没有慌乱之色,松开严名的手腕去拿自己的打火机。
      严名扬手躲过,哈哈一笑,正要再戏弄戏弄他,就听到书房门口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还给他,”
      严名没料到自己舅舅不在书房等着,居然亲自现身来见这小子,连忙朝男孩一笑:“我们闹着玩儿呢,是不是?”
      男孩却再没看他,向着李时青的方向垂下眼睛,叫了一声:“青龙哥。”
      他的声音很恭敬,但嘴角微微抿起来,显然比刚才更紧张了。
      严名嘲弄地一笑,冲着李时青使了个眼色。
      李时青一点好脸没给他:“别自作聪明,做你的事去。”
      严名有心再赖一会儿,被李时青眼锋一扫,不敢说话了,把打火机向着男孩的方向一递:“给。”
      男孩伸手过来拿,严名一收,男孩不由自主向前一凑,严名趁机错开李时青的视线,在他耳边冷声低语:“倔头倔脑的,就欠一顿揍。”
      “你吃得不错。”李时青在萧厉吃饭的时候一直注视着他,到他放下筷子,才开口说话。
      萧厉坐得很直,这显然是不自在的一种表现,他的表情也非常谨慎,看着李时青回答道:“我饱了,谢谢青龙哥。”
      得到示意的小弟已经开始过来收拾碗筷,李时青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对萧厉微微一笑:“过来坐。”
      萧厉脸上的表情更加谨慎,他低了低头:“青龙哥,我明天还要上课,我该走了。”
      李时青并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只是温和地说:“萧杨的班主任给我来电话了。”
      萧厉抬起头看他,李时青从手边拿了一本图册递过来。
      萧厉明显非常紧张,接过图册的姿势很不自然,然后他垂目看了看那图册封面,低着头道:“青龙哥,您帮萧杨转到那么好的学校,还给他请那些家教,上次他生病你也……我们已经……已经很麻烦您了,我们自己能……我们不想再给您添麻烦。”
      李时青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耐心地注视着他的表情,等他说完,才温和开口:“这次去伦敦,萧杨班里除了他都报名了。听说还有个国际比赛,萧杨准备得不错,去不了多可惜。”顿了顿,低声道,“照顾好萧杨,不是你妈妈的遗愿吗?别再把他耽误了。”
      萧厉的眼睛里闪过矛盾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黯然和一点愤怒。李时青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帮你的,我已经给他报名了。”
      萧厉没说话,手指在图册光滑的纸面上捏紧了。
      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看上去真是赏心悦目,李时青的视线沿着他的手臂慢慢挪上来,停在他嘴唇上。
      萧厉这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声音变得非常严肃:“青龙哥,请您不要再费心了。您会所的那件事,我真的没办法答——”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李时青,而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中的欲望惊到了他。
      萧厉的脸立刻变红,很快又有些发白,他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他努力克制着不安,急促说道。
      李时青坐在原位,就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不但没动,表情都没有变,就连视线,也仍然钉在萧厉嘴唇上。
      萧厉几乎是慌乱地四处看着。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要到门口却必须经过李时青身边。萧厉想要迈步,却一步都走不动,只觉得餐厅的灯光忽然变得刺眼。
      李时青的眼神从他的嘴唇游走到他的眼睛,慢慢站起来。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形成的压力更大。萧厉睁大眼睛看着他,几乎全身僵硬。直到李时青都快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才终于能动了一样,踉跄着后退:“青龙哥,您放过我,青龙哥……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可我,没办法……我愿意跟着您做打手,我能为您拼命……别的我做不了,青龙哥……”
      他的请求却让李时青眼里的光芒更盛,他像是在享受猎物的恐惧,极为悠闲地向萧厉迈了一步。
      刘子成藏身在楼梯的阴影里,交叉双臂,冷眼看着客厅里的这场捕食。
      李时青已经把那男孩逼到墙边。那小子脸色苍白,嘴唇都失去血色,一张脸上只有两只眼睛黑得惊人。他用这双眼睛盯着李时青,双臂僵硬地举在身前,手中紧握着一样东西。
      他的打火机。
      刘子成眯起眼睛。
      李时青低沉地笑了起来:“你要点了我?”
      那男孩拨开打火机的盖子,铮的一声,一片薄薄的刀刃弹出来,刀锋锐利,灯下闪着白亮的光。
      李时青脚步停都没停。
      “来。”他这样说,用一种喑哑的、戏弄的、兴奋的声音,“试试你青龙哥。”
      男孩绝望地看着他,声音努力想要镇定:“青龙哥,我愿意做你的手下,我会非常拼命。我说真的,青龙哥。”
      刘子成都为他的天真撇了撇嘴。
      实力相差太多,越到最后越无趣,他想,简直就像老虎和兔子。
      他觉得老虎享用兔子的时候,不见得希望保镖在场,就要悄无声息地离开。
      然而他又看了一眼那男孩的眼神,他停住了脚步。
      男孩手臂扔在颤抖,像是风里的一片叶子,但是他的眼神深处却又一种坚定,像块岩石一样不可动摇。
      “青龙哥。”他说。
      然后他猛然翻转手腕,将刀子刺向自己的脸。
      谢大夫四十多岁,早先在北城开了一家黑诊所,经常收治一些械斗火拼中受伤的不法分子;加入帮派不久,他就成了一家民营医院的高层,和不法分子们的合作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时至今日,他在帮派中算得上是老资格,甚至可以直呼青龙哥的名字,而青龙哥也敬称他为“谢先生”。但他心里对青龙哥还是有所忌惮,言行非常谨慎,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
      此时面对着在车库堵住他的严名,他也不动声色,直视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严名像外国人一样耸耸肩,笑嘻嘻道:“他大晚上把你叫过来,我担心他生急病嘛。”
      谢大夫面无表情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他没事。”然后绕过严名,要去打开车门。
      严名伸手支在车顶上拦着他。
      谢大夫眉头慢慢皱起来,眼睛里毫无情绪地看了严名半晌,才开口道:“你母亲掏钱让你出国,可没打算让你回来。”
      严名的微笑消失了,他直视谢大夫的眼睛,说:“那是我舅舅的意思,不是我妈的本意。谢叔叔,我妈的想法,你不是知道得最清楚?”看谢大夫还是不做声,低头想了想,才抬头看着他道,“谢叔叔,我妈生前经常提起你,说你很照顾她,你送她的东西,她一直都留着……”
      谢大夫铁一样的眼神出现了一道裂缝,他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严名。
      他还没开口,严名已经赶在他前面,说:“她生前就希望我多和你亲近些,谢叔叔,她要知道我回来,跟着你做事,一定会开心的。”
      谢大夫垂下眼睛,皱起眉头,斟酌了又斟酌,终于下定觉醒,抬起头来。
      “上车吧。”他说。
      刘子成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抬头看了一眼等在客厅门口的另两个人,又看向紧邻着客厅的客房门。
      谢大夫二十分钟前就从里面出来,说了句“没什么大事”就走了。从那之后到现在,这间客用卧室的门一直紧闭着。
      刘子成作为青龙哥的贴身小弟,先是没发现萧厉带着刀,接着也阻止不力,心里一个劲发虚。青龙哥一时不出来,他心里就一时不安生,盼着青龙哥赶紧发落他;又觉得青龙哥这么久不出来,没准是气头上把那不识好歹的小子扒光了,不管不顾摁着办上事了。这样的话可能出来的时候就消气了。
      他左思右想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想凑到门边听听动静。刚走了两步,门就开了。
      青龙哥从屋里走出来,衬衫皱皱巴巴,只有两颗扣子还扣着,前襟和袖口还有这血迹。他脸色阴沉,但是眉头微微皱着,不像在发怒,倒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刘子成赶紧弓着身走过去,一边说:“青龙哥,是我疏忽了,没想到……”
      青龙哥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解着衬衫扣子,到刘子成磕磕巴巴说完,也没有对他的过失做任何表态,而是随意看了一眼身后的客房,冷冷地吩咐:“明天把他带到北区,交给金牙荣。”
      刘子成愣了一下:“青龙哥,您真要让他……做小弟?”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您真要让他去北区?”北区是本城最乱的地方,除了自家帮派的场子,还遍布马瘸子、罗东的势力,几乎天天都有械斗;而金牙荣为帮派里放高利贷和开赌场的收债,手底下都是狠角色,动不动就亮刀子见血。
      青龙哥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除非他自己跪着回来,不然无论生死,都不用告诉我知道。”
      刘子成这才看见卧室门没有关严,寻思着青龙哥这话肯定是放给萧厉听的,于是接着话茬问:“那之前专门给他弟弟开的那个户头……”
      “销了。他班主任再打电话过来,让她直接去找萧厉。”青龙哥愣是说着,抬手把沾血的衬衫脱下来,把衬衫往地板上同样沾着几道血痕的地方一扔,“找人来把这儿收拾了。”说完抬腿就向楼梯走去。
      刘子成早出了一身汗,见青龙哥的意思是不追究他的责任,暗自松了口气,刚要转身招呼门口那俩人,又想起件事,站住问道:“青龙哥,那萧华芝的墓,之前您说给她修的……是不是……”
      青龙哥站住了,客厅里一片安静。在这寂静之中,从客房半开的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接着,又是一片安静,客房里再无声息。
      青龙哥转过身来看了客房门一眼,带着一种完全失去兴趣的烦躁,说:“两码事,花枝毕竟也是帮派的人,让她好好安息吧。”
      刘子成看了一眼青龙哥,刚歇下去的冷汗又冒出来了。从他的观点看,青龙哥明明是做了一个仁厚的决定,但是他看着客房门的眼神,却莫名让人觉出完全相反的残忍。
      刘子成那天晚上没睡好,闭上眼睛就看到青龙哥变作一只老虎,像猫戏耗子一样把一只兔子玩弄到奄奄一息,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撕成碎片。他站在旁边看着,忽然发现自己长出了尖牙利爪,他醒来后恍惚觉得嘴里还残留着血腥味,那让他极为兴奋,他开始渴望成为一只生杀予夺的老虎。
      萧厉也没有睡好,少量的镇静剂和麻药让他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但是极度的焦虑仍然让他的大脑无法安然休息。他一能活动就跌跌撞撞离开了青龙哥的住处,头昏脑涨地只想到他还要上课,到了学校门口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学了。他在学校门口从凌晨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严名一晚上没睡,谢大夫向来信奉明哲保身,要让这个帮派中的重要人物信任、看重并在不远的将来帮助甚至服从自己,仅仅有一个和他有旧情的母亲是远远不够的。他回到住处已是半夜,一点也不确定刚才的谈话是否打动了这不宜拉拢的人。他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忐忑焦躁,甚至没顾上对自家舅舅那场失败的捕猎幸灾乐祸。
      这三个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了帮派中流砥柱的年轻人,同时却分别地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他们在自己的人生中都没有忘记这个夜晚,但他们谁也没有猜到最后的结局。
      前夜:冷
      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十七岁的萧厉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脚上只有一只鞋,羽绒服也少了一只袖子,后背被什么利器撕破了一个大口子,从口子里时不时掉出絮絮的羽毛来。但是他摇摇晃晃走着,脚步很慢,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路灯昏暗,他一脚踩上了冻硬的残雪,膝盖着地滑倒在路面上,顿时一阵头晕。
      他深呼吸了几次,觉得头晕减轻了,才睁开眼睛,看到昏黄的光线下自己手上袖子上的暗色痕迹。
      那是血。
      他闭了闭眼,站起来,道路好像自己在晃动,萧厉小心地走着,过了很久才来到家门口。
      他靠在门边的墙上喘了会儿气,脚边墙根哪里,雪的颜色看着还干净,样子也松软。他弯腰抓了一把,先把手上的血迹搓干净,又抓了一把抹脸。
      他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好容易从皮带上拿下钥匙来开门,又总是对不准锁眼,费了十来分钟才进了小院。
      萧杨的屋子亮着灯,估计在写作业。萧厉尽可能轻地带上门,想要悄悄回自己屋去。但是不知怎么的,他脚下一绊,撞上萧杨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自行车倒下去,不知道碰上了什么,好一阵乒乒乓乓。
      很快门灯亮了,萧杨推门出来。他只穿着毛衣,有点怕冷地包着胳膊,站在灯底下等着他,眼睛都气红了:“你把我的花盆砸碎了!”
      萧厉想要起来,扶起他的车子,或者看看他的狗屁花盆。他动了动,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看着萧杨:“扶我起来。”
      萧杨嘴巴撅起来,眉头紧紧皱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里面有点怒气,又有点谨慎地审视,好像在判断萧厉是喝多了还是受伤了。
      萧厉脑袋里一阵嗡嗡的杂音,难受的感觉让他想吐,他怒视萧杨:“你他妈扶我起来!”
      萧杨双手握成了拳头,“你在家耍什么横?有力气骂我,就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转身就进了屋,砰地一声狠狠地把门碰上。
      萧厉被这撞门的声音搅得更加耳鸣,他在地上坐了半天,全身都开始发麻,杂音才好像减轻了一点。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进了里屋,门也没关、灯也没开就坐到床上,拽了被子,和衣裹到身上。
      屋里毕竟比外面暖和,何况他裹着被子,一会儿身上就开始针扎似的返暖,被打过的地方也开始疼起来,只有那只丢了鞋子的脚还毫无知觉。
      他想喊萧杨给他端盆热水过来,始终也没张开口。
      四周一片寂静,萧杨屋里的灯光从门上边的窗户透出来,照在地上是长方形的,灰黄色的一块。
      萧厉盯着那长方形的一个角,脑子里面像是发着僵,又像是有好多东西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
      他想起妈妈的墓碑,也是长方形,汉白玉像雪一样白,是帮派出的钱,钱,是啊,钱也是长方形的,他拿到手里的第一笔钱是六百块,刚够给萧杨买个复读机。还有折子,荣哥拍着他的肩膀夸他拳头硬之后,他有了个长方形的折子。
      砖也是长方形的,一块一块长方形的砖,铺成胡同里的路。他在那路上跑,胡同两边白天有摆摊的,现在一个都不在,只有他们在墙头上支着油布棚子还没收起来,这些棚子遮蔽着胡同,他像是跑在一个山洞里。
      后面有人追着,前面也有声音,有人过来堵他了。
      他听见了铁棍在地上拖曳的声音,砍刀在油布棚子的缝隙漏下来的光线中发着亮光。
      他咬着牙,在身边一个不知道什么的摊子上摸索着,抓起了一根木棍。可能是个木板撑子,也可能是根擀面杖……
      拿铁棍的那个人力气真大,可打得最狠的还是那个矮个子,他一拳过来,萧厉觉得像是撞在一块铁上……
      还有那把砍刀,砍过来的时候还带着风声,为了抢那把刀,他连咬人的招数都用出来了。真狼狈……
      萧杨屋里的灯关了,连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萧厉把腿也收到床上,蜷缩在这一片无声的黑暗里。他还是冷,而且他全身都疼,可让他睡不着的不是寒冷,也不是疼痛。
      他的头晕好了些,难受的感觉却没有消失,他觉得想吐,可是趴在床边上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想象那是妈妈的怀抱。妈妈还没有死,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见到他这样,担心得不得了,扑过来抱住他,一个劲儿问他怎么了。
      可是他怎么能告诉她呢?
      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他被五个人堵住。他很冷。他没把握分寸。他抢了那把砍刀。
      他杀了人。
      萧厉开始发抖,被子裹得很紧,没有被血水洗干净的血味潮潮地蒸腾起来,他又想吐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抓起来,荣哥很厉害,荣哥能给手下人摆平这些事,可万一这次不一样呢?
      就算荣哥摆平了,他将来又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还会碰到今天的事情,会不会还不得不去杀人?
      他大睁着眼睛瞪着黑色的虚空,绝望地思念着妈妈。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无声地哭出来,眼泪的眼眶里是烫的,落到手臂上却是凉凉的一片。
      正午:记得
      刘子成去跟金牙荣商量借用他几个手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的干将“刀疤萧”就是萧厉。
      金牙荣是最早就跟着青龙哥闯荡的元老之一,他在一次伤筋动骨的斗殴中被打掉了五颗牙,还是青龙哥掏钱给他镶了金的。他非常地引以为傲,从此特别爱呲着牙笑。
      他说了三个人名,打发贴身小弟去场子里找,在等着手下来的时候,跟刘子成介绍说:“‘钉子’你认识;刘宝举去年刚从号子里捞出来,抬抬手就能把你掰折了;还有‘刀疤萧’,你听说过他吧?”他摸着下巴点着头,“岁数不大,刚冒出头来,拳头硬,话少心细,脑子好使,是个成事的人。我这手底下能大家的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可不多。”对着刘子成一笑,“子成啊,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过上三四年,本城可就是你们的天下了。”
      刘子成赶紧礼尚往来:“荣哥又拿我开涮。我们城这点事儿,靠的还是你们的栽培嘛。就说刀疤萧,能有今天的名号,还不是荣哥你调教得好?”
      金牙荣果然受用,笑得一嘴灿烂:“我哪有功夫调教这个那个的?这不是青龙哥眼光好,送给我的人好吗?”又拍着刘子成的肩膀说,“说起来,当初还是你把他带过来的呢。”
      刘子成一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想再问问,敲门声已经响起来了。
      金牙荣喊外边人进来,又招呼着:“过来叫成哥。”
      加上先前去叫人的小弟,高矮胖瘦一共进来四个。刘子成一眼就认出了萧厉。
      他比三年前高了不少,脸部轮廓深了一些,神情是不符合年龄的淡漠冷静。刘子成看着他呆了半晌,他在青龙哥身边的时候始终没见这小子跪着回来,还以为他早死了。
      萧厉却没认出他来,和其他两个人叫了声“成哥”,就站在原地等他们说话。
      金牙荣先开口,一边用眼神在三个手下身上来回施压:“大家都知道子成,青龙哥的首席亲信,帮他办事就是帮青龙哥办事,办好了大家都开心,就算你缺了胳膊断了腿,帮派也管到死;办不好,丢的是你们荣哥我的脸,以后我在道上混不成,你们也别想混。”然后看了刘子成一眼,“子成,要他们干什么,你吩咐就行。”
      刘子成在他说话的过程中也来回打量着这三个人,主要是为了观察萧厉。他本来的计划是当场就把事情交代给他们,现在看见萧厉,心里头觉得特别拿不准。
      “都有手机吧?”他最后问。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说:“号码给我,这两天别关机,别出市,等我电话。”
      刘子成从北区出来,直接开车去了青龙哥的住处。
      青龙哥的新欢是一对孪生兄妹,都是本城的大学生,刘子成进客厅的时候,那个哥哥正帕子啊沙发上看报纸,妹妹坐在地毯上玩电脑。
      两个人被青龙哥调教得十分驯顺,看见刘子成就起身坐直,恭敬地叫了一声“成哥”。
      刘子成平时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们,这时候却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坐在另一边沙发上,审视地打量起这两个人来。
      兄妹俩都是白皙文雅的类型,身体纤瘦柔韧。那个哥哥的眼睫毛比妹妹还长,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含情脉脉。
      刘子成看了几眼,皱起眉头。他对于男人跟男人的事情始终不理解,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衡量两个男人在这种事上的异同,但是仅从外表和客观条件来说,他不觉得这个做哥哥的和萧厉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不论是十三年前的萧厉还是现在的萧厉。
      他真没想到金牙荣给他用的人是萧厉,他不可能让萧厉参与到自己的计划中来,因为这计划关系到青龙哥的安危。不管青龙哥还记不记得萧厉,对萧厉怎么想,只要萧厉心里对青龙哥还有一丁点不满,这事就悬。
      可是金牙荣拍胸脯给的三个人,怎么好用两个晾一个?
      “成哥现在春风得意,一路高升,怎么还老板着脸啊?”有人站着楼梯上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下来。
      刘子成把翘着的腿放下,微微一笑:“我本事差,比不上严少你顺风顺水,当然愁眉苦脸了。”
      严名哼了一声,慢悠悠走过来,对客厅里另外两个人视若无睹,翘着腿坐在他对面:“成哥手下小弟也多,场子也多,听说最近我舅舅又交给你件大事做,这不算顺风顺水,成哥你还想顺成什么样啊?”
      那对双胞胎对看一眼,连告辞的话都不敢说,低眉顺眼地离开了客厅。
      刘子成看那两人身影都不见了,才看着严名说:“严少你也是,帮派里的事,对着外人说?”
      严名嗤之以鼻:“你真看得起那俩——”他做了个极为不雅的动作,然后又睨着刘子成,“我说真的呢,最近我缺人,你手下人多,有空着的就借我一两个。”
      刘子成纳闷地看着他:“你不就捣腾那什么……药吗?上哪雇那么多人?”
      严名叉着手:“要债啊。现在这些人,品德真他妈插进,欠了我钱就溜,到处找不着,就为了堵他们,我手下人全用上了也不够啊。”
      “那行,回头我看看,给你派过点人来。”
      严名满意地点点头:“你得说到做到,别跟我这打马虎眼啊。”
      刘子成还没回答,看见青龙哥已经从楼上下来。他和严名站起来打了招呼,严名识趣地借口抽烟走了,剩下他和青龙哥站在客厅里。
      “金牙荣给了几个人?”青龙哥坐在沙发上。
      刘子成不敢坐,站着给青龙哥倒水,一边踌躇着回答:“两个。”
      青龙哥笑了一声:“老东西越来越小气。”
      刘子成有点紧张,担心他现在就给金牙荣打电话,但是青龙哥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一边说:“两个就两个,贵精不贵多。咱们要动手的地方以前是金牙荣的地盘,只要熟悉地形、出手够狠就行。”
      刘子成附和了两句,和青龙哥敲定了时间,没有多留就出门了。
      然后他在花园边上找到了抽烟的严名,告诉他说:“我给你找了个狠的,帮你要债。”
      萧厉按照刘子成的吩咐,到东区的场子去见那个需要人手要债的药头大哥,这大哥没说几句话,他就认出了这人是三年前戏辱过自己的严名。
      他本来就心存疑惑:荣哥派了三个人给成哥,成哥却只带着另外两个走了,只对他说了一句“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东区有个大药头,想找人帮他要债”,说完看他犹豫,又神色敷衍地来了一句“你先去忙吧,要是我们搞不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这语气让他觉得不被信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被帮派怀疑的事情,或者这是帮派对自己的考验,等到认出严名,他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严名打扮得像是什么外国名校的学生,一脸没有认出他的样子,皱着眉打量他:“刘子成不是耍我吧?你多大了?有二十吗?”
      萧厉没有回答,站在那等严名说事。
      严名狐疑地看着他:“我是不是见过你?”沉吟了半天,才给他交代事情:“这臭婊子本来是我手底下的小药头,从她吸毒开始,前前后后,连货带钱,坑了我几百万,这还是我算出来的,算不出来的更是没数。我找人堵了她三四回,这狗日的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在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妈的,再他妈忍下去我严字倒着写!”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张纸,“前两天查着的,她儿子的地址。这房子这两天都没人会去过,你去打听打听,把她儿子抓来,不信这婊子不顾自己亲儿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纸一拍,就要拍到萧厉胸口。
      萧厉退了一步躲开,伸手接过纸条,刚要转身,就听严名说:“慢着。”
      他站住了,面无表情看着严名。
      严名端详着他的脸,忽然不怀好意一笑:“我想起来了,是你啊。”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容更大,伸手就去碰他脸上的伤疤。
      萧厉皱着眉头,啪地捉住他的手腕,沉声说:“名哥,我是北区的人。”
      严名笑眯眯地看着他:“合着你是金牙荣的人,也是刘子成的人,现在还是我的人?你当初要是跟了我舅舅,哪犯得上……”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气,“放手。”
      萧厉放开手,毫无情绪地看着他:“名哥没别的事,我先去找人了。”不等严名说话,转身就离开了。
      严名挑起眉毛:“妈的,还这么倔头倔脑的,欠操。”
      在三年前,他对萧厉曾经产生过一些奇怪的兴趣,那跟性向无关,而是一种曾被长期娇宠、无法无天惯了的人才会有的,放肆而恶意的好奇。它因为暂时不能实现而被埋藏起来,但是恶意一旦生根,便总有一天要发芽。
      三年后的现在,严名觉得心里有一种骚动,是那股恶意在蠢蠢欲动。他舔着嘴唇,看着萧厉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欲望的神色。但是想到萧厉明显大了不少的手劲,和他脸上的伤疤,严名皱了皱眉,觉得又失去了兴致。
      萧厉隔着车窗向外看,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能够男孩子,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弟弟萧杨。
      那里是萧杨的学校门口,两辆崭新神气的大巴停在路边,车上挂着条幅,写着“预祝17中学选手在省物理竞赛中取得好成绩”。
      现在显然还没到集合时间,大巴车是空的,五六个少年选手站在车旁,他们脸上洋溢着微笑,被来送自己的父母亲人和一大堆的食物、行李包围着。
      除了萧杨和那个男孩子。
      萧杨比那个男孩子要小两岁,个头却和他一般高,他昂着头,骄傲地瞥了那些叽叽喳喳的校友们一眼,从兜里取出手机,戴上耳机开始玩。
      而那个男孩子则远远站在一边,靠在一棵树上,他穿着校服,脚边放着个瘪瘪的行李包,正低头翻看一本书,一阵风吹过来,把他的刘海吹乱,他抬手整理了一下,却把柔软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
      萧厉盯着这个男孩子,他认出他来了。
      难怪刚拿到那张纸条的时候,他觉得那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不怎么愿意搭理家附近那些传闲话的人,但是对于街坊的传言,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又一次他听见几个人聊天,说有两个孩子真是可惜了,学习那么好,一个是流氓混混的弟弟,一个是瘾君子的儿子。
      萧杨和韩嘉,人们说,都被他们的亲人给耽误了。
      在萧厉为了堵人而早起,或者看场子很晚很晚回家的时候,有那么几次,他在路边看见过这个叫韩嘉的男孩子等公车。早上总是冷的,韩嘉总是站在路灯下面,一边跺着脚,一边低头翻着书。
      萧厉皱着眉头,握紧了方向盘。
      把车开过去,打开车门问路,然后把他拽进来,一脚油门就能把他带走。
      或者不需要这么粗鲁,告诉他自己是他妈妈请来接他的,他说不定就会主动上车。
      这是严名的车,车窗贴了膜,萧杨根本看不到自己。
      萧厉抿紧嘴唇,看了看韩嘉,又看了看萧杨,最后看了一眼大巴车上的条幅。
      他掉转了车头,远远驶离。
      “什么意思?什么叫没赶上?”严名有点气急败坏,“你自己打电话跟我说去17中找人的,还说绝对没问题!”
      “他们要去外地参加一个比赛,车已经开走了。”
      “开走了也能拦下来,你别住他的车,直接上车要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他们报警我也能兜着,只要人落到咱们手里不就成了?”严名把车钥匙又递过来,“赶紧去追,我现在人手不够,都派出去了,你给我着紧点!”
      萧厉没接钥匙:“我还有别的事。”
      严名一下子就发火了:“你他妈能有什么事?刘子成可是把你给我用的,你别给脸不要脸!”
      萧厉微微皱眉:“是荣哥找我有事。”
      严名冷笑一声:“金牙荣也得说话算数啊。那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看他到底怎么解释!”
      他掏出手机,萧厉咬牙盯着他拨号。
      就在这时,萧厉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钉子,萧厉赶忙接通。
      “萧厉,你快过来……”钉子的声音又低又浑浊,萧厉非常熟悉这种声音,人的嘴里含着血的时候,说话就是这样的。
      萧厉紧张起来:“你在哪儿?怎么了?”
      钉子喘息着:“以前……以前和荣哥一起……的旧工厂……有人卖了青龙哥,我们被……躲在那个……都是模具的地方……”他咳嗽了几声,“刘宝举已经死……你熟悉这里,快……不能跟别人说,信不过……”
      他的声音低下去,然后完全消失了。
      萧厉对着手机喊了几声钉子,根本没有得到回答。
      他抬起头来,严名已经接通了金牙荣的电话,正拿腔拿调地说话:“荣哥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萧厉劈手就从他手上夺过车钥匙,转身跑出去。
      身后传来严名的怒骂声,他置之不理。
      严名开着另一辆车,愤愤地转了两圈,没有发现萧厉的踪迹。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两句,准备先回场子再说。
      车子在紧邻着的十字路口右转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到了17中附近。
      严名盯着路牌看了两眼,哼了一声,妈的,谁都靠不住,我自己去堵人。他加大油门又驶过一个路口,不就是出去比赛了吗,到学校问清楚他们去的方向,给交通大队的关系户打个电话,拦一辆车还不是小意思。
      他这样想着,打着方向盘拐进一条较清净的小街。17中就在前面了。
      两辆颜色俗气的大巴停在校门口路边,严名把车停在旁边,眯起眼睛,看清了大巴车身条幅上那行子。
      这他妈不是还没开走吗?严名瞪着那辆车,自言自语:“我操你妈萧厉。”
      他熄了火,打开车门走出去。
      一个老师模样的人站在大巴车的门口正在点名,学生挤挤挨挨地围着他,被点了名的就从他手里领个红色牌子,然后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同学,到自己父母身边依依不舍地告别,拿了自己行李,再里三层外三层穿回去,从那个老师模样的人身边挤到大巴上。
      这还是学校呢,这还是老师呢,安排得一点都不合理,乱成这德性,怪不得都大中午了还没出发。严名不屑地想着,站在一堆学生后面,挨个打量着那些后脑勺。
      根据那个小药头的长相去辨别她的儿子好像难度不小,严名决定等到那小子被点名的时候再把他拽走。
      但是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制造的噪音实在是嘈杂,大太阳又晒着,严名心里本来又积着一肚子火。
      他没什么耐心了。
      “韩嘉!”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嗓子。
      离着他最近的一个学生扭过头来,看着他回答说:“到。”
      哎呦。
      严名盯着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
      哎哟。
      这男孩子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可能把他当成了什么点名的人,他的眼珠在明亮的光线里像是褐色,清澈极了。
      严名盯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韩嘉歪了歪头,可能是觉得这个点名的热发起呆来怪可笑的,抿着嘴微微一笑,又说了一遍:“到。”
      哎呦我操。
      严名改为盯着他的嘴唇,觉得全身上下骨头都要酥了。哎呦我操,他想,这婊子养的笑起来要人命啊。
      “韩嘉!”站在大巴门口的老师点名道。
      韩嘉回过头喊了一声:“到!”又扭头疑惑地看了一眼严名,拎起脚下一个几乎空着的包,穿过层层的学生,挤到大巴车上去了。
      严名盯着他有点单薄的身影上了大巴车,盯着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韩嘉很快意识到了他的视线,他显然很疑惑,也觉得非常窘迫,于是他站起身换了座位,坐到严名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严名一直在大太阳底下站到两辆车都开走,他兴奋地出着汗,手指也亢奋地一曲一张着。
      之前埋在他心里的恶意终于破土而出。
      废旧的铸造车间里还残留着蜡模清洗剂的味道,现在又混进了血腥味,让人直想作呕。
      “青龙哥,坚持住。”刘子成低声说,“我给范鹏打了电话,他们正过来。”
      李时青按着胸口咳嗽了一声,他知道范鹏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们不熟悉地形,根本找不到这里;金牙荣的人倒是熟悉地形,但是出卖自己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但是他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外面多少人想进来?”
      “二十多个。”刘子成微微叹了口气,“青龙哥,是我的失误,金牙荣……”
      金牙荣被马瘸子买通了,李时青想起来,几个月前,这个从一开始就跟着自己的兄弟跟他抱怨过两句,说他最近总是信任一些新人、年轻人。他并没有当回事,谁料到这竟然是他反水的预兆呢?
      刘子成还在说:“我跟他借人的时候,把计划全都跟他说了。他还说推荐了三个最得力的年轻人,哪想到是宁可让手下送死呢?”
      他当然要让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送死,李时青不屑地想,他恨这些年轻人,他们威胁着他的地位和曾经的荣耀。
      “青龙哥。”刘子成又开口了,即使在这相当于等死的境遇下,他的声音也非常平稳,“金牙荣借了我三个人,我只带来两个。”
      李时青皱起眉头,刘子成有些惶恐地看他一眼:“您可能已经把他忘了,我只是想谨慎一点……”
      他话没说完,车间的门口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巨大的声波震得车间顶棚都簌簌落灰,李时青和刘子成堵住耳朵。
      “他们开始砸门了。”刘子成说。
      李时青摇摇头,艰难地开口:“不对,这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了。”
      他刚说完,又是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刘子成扶着李时青,向车间更深的地方走了几步,躲在一个庞大的模具后面。
      这个车间的大门非常厚重,隔音效果显然不错,但即使是隔着这样的厚门,两个人还是隐约听到了外面一片骚动。
      有人在叫喊,有的带着怒气,有的带着惊恐,有的简直就是惨叫。
      刘子成和李时青对看一眼,他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欣喜。
      “是范鹏。”刘子成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就顾不上维持他平稳的语气了,他兴奋地说,“范鹏来了!”
      两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在模具后面焦急地等待着。
      外面慢慢平静下来,人声消失了。接着是有人拍着大门的声音,一个人喊道:“钉子?刘宝举?”
      刘子成愣了一下,然后他听到范鹏熟悉的声音:“子成?”
      他松了一口气,扶着李时青走向大门,用力推着沉重的门闩。
      哐啷一声,门闩掉下去,外面的人欢呼着,把大门慢慢推开。
      “钉子?刘宝举?”一个矫健的身影当先闯进来,四处看着,看到他的时候,露出放心的表情,叫了一声,“成哥。”
      刘子成没来得及回答,那人的眼神已经落到他身边的青龙哥身上,他的神色立刻变了。
      从淡漠变成了更淡漠,几乎把自己所有的表情都封闭起来一般。
      然后刘子成听到青龙哥低沉地开口:“萧厉。”
      没有犹豫,没有疑问,猎手从来没有忘记逃脱的猎物,他一直记着他的名字。
      正午的太阳光大片大片地从门外洒进来,刘子成却觉得,萧厉的表情像是突然被冷风侵袭。
      李时青死里逃生之后,乘胜追击,势力一时无两。道上人对他的称呼也从“青龙哥”变成了“青爷”。
      马瘸子反扑不成,势力更加削弱,几乎只有本城北区的场子还剩着。他和金牙荣联手,想在北区站稳脚跟,艰难地开始了跟李时青和罗东的博弈。
      刘子成和范鹏在帮派中的地位更加显要,尤其是刘子成,基本相当于南区的一方大哥。他和严名都对青爷表示,想要把萧厉招到手下。他对萧厉佩服中又有顾忌,严名对萧厉却是咬牙切齿:但他们都看到了萧厉的利用价值。
      萧厉自然选择了刘子成,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南区做事。后来严名请大家去他的新场子喝酒,萧厉就在那时再次见到了韩嘉。
      而韩嘉,已经不再是他记得的模样了。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不是后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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