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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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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嘉礼双手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牛皮纸口袋,贴着墙根慢慢的走。
      牛皮纸中装了两样物品,下面是几大本账目以及一厚沓白纸,上面放着两小捆钞票。公寓的老板看他清苦,好心给他介绍了个抄写账目的活儿。尽管这活儿挣钱不多,而且抄完这一批,下一批还不知在哪里,但毕竟是来钱了。
      两捆钞票,看着吓人一跳,其实价值很低。现在的钱不值钱了,沈嘉礼毕生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钱不值钱。
      天气冷,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走了这样一小段路,就累的头晕眼花。停下来略歇了两口气,他拔腿继续赶路。
      沈嘉礼进入家门时,沈子期正在围着桌椅爬上爬下、自娱自乐。忽见爸爸回来了,他便一个箭步窜上来,仰头举手要去接那个牛皮纸口袋。沈嘉礼知道这口袋比看着更重,所以不给他,转身将其放到了桌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这才是你的!”
      沈子期打开纸包一看,见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豆,就欢呼一声,立刻拈起一粒塞进了嘴里,又蹭到了爸爸身上,叽喳乱叫:“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沈嘉礼提起力气,强撑着继续出门,去让伙计送饭过来。
      现在物价一天一涨,沈嘉礼本以为自己有了沈子淳送来的那一信封钞票,只要精打细算,也可以度过眼下的生活;哪晓得精打细算了没几天,他便在街上看出端倪,发现如果自己再省俭下去,也至多是给自己省俭出一小堆废纸罢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成衣店给儿子和自己一人做了一身棉衣;同时挖空心思,想要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可他既无本钱,也无体力,而且在人生的前三十多年里,一直是位豪阔的大爷,只有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让他坐在公馆里打打电话买卖股票,他会;让他沿街叫卖下苦挣饭,他是真不会。如果没有一个沈子期在旁边要吃要喝,他宁愿坐在冷屋子里活活饿死。
      饭是粗茶淡饭,菜只有一样咸盐水似的清汤。沈子期现在并不吵着要好吃好喝了,对于汤泡饭也是一样的狼吞虎咽,饭量直追成人。沈嘉礼却是不饿,只勉强自己吃了小半碗饭。端着饭碗木然咀嚼,他不许自己抚今追昔、胡思乱想。
      吃过饭后,沈嘉礼把小桌子收拾出来,又将那些账目逐样搬出来翻开,开始用钢笔蘸了墨水往白纸上抄写。低头写了不过几行字,他忽然发现沈子期正跪在旁边的椅子上,探着头一边吃糖豆一边看热闹;便说道:“今天不算冷,你出去玩玩吧,可是别跑远了。爸爸出门喊你的时候,你要能听到。”
      沈子期得到了这样的允许,立刻答应一声,高高兴兴的就跳下椅子野跑去了。而沈嘉礼得了清静,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一点工作快速做完。心无旁骛的埋头抄写了大半个时辰,他忽然停了笔。
      小心翼翼的将钢笔放到一旁。他起身甩了甩手,然后走到墙边,靠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疼,从头到脚的疼,从骨头到肉的疼。后退两步咬紧牙关,他骤然合身冲向了墙壁。一种疼痛暂时压过了另一种疼痛,他发了疯似的对着墙壁又打又撞,又把手伸进衣服里,在那条条做痒的伤疤上狠抓狠拧。最后他力不能支的蹲在了地上,撸起袖子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他满怀恨意,狠狠撕咬,直到自己的肉上见了血。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的确是恨,尽管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但是仍然要恨。
      他走投无路,快要疯了,可又决不能疯——他疯了,孩子怎么办?从小养大的儿子,一点一点看着他从个红皮小猴儿长成现在的活泼男孩,就算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感情深到了这般地步,谁还要去管什么血缘?
      抬手捂住了脸,他颤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扶着墙站起来,走回桌前坐下。伸手握起钢笔,他还是得继续抄写。
      沈嘉礼点灯熬油的,一直抄到了凌晨时分,总算是完结了这一批账目。
      他从小就财迷心窍,算盘打的比学问好。因为知道自己那一笔字马马虎虎,所以他写的格外仔细,生怕这功课不合格,会被先生退回来。认真将账目重新收回牛皮纸袋里放好,他吹灭油灯,摸着黑脱衣上床了。
      被窝里很暖和,沈子期伸胳膊踢腿的,睡的正沉。沈嘉礼把他搂进怀里,低头不住的嗅他那脸蛋头发,又轻轻的亲吻他。他很爱这个孩子,以为自己能把儿子养成阔少,他没想到自己会把个生命弄到这世上挨饿受冻。
      沈嘉礼打了个瞌睡,天一亮,便自动的醒了过来。
      吃过早饭之后,他抱着牛皮纸袋出了门,偏巧那主家没人。他打算站在门口等待一会儿,哪晓得天凉风疾,他受了一点寒气,不由得就犯起了咳嗽。无可奈何的原路返回,他下午又跑了一趟,这一回才算是交上了功课。
      他没有再得到新的工作。托着两块砖头似的钞票捆儿,他在附近的集市上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手中这些钱,和昨天相比,又大大的贬值了。
      他苦笑起来,这回是真感到了无路可走,索性大方起来,在一家摊子前买了十张油汪汪的肉馅饼。馅饼被小贩用报纸仔仔细细的包了,又使细绳将其拦腰勒了一道,以便可以用手拎着。
      回到家后,他把馅饼放到了桌上:“子期,吃饭了!今天不吃泡饭,吃饼吧!”
      沈子期是个无肉不欢的孩子,刚才嗅到肉和油的气味,就已经吞了一口馋涎:“爸爸,你又有钱了?”
      沈嘉礼笑着点头:“有钱了,吃吧!”
      沈子期解开馅饼包上的细绳,也不怕烫,拿起一张就往嘴里塞,一边大嚼一边仰起脸,呜噜噜的催促爸爸也快吃。沈嘉礼也知道自己亏欠营养,可是鼻端嗅到那种热烘烘的肉味,心头却是泛起了一种嫌恶。捂住嘴咳了两声,他忽然转身走到了门外。
      那只手放下来伸展开,掌心上赫然有了血点子。沈嘉礼向地上啐了两口,心里很平静。
      他在门前站立许久,约摸着沈子期大概是吃足了,这才转身回房。沈子期满手满嘴都是油,果然鼓着肚皮坐在椅子上动不得。他找来毛巾为孩子擦了手嘴:“这回饱了?”
      沈子期在椅子上扭了扭,仿佛恨铁不成钢似的急道:“爸爸,你快吃呀!好香啊!”
      沈嘉礼摸摸他的圆脑袋,微笑着凝视他:“爸爸不饿。”
      沈子期捧着肚皮,欢欢喜喜的跳下地去:“爸爸,今天你别写字了,天都黑啦,点灯又得费油。明天再写成不成?”
      沈嘉礼笑道:“都写完了,今天爸爸没得写了。我让人送点热水过来,咱们早点睡觉,好不好?”
      沈子期马上点头,又跑到床边弯腰脱鞋:“我给爸爸暖被窝!”
      沈子期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沈嘉礼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他在被窝中缓缓抚摸着儿子的小手小脚,一遍又一遍的亲吻对方的短头发。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可是眼泪滔滔的流下来。
      第二天,沈家父子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沈嘉礼让伙计送来了几样像样的饭菜,打发沈子期吃了;又特地出了一趟门,买了根初上市的冰糖葫芦回来。沈子期以为爸爸凭着写字发财了,又见到了冰糖葫芦,不禁欢天喜地,撒娇撒了个一塌糊涂。沈嘉礼看着儿子这个贱兮兮的娇样,又想哭,强忍着没有落下泪去。
      到了下午,他给沈子期又洗了一次脸,且把两只手擦的干干净净,周身的灰尘也掸了。将一张纸条和几张钞票塞到孩子手里,他蹲下来,笑着说道:“子期,条子上写的是你大哥哥家的地址,你自己坐黄包车过去,就说爸爸要回他那里去,让大哥哥别生气,好不好?”
      沈子期并不在乎去大哥哥那里吃回头草,只是不甚情愿的要求道:“爸爸,那咱们两个一起回去多好?大哥哥那么凶,他会不会骂我啊?”
      沈嘉礼摸摸他的脸蛋:“大哥哥只有在见到爸爸时才生气,不会骂你的。你先回去,让他有个准备;爸爸等他气头过去了再到,这不是更好么?再说这屋子里也还有几样东西要收拾,爸爸留下来干活,等到天黑之前,就一定能见到你了。你早点去,大哥哥家里有好吃的,要不然爸爸还得给你预备晚饭,又要花钱了。”
      沈子期低头看了看纸条上的文字,发现个个都是熟面孔,便颇为自得的点点头:“行,那我去打前锋,不过你可得快点来噢!我们都在大哥哥家吃晚饭,大哥哥家吃得好!”
      沈嘉礼笑了,伸手给孩子扯了扯两边袖口。将沈子期揽到胸前用力搂了一下,他站起来,一拍孩子的肩膀:“快去吧,路上不许乱跑,就在胡同口坐黄包车,乖。”
      沈子期答应一声,扭头便跑。而沈嘉礼紧跟两步站到门口,就见沈子期连蹦带跳的穿过一丛花木,一拐弯便不见了。
      他还是笑着的,眼泪干了,所以脸上就只剩下了笑意。他做了孽,将一个小生命生拉硬扯的拽到人间,受那一生一世的煎熬。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孩子,可是没办法,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回到房间又枯坐了片刻,他将沈子期穿过的一件小单布衫子找出来叠好,塞进了棉袍口袋里。环顾了这一间冰窖似的小小房屋,他站起身来,毫无留恋的推门走了出去。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沈嘉礼感到很茫然。
      他先前一直活的挺有劲,从来没想过死的事情。说起自杀,他知道有跳护城河的,也有在树林子里上吊的,至于跳井抹脖子,那需要井与刀,就并不适合他了。
      环顾四方辨认了路途,他决定还是出城往护城河那边走,等到了地方,那无论跳河还是上吊,就都可以了,都随便了。
      不想他刚走了没有三五步,一辆汽车忽然刹在了他身边,随即车门打开,马天龙的脑袋伸出来,正横在了他面前。
      马天龙胖了,满面油光以及横肉。瞪着眼睛看向沈嘉礼,他似乎是非常惊讶,张嘴便大喊了一声:“嗨?!”
      随后“嘎”的一声,又打了个饱嗝。
      沈嘉礼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望着他却是没有说话。
      马天龙把一条腿伸出来踩到了地上,一边上下打量着沈嘉礼的形象,一边粗声大气的问道:“你这是遛弯儿呢?”
      沈嘉礼一时没有更好的答案,只得是点了点头:“马兄……”
      马天龙又问:“一个人?”
      不等沈嘉礼回答,马天龙弯腰下了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大冷天的逛什么街?到我家坐一坐吧!不远,前面进了胡同就是!走不走?走吧!”
      然后他像摆弄一个小纸人一样,不由分说的就把沈嘉礼拖过来塞进汽车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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