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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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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嘉礼蜷缩在阴暗角落里,仰头望着上方那一处小小窗洞。稀薄光线射入牢房,在那浅淡光柱中,有一只蚊子在盘旋飞舞。
      这是他“出笼”的第二天。自从出了笼子,他就再也没能挺起脊梁。他像一堆失去筋脉连结的骨肉,模糊而又糟乱的瘫在了地上——良久之后,又如同半死的虫子一样,一寸一寸的挪到了墙角阴影处。
      他怔怔的盯着那只蚊子,仿佛是在盯着一台大戏;头脑里则是空白的。
      在几次三番的非刑中,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接连着能有五六天,他没有再被提出去过堂受刑。
      他还是年轻,挣扎着倒也维持下了胸中那一口气。试探着蠕动到铁门前,他用没了指甲的手摸索着抓住黑饼子,哆嗦着往嘴里送。冷水将一点渣滓送进他的胃里,他张开嘴,悠长而战栗的吁出了一口气。
      在指尖发散出来的剧痛中,他勉强安慰了自己那空空的肚肠。趴在地上喘了一阵,他闭上眼睛,就觉着身体飘飘忽忽的,不知是要昏迷,还是要死。
      他渐渐恍惚起来,眼前忽明忽暗的——突然,场景变成了天津,而他也只有二十多岁,穿着湖色长袍,同一大帮朋友,包括段至诚,谈笑风生的走在大街上,相约去起士林共进西餐。
      西餐没有吃到嘴,画面上却是打了一道闪电。这回他是坐在警察局内的办公室里,前来“觐见”他的人在楼下排成了大队,面前大写字台上推着山高的钞票,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契,非常专注的估量着这套房产的价值。
      在他认真思索的当儿,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名少年。
      他从幼时起就是少年老成,不大玩,对一切游戏,兴趣似乎也不大,不过早早就学会了积攒私房钱。好像穷了几辈子似的,不知怎的,就那样爱钱。
      在重重的、连绵不绝的幻觉中,铁门开了,他又被日本宪兵拖了出去。
      糊里糊涂的被宪兵绑在了椅子上,他先还痴痴呆呆的不明所以,直到他看见行刑人捧着一部电话机走了过来。
      他张了张嘴,肿痛的喉咙中只发出几丝嘶声,眼中却是流露出了浓重的惊恐——他认得这个,这是电刑!
      他听闻过电刑的厉害,可是因为已然经历过太多非人的折磨,所以此刻怔怔的望着那部电话机,他并没有做出反抗与求饶的表示。
      身体被牢牢的捆绑在了椅子上,行刑人面无表情的往他那手腕上缠绕电线。前方的审讯者又在逼他交待段慕仁的下落。他打了个冷战,心智忽然恢复起来,知道这是要不好了!费力的清了清喉咙,他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审讯者,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天,他把谎话都说绝了!
      审讯者见他长久的不发一言,便向行刑人递了个眼神。行刑人“哈依”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走到电话机旁,抬手握住手柄,开始缓缓摇动。
      沈嘉礼立刻就狂吼一声,喊破了嗓子!
      沈嘉礼遭遇了入狱以来,最为强烈的痛苦。
      电流是一条无形的毒蛇,瞬间摧过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神经。绳索似乎已经束缚不住他那剧烈抽搐的身体,他在一波又一波的痉挛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音越拉越长,如同凄惨的鬼哭。而随着电流变化,他的身体时而僵直时而颤抖,在紧密的捆绑中辗转扭曲,仿佛是无所适从,又仿佛是死去活来。
      行刑人略停了手,让他缓了缓。而待他恢复人形之后,行刑人再一次摇起了电话机。
      电流让他的心脏一次又一次的麻痹,他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同时七窍流出血水,下身那里也失禁了。他在周身剧痛中生不如死,然而在电流的刺激下,他那头脑又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哭喊着求饶,胡乱的重复谎言。然而对方并不肯停。
      身体似乎是膨胀起来了,五脏六腑被搅成了一团模糊血肉。他一口接一口的呕吐,耳中回荡着轰鸣巨响。他本是虚弱透了的人,可是如今行刑椅竟被他摇撼的吱嘎作响。视野彻底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变了颜色。
      日本人也不知该怎样处置沈嘉礼。杀了他,不合适,毕竟他是段慕仁的第一亲信,简单处死,未免有些草率;可若是不杀他,留下来似乎也只是浪费粮食。行刑人在审讯者的示意下停了手——审讯者怀疑沈嘉礼或许真的是个糊涂蛋,对段慕仁的行踪一无所知。
      日本宪兵拽过胶皮水管,将沈嘉礼从头到脚的胡乱冲刷了一遍。沈嘉礼大睁着眼睛,骨头似乎都软了,是一具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宪兵把他扔回了牢房,他保持着身体落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依旧睁着。许久的平静过后,他忽然咳了一声,口鼻中一起喷出了鲜血。
      五天后,沈嘉礼又受了一次电刑。
      这回他单是直着嗓子嚎叫,出于本能的垂死呼喊。审讯者知道他已经痛苦到了极致,希望可以趁热打铁的逼出两句实话,然而沈嘉礼干脆就已经没有了话。
      在这持续的、超出限度的折磨中,他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能力。
      在第二次电刑之后,沈嘉礼连着昏迷了好几天。
      后来他醒了,仿佛是吃了点什么,也仿佛是喝了点什么,记不清。他的心头总那么迷迷糊糊的,偶尔会风一阵雨一阵的忽然紧张起来,乌云似的惊惧感觉笼罩在了他的头顶上。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昏迷过去,恐怖的云又无形无声的散了开。
      他像只动物,或者像只虫子一样,无知无觉的吃喝,无知无觉的呕吐。他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自己的身家。他的眼前没了颜色,心中只剩下绝望惶惑的情绪在激荡。可是因为什么绝望惶惑?那他也不记得了。
      日本人仿佛是放弃了沈嘉礼,又没有决心立刻放了沈嘉礼,所以只好姑且由他在牢房里爬。
      于是沈嘉礼就日夜趴在牢房那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的伤口溃烂了,愈合了,可因他已不再懂得自我保护,所以已然愈合的伤口又时常被他蹭的裂开。头发长了,遮住他的眼睛,虱子跳蚤在他身上昌盛的繁衍起来,他的鼻子分辨不出香臭,不知道自己肮脏血腥的有多么骇人。
      如此的时光,一过便是许久。
      这天傍晚,沈嘉礼正蜷在铁门前喝水,忽然铁门开了,宪兵一脚踢开破碗,薅头发扯衣裳的将他拖了出去。
      他神情漠然的半闭着眼睛,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在监狱甬道里连拐了几个弯,他进入了一处光明的所在。一张纸飘落在他面前,有人抓起他的指头蘸了红色印泥,狠狠按在了那张纸上。
      指印混合着污泥与脓血,红的很不地道。随即那张纸不见了,沈嘉礼闭上眼睛——他在牢房里住久了,不能适应电灯的光芒。
      经过了又一次漫长的拖行,他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吭吭的咳嗽了两声,他被旁人塞进了汽车里去。
      当汽车开动之时,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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