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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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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嘉礼很快乐。
      六月天,在一早一晚凉爽的时候,他带着杏儿和孩子,乘坐汽车出门游荡。
      开车的人,是小梁。
      这么四个人组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好像不大合适,然而当事人们很平静。沈嘉礼抱着胖嘟嘟的沈子期,和杏儿一起坐在后排位子上,小梁在前方驾驶汽车,偶尔通过后视镜偷窥杏儿和孩子。
      小梁没有什么嫉妒心,因为知道沈嘉礼不爱杏儿,而且没有亏待杏儿;杏儿不理睬他,那也纯属正常,平时也没有大姑娘肯理睬他。看着那个白胖娃娃,他感到了有趣——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当了爹,只是单纯的想要去摸一摸他。
      沈嘉礼的心情也很恬然。手里抱着胖儿子,他觉出了踏实,同时又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自己是位老太爷,带着小梁和杏儿这小两口儿出来遛弯儿——这一对男女大概是相差了五六岁,小梁又有点孩子相,看起来正是般配。
      沈嘉礼不打算赶走杏儿了,因为知道杏儿是真爱孩子。把沈子期放到杏儿的手里,自然是天下第一稳妥的。
      杏儿抱着孩子,悄没声息的从南湾子胡同迁回了沈宅居住。沈嘉礼在里院腾出了一间房屋,布置齐备后分配给了杏儿母子。他的性子是很“独”的,可是杏儿年纪小,不多言不多语的,让他觉着尚可容忍。看在沈子期的面子上,双方也就如此共存下去了。
      这天,沈子期在杏儿的怀抱中吃饱喝足,被沈嘉礼接过去抱到了院内。他似乎是很欢喜,在院内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张着没牙的小嘴嘎嘎乱叫。沈嘉礼捏住他那小肉包子似的拳头,放到口中轻轻咬了一下,心中很是愉悦。抱着这样一个娇嫩肥胖的、奶香四溢的娃娃,他真感觉自己是做爹了!
      非常悠闲的逛到前院,院中没有旁人,只有小梁站在门口,正用一只脚撩那看门的小狗。忽见沈嘉礼抱着孩子出来了,他立刻转过身来招呼一声,又不错眼珠的盯着沈子期看。
      沈嘉礼自从抱上孩子之后,心中生出许多父爱。如今看了小梁这副好奇胆怯的模样,他竟是走上前去,压低声音笑问道:“喜欢吗?”
      小梁不会扯谎,低下头“嗯”了一声。
      沈嘉礼腾出一只手,在小梁头上胡噜了一把:“狗东西,你才多大,成家的日子在后面呢!现在我忙,没有那个闲心;等将来安稳下来了,给你再找个黄花大闺女成亲。”
      小梁倒是没想过要找黄花大闺女成亲,所以听到了这里,喃喃的也不知如何回应。偷偷扫了沈子期一眼,他鼓起勇气要求道:“老爷,我……我想摸他一下。”
      “摸谁?”
      “娃娃。”
      沈嘉礼笑出声来:“行啊,摸吧。”
      小梁抬起手,小心翼翼的在婴儿脸上蹭了一下。沈子期眨巴着两个大黑豆儿眼睛,对着小梁发笑。
      小梁收回手,犹犹豫豫的,忽然又攥了攥婴儿的小脚,随即自己咧嘴笑了:“怎么这样小呀?”
      沈嘉礼看了小梁的傻样,觉着怪有意思的。如果沈子期长大之后能变成小梁的模样,其实也不错。
      小梁没受过高深的教育,知识仅限于认字和修理汽车;因为常年的生活在沈嘉礼身边,所以和外界的交往也是非常之少。对于人情世故,他只懂得最肤浅的那一层——讲礼貌,不惹是非。
      他明知道沈子期是自己和杏儿的儿子,可是沈嘉礼事先说好了,是“借个种”。好嘛,平时吃着人家的大米白面,一点儿重活都不干,如今又睡了人家用杂合面换回来的大姑娘,说来说去都是占便宜,还好意思把自己的种要回去么?再说纵是自己敢要,老爷也不会给呀!
      小梁对娃娃死了心,不过但凡要是见到了,就必然要多看几眼,脸上也不由自主的会露出笑模样。沈子期也是笑——他能吃能睡,见谁都笑。
      杏儿还是白胖,没事时抱着沈子期在院内阴凉处徘徊;嘴里“子期子期”的低声逗弄孩子,同时心里很疑惑,不明白长子的名字怎么会叫“子七”;那将来若是再生一个,难道还叫“子八”不成?
      现在她那心里是很安宁了。她的命等同于一口袋杂合面,能活下来就算是老天保佑。可如今她不仅活的又白又胖,而且还孕育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新生命——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小梁很听话,杏儿也听话,沈子期健康如一条活鱼,于是沈嘉礼过起了高枕无忧的好日子。
      好日子过到八月中旬,马天龙来了。
      马天龙是便装打扮,然而不复往昔的翩然。
      在卫士的簇拥中下了汽车,他脚踝发软,一路拖泥带水的就进了院子。沈嘉礼迎出来见了他,十分惊讶:“哟,你、你怎么……”
      他本意是要问对方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也让自己有个待客的准备;不过在看清了马天龙的面容之后,他小小一惊,临时改变了话题:“你这脸……”
      马天龙被晒的很黑,右脸颧骨处横着一道粉红锃亮的伤疤,脖子那里似乎也负过伤,一条扭曲的暗色疤痕很蜿蜒的钻出领口,在他的颈侧露出行迹。
      “来北平办事,顺便看你一眼。”马天龙虽然破了相,然而依旧保持着满不在乎的做派:“听说你得了个大胖儿子?”
      沈嘉礼又问:“这么久没见,你到山东打仗去了?”
      “唉……”马天龙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差点没死喽!”
      随着沈嘉礼进房坐下来,马天龙接过仆人送来的清茶,默然无语的喝了两口。沈嘉礼冷眼旁观,感觉他那精气神都低落了许多,不复先前那种张牙舞爪的风采了。
      “以后还上战场吗?”他问。
      马天龙放下茶杯,用巴掌搓了搓黑脸:“不知道,还能不上?”他向后一仰,懒洋洋的望向了沈嘉礼:“我就是人家手里的枪,人家指哪儿我打哪儿,没得商量。”
      然后他笑了一下:“你没变样儿,是不是日子过的挺舒坦?”
      沈嘉礼想起了自己的财产、儿子、以及好吃好喝,忍不住自满的也笑了:“是挺不错。你看出来了?”
      马天龙伸长了两条腿:“我好像听说,有一阵子希公收拾你,顺手把小田的脑袋给砍了,有这事儿吗?”
      沈嘉礼没再出声,只点了点头。
      马天龙用鞋尖去踢沈嘉礼的裤脚:“我不问你和希公之间的恩怨,我只问你——现在身边还有人吗?”
      沈嘉礼心神不定的笑道:“我没那个心思了。人活一世,还能总是胡闹?”
      马天龙哑然片刻,忽然转移了话题,脸上又纵起几道冰冷的笑纹:“聂人雄在山东,剿匪不力,让日本人给关起来了!”
      沈嘉礼淡淡的回应:“是么?”
      沈嘉礼对于聂人雄,已经毫无兴趣。
      他如今心里只装着自家这点人口。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仿佛同他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马天龙肯来,他欢迎;不来,他也不想。
      马天龙也看出了沈嘉礼的封闭与自足。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他开始讲起了自己这一年半载的历险记。说着说着,他动了情,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唾沫星子一直喷到了沈嘉礼的脸上去。
      “那炮弹皮‘唰’的一声,就从我这儿飞过去了!”他用手指着自己颧骨上的伤:“割开那么长的一道口子,肉都翻了。我那时候也不知道疼了,就是跑,妈的,一口气跑了十里地——不含糊,真有十里地。吓得我呀!”他一拍大腿:“我一边跑一边哭,心想这要是死在战场上了,可真是犯不着哇!”
      沈嘉礼很小心的调整着坐姿,以求避免对方那口水的袭击:“可怕可怕,实在可怕。”
      马天龙活泛起来了,眼睛里射出了光芒:“不打,日本人会把我抓起来,就像抓聂人雄那样;打,又要人命!你说我怎么办?没办法,拖得一时算一时!”
      沈嘉礼看了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没办法没办法,真是没办法。”
      马天龙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的,没个章法,上一段还在讲述战场严酷,听了沈嘉礼的评价,他却又忽然转而问到:“过两天,我去北戴河,你去不去?”
      沈嘉礼一愣:“我去北戴河干什么?”
      “散散心嘛!”马天龙很诚恳的看着他:“去吧,好不好?”
      沈嘉礼笑了,没说话。
      马天龙愿意来和沈嘉礼亲近亲近。沈嘉礼其实并不是他的知音,他只是喜欢看到沈嘉礼。这几年里,世事变化太快,他乘风破浪的鬼混到如今,明显的感到了力不从心。而沈嘉礼,从战前到如今,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马天龙认为自己应该在沈嘉礼的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是个粗鲁暴躁而唯利是图的人,这些年来结识了无数朋友,又与无数朋友闹翻。唯有沈嘉礼像颗星星似的悬挂在遥远天边,不冷不热,总在那里。
      “你怎么不爱玩儿呢?”他几乎是央求沈嘉礼了:“跟我去吧!坐火车,很快的。北戴河好,不热,还有海。咱们去吃点喝点,住两天,不是比什么都强?”
      沈嘉礼仍然是不肯答复,因为知道段慕仁一定不准自己出远门——偏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段慕仁的秘书打过来的,开篇就道:“沈先生,请您准备一下行装。委员长明天要去北戴河避暑,要您也随行。”
      沈嘉礼吃了一惊——段慕仁向来是死守北平大本营,连天津都少去的。
      他没从秘书那里问出原因;而放下电话回到马天龙面前,他越发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答复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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