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这间小小的房子已经有些天没回来过了，空气中的生气早就散去，桌子、地面上也落了层薄灰。
      向怀打开冰箱，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父亲的东西。好在茶叶还剩一点，他便烧了壶开水泡茶喝，总不至于太过寒酸。
      向正南拍拍沙发，扬起一片轻微的尘土，再用指头在玻璃茶几上轻轻一划，便留下清晰的痕迹。
      他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坐下。
      “很久没回来了吧。”
      “……啊。”向怀平静地倒了杯茶捧给父亲。
      “最近住在哪里。”
      “亚君那儿。”
      “哦？”向正南眯起眼睛，一向锐利的目光此刻更加令向怀如芒刺在背，“据我所知黎亚君的房子已经住了四个人，居然还有你住的地方？”
      向怀的心脏猛地一顿，接着咚咚地快速跳动起来。
      他微微垂着头，面对辛苦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打了千万遍的腹稿却不知如何出口。
      良久，他才道：“……爸，你看出来了吧。”
      喑哑而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歉疚，以及不容置喙的坚定。
      房间里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钟指针机械地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向怀第一次觉得这只钟的噪音竟然这么大。
      向正南的手指颤了颤，眼中的清明霎时间变得浑浊，他有些哆嗦地从口袋摸出一支烟送进嘴里，啪、啪、啪，连按了几下打火机，都没能把那根烟点着。
      “……爸。”向怀有些难受地看着父亲。
      并非不理解向正南此刻的震惊，何况，他的表现已经算是镇定，若换了自己，只怕早就开始大发雷霆了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哪对正常的父母在知道孩子是同性恋以后，还能第一时间笑着祝福他？
      向正南只有他一个儿子，对他寄予了多大的希望自不用多说，他做出和黎亚君在一起的决定时，心里也不是不惭愧的。
      父亲没吭声，直到默默地抽完烟，然后才一点点将眼神从空茫中重新凝聚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以后会和黎亚君在一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已经决定了。”
      向正南愣了一瞬，感觉自己听到的东西十分荒唐，也十分滑稽，就像一个笑话，只是他却笑不出来：“……那是什么意思？你，要让咱们向家绝后？让我和你妈……下半辈子被别人戳着脊梁骨生活？”
      “爸，对不起。”向怀真心实意地道歉——他知道父亲此刻心里多不好受，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件事能和和平平地解决，只因他和黎亚君已经回不了头了，有些事情，不得不放到台面上来讲。
      “向怀，就算你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可你怎么也不为自己考虑？事情一旦曝光，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向正南骤然激动起来，他张着嘴大口喘气，用很长的时间平复下来后，颓然地用手背盖住眼睛：“……你只是在补偿他，对不对？你觉得他一个人过太可怜，所以才想陪他……”
      “不，我照顾他是因为我喜欢他，你们才是应该补偿他的人。”
      “对！我是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想做他哥哥，想照顾他、弥补亲情，这些我都没有异议……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居然连感情的事都搞不明白，太糊涂了！”
      “爸，你不清楚的事就不要这么想当然，怎么能说我是鬼迷心窍？我不是不知道这条路难走，我当然考虑过，才能做出这种决定！”
      “考虑？你要当真仔细考虑，就不会考虑出这么一个结果！你敢说你真的想好了？不要妻子，不要孩子，甘心背一辈子的骂名？向怀，你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你以前不是有过一个女朋友吗？”向正南的语气柔和下来，谆谆善诱地劝说他，“对了，爸记得你带她来过咱家，那时候你不也挺高兴？虽然你们俩分了，但你也不至于为这样一个事情，就连取向也改变了吧？何况，你怎么知道黎亚君不是为了报复我，才会跟你在一块儿瞎搅合……”
      这话实在有些过分，向怀的神情顿时冷得如同腊月寒风。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向正南：“您怎么说我都行，别恶意揣度他。”
      ……呵，居然会为了外人顶撞自己了。
      向正南看着眼神愤愤的儿子，终于感到心灰意冷。
      善恶终有果，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
      他恍惚地想：如果一开始就敞开心胸地接受那个孩子，事情还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吗？
      然而，不管再怎么猜测，“如果”终究也只是“如果”而已，时间不可能倒回去，让他重新做一次选择。
      将近午夜时，向怀回到701，一进门就看到黎亚君像容易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蹲在沙发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一眼。
      “你回来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概是坐的太久腿脚发麻，下地时猛地踉跄了一下，好在被迎上去的向怀牢牢接在了怀里。
      “嗯，回来了，放心吧。”
      “……你爸怎么说？”
      向怀笑了笑，黎亚君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向正南是反对的吧，他要是同意了才叫有鬼。
      “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现在摊牌了，反倒患得患失的？”向怀拥着他的肩故作愉快，“来，咱们庆祝一下，去拿两罐啤酒，碰一杯，然后安安心心的睡觉，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像催眠的乐曲般蛊惑人心，“——明天一觉醒来，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嗯？”
      黎亚君站在原地没有动，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向怀，我不害怕，是因为我以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他抬起胳膊反搂住他，“你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向怀一怔，仰起头，脸上僵硬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终于忍不住破裂，现出埋于心底的疲态。
      “果然瞒不过你。”他苦笑着亲了亲黎亚君的头发，“很不顺眼吧……我这副丧气样。”
      “有点。”
      “……”
      “不过再丧气一点的话，我会更高兴，”黎亚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眼角挂着淡不可见的笑意，“……谢谢。”
      向怀愕然地看着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黎亚君，“你今天真煽情，我有些不习惯。”
      黎亚君挑着眉拍拍他的脸颊：“哦？小爷还有更煽情的，要不要试试？”
      向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轻轻一带，两人便倒向沙发。
      “盛情难却，当然要试。”
      缠绵火热的吻将所有的不安燃烧殆尽，两人兴致勃勃地从沙发激情到地毯上，又从地毯激情回卧室里，衣服丢了一路，床单也折腾得不成样子。直到第二天早上向怀起来打扫房间时，才惊愕地发觉昨晚竟然玩儿得如此过火！
      “班导，我想请假……”黎亚君有气无力地闷在被窝里，可怜兮兮地露出两只眼睛。
      “缺席次数太多可是要扣分的，你不想挂科吧？乖，咱们一块去学校，中午炖排骨汤给你补补。”向怀围着围裙勤劳地煎鸡蛋，活脱脱的居家好男人形象。
      一听有排骨汤，刚刚还凄美如花的媚娘顿时亢奋！他扑腾扑腾地起床穿好衣服道：“既然这样，我还是勉为其难的去上课算了。”
      向怀看着他因为一点很平常的东西就感到满足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这么招人疼的孩子，怎么就被抛弃了呢。
      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大把时间，可以让他过得幸福、快乐。
      李建业病床前围了一圈人，他醒来没多久，肚子还空着，就得被迫听各种工作汇报。
      先是之前的内奸事件处理结果，然后是帮派内部动乱，老爷子出面镇压，最后谈到李建业的伤势。
      医生如实告知了情况，他听完后，脑中空白了一瞬。
      “……开什么玩笑，不过是吃了两个枪子，怎么就不能走了？”李建业掀开被子想动动大腿，结果却万分惊愕地发现那腿似有千斤重，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来，反倒是牵连了伤口，疼得他太阳穴直抽！
      “建业！”上官桐刚巧提着保温盒走进来，一看见未婚夫醒了，立刻又惊又喜地凑了上去，“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一声？”
      三儿接过嫂子手里的保温盒，“正准备跟你说，你就来了。”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毕，大家也不再继续打扰，告辞后便迅速撤离。
      病房里只剩下三个人，登时安静不少。
      上官桐不满地抱怨：“真是的，受了伤都不能消停一阵子……”
      李建业看着未婚妻，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万一自己腿真的废了，到头来连累的，还不是这个无辜的善良女人？
      三儿不是没眼色的弟弟，明白这两人有许多话要讲。他布置好碗筷，再将活动桌推到床前，随后也走出去合上门，把空间留给劫后余生的二哥还有一心担忧着他的二嫂。
      方义同今天回国，但不知道确切时间，只说大概晚上六点以后到。三儿想接他，又怕去了迟了接不到，于是早早地吃过饭就叫二哥的手下开车送自己去机场。
      司机还是上次那个小江，他人挺热心，一听李建忠要接三少奶奶，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到达机场后一查询，果然来得早了——方义同那趟航班还有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入境。
      两人没事可做，就开始站着聊天。小江好奇道：“三少，我听说你准备接管二少那边的人？”
      三儿怔了怔，点点头：“有这个打算，我爸……年纪大了，精力有限。”
      “也对，”小江叹了口气，又感叹道：“二少做事太露锋芒，虽然这两年收心了，可毕竟以前惹过不少人……其实我有时候想啊，咱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把命都搭在里面，到底值不值得？”
      三儿没接话，只是望着机场出站口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好像是在看什么地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说真的，有时候看着我老婆坐在客厅等我回家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对不起她，其实闯了这么多年，二少从来没亏待过我，我家房子是越住越大，可我老婆笑的却一天比一天少了，”说到这里，小江长长叹了口气，苦笑一下，“死妞儿还年轻呢，人又水灵，我真担心看不住她……哦对了，还没跟你说过吧，我们有孩子啦！”提起即将出生的小生命，小江一改垂头丧气变得兴高采烈，“我也知道没多久，都三个月了！再过半年多我就是当爸的人啦，哈哈，想起来就觉得激动！”
      家庭的温馨让这个一向八面玲珑的成熟男人显出了几分孩子气，三儿讶异地挑眉道：“哦？那倒真要恭喜你，要是小孩有意思，我以后也领养一个。”
      小江喜色一顿，想问又有所顾忌，最后还是没忍住：“三少，你真打算和他过一辈子？”
      “怎么，有问题？”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这领养的孩子到底不如亲生的贴心啊……”
      “嘿，这就是你偏见了，不过我考虑这问题还早呢，不急。”三儿说着又聚精会神地看向出站口。少爷的事当手下的不能多说，小江虽觉得遗憾，但依旧决定以后闭口不提这件事。
      如果可以，谁不想要自己亲生的骨肉？只怕三少是真心稀罕那人，才会说出这种话吧。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方义同所乘的航班终于到达，三儿听到广播后不由站直了身子越发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不多时，一群穿着时尚亮眼的小伙子远远行来，他一眼就看到方义同拖着个小旅行箱面带笑容地走在其中，再一看他身边的人，三儿先是一愣，紧跟着脑袋里嗡地一声！
      方义同临走前的情形不期然地重演——他明明问过这次唐阅会不会一起去，而方义同也笃定地回答说不会，可现在他看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三儿一点都不愿意怀疑方义同，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却令他怎么瞧怎么不舒服！
      小江敏感地发现三少的表情似乎不大对劲，正要发问，却见他已经迈开长腿，径直朝对面那群年轻人走过去了。
      三儿身材高大，就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也十分醒目，方义同一抬头就发现了他，顿时惊喜地睁大眼睛，高兴地招手唤了声：“建忠！”
      对方不加修饰的喜悦让三儿内心的火气霎时间散去不少，他笑了笑，拉过方义同道：“我来接你。”
      连日的奔波劳顿在看到恋人的同时全化成了甜蜜，方义同忍不住想拉一拉三儿的胳膊，又觉得众目睽睽下实在不怎么合适，便收回了手去。
      他这个动作被三儿察觉，三儿倒是浑不介意地反手一把握住他，“走了，回家。”
      方义同被几个队友齐齐一盯，不由脸上发热：“嗯。”
      唐阅看着这两人，登时心下恍然，惊愕之余也有一丝庆幸。
      ——原来方义同的取向竟然和自己一样，唐阅原本还担心要掰弯他是件头疼事，现在却陡然像了了桩心事般松了一口气。
      有恋人不要紧，他相信凭自己的耐心，追求到方义同只是时间问题。
      “小方，既然你朋友来了，我们就不送你了，明天见。”唐阅颇有风度地点点头，队友们也纷纷向他道别。
      几人坐上车，三儿满肚子不快终于爆发出来：“奶奶的，真他妈阴魂不散！”
      方义同知道他担心自己，不过唐阅一路上倒确实没做什么失礼的事，他也不好帮着三儿一起说唐阅的坏话，于是笑了笑转移话题：“我带了手信，不过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诶？”三儿拍拍他的旅行箱，“在这里面？”
      “嗯。”
      “我想在就想看。”
      他这话是故意刁难，今天小江开的是辆轿车，没有路虎那么宽敞，后备箱又塞满东西，旅行箱只能放在前座上，要打开来实在不方便。果然方义同歉然道：“回去再看吧？”
      “行，”三儿爽快地答应，“那先用别的礼物代替。”说着头一低吻住他。
      细碎的接吻声从后座传来，小江板着脸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努力忽略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