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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坐了轿从宫门下,换舆前行。一阵轻微的摇晃后,在御书房外停下。
       太监引着宝玉入殿,从殿前列的铜龟铜鹤前过,经北门至东书房,在一鎏金铜铺首旁停步。太监请宝玉在旁稍候,自己掬着身进去通传后出来再请进。
       宝玉进去时,永颐正搁下笔笑道,“怎么这会儿才来?倒叫朕空等了一个时辰。”
       宝玉上前行礼,永颐招手唤他走近,指着桌上的诗道,“闲来无事胡乱作了一首。你瞧瞧可好。”宝玉粗粗读了一遍,想着你都这么直白白的问我了,我能说不好么?但又不能过分夸赞,遂想了想后道,“作诗焉有好尽之时。皇上作的这诗自然是好的,只是宝玉并非品诗之人,也只能略懂一二。”
       永颐笑了起来,顺势握了宝玉的手道,“你倒是不来赞朕。却更叫朕心悦。”
       宝玉一阵头皮发麻,不着痕迹移开身子稍稍离远几分,掬身行礼,口中说了些谦让之语。永颐自然瞧出了宝玉的闪避,也不拆穿他,只道,“既是来了,便多留几日。皇宫之大,待有空朕带你四处走走。你大姐姐那里,也可时常过去请安。”
       宝玉忙道家中还有其它事情,不能久留。永颐道,“你若不在府中,也自有别人替你的。”略一思忖,又道,“也不用另行指个去处,你就与朕一处罢了。”
       宝玉眉头剧烈一跳,刚要回绝,小太监来回,说是凤藻宫请了太医。永颐颔首令那小太监退下,斜睆了宝玉一眼,见他站在一旁眉头微皱,不禁弯唇轻笑,握了他的手道,“朕随你一同过去。”
       宝玉转头看向永颐,认真的神情令后者心中暗惊。
       “皇上下旨宣我进宫,既是皇命,贾府上下不敢违抗。”宝玉道,“但此次前来,是家父奉了皇上口谕,荣国府众人亲自相送。倘若在此其间有个什么,皇上贵为天子自是无需担忧,但我却不得不背负罪名。”顿了顿,见永颐有话要说,又道,“皇上自不必再言‘朕是天子,可保你后患无忧’等语。要知‘清官难断家务事’,若皇上真将我视为知己,便请按礼仪规矩而办。”
       永颐的脸色一沉,眼底不快一闪而过。却笑道,“自然。你若不愿,朕也勉强你不得。不过是借你大姐姐的情分罢了。过两日还是要送你安然回府的。”
       宝玉一颗心这稍稍放轻些许。跟着永颐同去探视了元妃一回。姐弟相见,不免触动元妃心思,又是一阵泪花哽咽,拉着说了好些话。
       元妃自才选凤藻宫后,得蒙圣宠,起居劳乏。又值宝玉进宫,多说了些话,流了泪,沾了寒气,次日喉间塞痰,咳嗽不断。唤了数名太医来诊治,又是好一阵忙乱。
       宝玉在宫中几日,永颐也倒真未为难他。不过是闲了带他四下走走,两人下棋看书。兴起时,永颐也在御花园即兴赋诗,并命宝玉写下。
       这日,宝玉刚搁下笔,永颐已走到他身后将他抱住,低声道,“明日你且回府去罢。”宝玉正欲挣开,冷不妨听了永颐一言,竟忘了动作回头看着他道,“皇上?”
       永颐缓缓松了手,嘴角弯开一抹似笑非笑,“怎么,朕允你离开,你倒不想了?”
       宝玉忙跪地谢恩。话音刚落,头顶传来永颐的轻笑,“令尊已来请了旨。府中已备下亲事,只等你回去完婚即可。朕准了元妃之请,下旨赐婚你与薛家小姐。”
       宝玉骤地一下抬头,目光里溢满了遮掩不住的震惊。
       永颐一手捏了宝玉下颚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轻笑道,“可觉惊讶?北静王几番抗旨不遵。如今朕已下了最后一旨,倘若他不应,朕便要以抗旨之罪拿他。但倘若他应了,你二人各自嫁娶,再不相干。下月,朕还要下道旨意,让北静王远离金陵。你瞧可好?”
       宝玉攫紧拳头,心仿佛被人用尖刀狠狠剜过,腐心蚀骨的痛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普天之下,唯有朕一人矣。”永颐松开手,唇畔笑意却愈发冷冽起来,“你终究会到朕身边来的。”
       一时间,宝玉只觉五味俱全,竟分不清心底翻滚的究竟是愤怒还是怅然无奈。然而喉间的梗塞,却比吞了黄连更为苦涩。
       少时,太监上来回话,说是北静王在外候旨。永颐回头瞟了宝玉一眼,笑言,“去见见他。该如何做,你应当心中有数才是。”
       宝玉朝永颐重重磕了一个头,一字一句道,“普天之下,北静王水溶,也独一人矣。”说完,缓缓起身目视着永颐隐怒的双眸,转身大步离去。
     
       荣国府藏污纳垢
     
       宝玉走出殿外,远远瞧见北静王正站在一镂空三兽圆形铜镇旁,见宝玉出来,忙迎上前将他拥在怀中,摩挲着他细嫩的脸庞问道,“近日可好?”
       宝玉扬笑点头,问了北静王近况后,道,“有一事,我应对你明言。”
       北静王因问何事,宝玉道,“明日我便能出宫。府中已为我备下亲事,只等我回去即可完婚。”
       北静王眸光微微一敛,握了宝玉的手道,“可是他的旨意?”
       宝玉心底蔓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面上却强忍着笑道,“不管谁的旨意,这亲事也是要结的。”不等北静王说话,又道,“你我虽已有了盟誓,却总该明白,凡事不可强求。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父母亲尚在,我怎能违背他二老的心意。”
       北静不觉蹙了眉头,道,“日前从未听你提及此事,何以今日突然一言。”
       宝玉弯唇轻笑,喉间一阵干燥苦涩,“不管是谁,也总有想通的一日。你若是真心待我好,就放手让我回去结这亲事。”
       北静王未曾接言,眼底深处却藏匿着深邃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宝玉,此话是你真心之言?”北静王凝视着宝玉的星月黑眸,仿佛要证实他话里的真伪究竟有几分。
       宝玉正色道,“一字一句,皆属发自内心。”
       北静王心头一颤,紧握着宝玉的手不自主缓缓松开。
       恰好一小太监出来传旨,皇上召见北静王。宝玉往旁挪开一步,微微低头避开面前那人宛如炽火一般的目光。
       北静王心知宝玉并非这等言辞善变之人。不过数日未见就有这般心思变化,定是永颐跟他说了什么。但心底又恼他不肯直言,执意要将诸事独自扛下,遂也不再与他搭话,迈步走了过去。
       感觉着那抹橘红与自己擦肩而过,宝玉鼻尖无端一酸,轻阖眼帘,将那一抹怅然心酸狠狠挡在了眼底深处。
       皇上召见北静王的时辰里,宝玉一直在殿外候着。他不知道,永颐是如何拿了自己去敲山震虎,最后逼得北静王点头答应了赐婚。
       次日,宝玉回府,王夫人果真满脸喜色的对他道,“如今旨意已经下来了,如中途无阻,日子定在下月十六。老太太那边已经和姨太太商议了,宝姑娘也没有二话。”
       宝玉兴致缺缺,只淡淡道了句“一切随母亲便好”,转身退出了房间。
       回到怡红院,想着原该去一趟林瑾容那里,偏又提不起一丝的劲头,便歪坐在床上出神。
       思绪不自主回到刚和北静王相识的初期。在北静王府,那人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字。在城外学骑马,安慰的拍着他手道“只管大胆尝试,一切有我”。如今再次回想,竟觉那些画面太过遥远。远得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晴雯推开镜门进来时,宝玉正倚靠着床栏,双眼直直凝视着前方的某点久久未动。一旁的香炉散出缕缕青烟,袅袅烟雾氤氲了他那张隽秀脸庞。晴雯走近几步,透过那层薄薄雾气看见他眉间静然恬淡,眼底却隐着一抹微弱的伤楚。
       晴雯伸手抚上宝玉肩头,唤得那人回神后,问他,“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能有什么。”宝玉笑笑,声音轻若低吟,却足以令晴雯听清楚,“不过是闲暇无事感叹一番罢了。花开花落,世事变幻无常,交叠,不过是瞬间之事。”
       一席话,说得晴雯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又见宝玉虽面上平静,眉眼里却遮掩不住叹息,顿感心疼道,“二爷也别想得太多了。这世间上的事,又岂是我们能够做得了主的。”
       宝玉扭头看向晴雯,弯唇笑了起来,“倒叫你来劝我了。罢了,能有什么事,也值得我在这里发愁。”
       见宝玉微有好转,晴雯遂也放心不少,拉了他起身道,“你若真肯放开心思,倒是我们的造化。听说亲事已经定了,老太太那边也打发人去姨太太处说媒,宝姑娘早从蘅芜苑搬回梨香院住了,想来也是为这事。”
       宝玉闻言眉头微蹙,心道,原来她们竟是早已暗度陈仓,独瞒了我一人。
       两人正在说着话,只见秋纹慌忙忙的跑进来道,“太太、琏二奶奶带了周瑞家的、来旺家的等人朝园子里来了。”
       晴雯啐了她一口,道,“来了便来了,你慌个什么。”
       秋纹还不及回答,只听见前头院子一阵哄闹,王夫人打发人关了院门,率领众人径直往房里来了。进门见宝玉和晴雯一处站着,两人靠得尤近,当下心中嫌恶,上前喝道,“平日做事不见勤快,往主子屋里钻就这般积极。拿捏作势的,打量我都不知道。”
       晴雯一听就知王夫人是在暗里指她,顿时心里不服,但又不敢直白顶嘴,只得低着头退到了一旁。
       王夫人命人将屋子整个翻了一遍,唯独在晴雯的箱子里找到了幼时宝玉曾用过的扇子、手帕、玉坠等物,呈了给王夫人看,只恨得王夫人牙痒痒的。“平日我不大管事,你们就愈发眼里没了主子起来。一个丫头奴婢,也学着小姐作威作福。我通共这么一个宝玉,都给你们带坏了。”正说着,又有人从晴雯的衣服里翻出一枚紫玉,又忙递给王夫人道,“一个丫头,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宝玉定睛一瞧,可不是自己替蒋玉菡说媒时,他托自己转交给晴雯的信物么。忙上前道,“这是我送晴雯的。前些时候瑾容去了趟苏州,他带来给我,我转送给晴雯的。”
       王夫人本就不喜晴雯过于轻狂,又加上有人暗中调唆,只说是引诱了宝玉,才决定挑个理由进园子里查抄,要趁着大婚前将宝玉身边的狐媚丫头一并赶出去。如今听着宝玉处处维护晴雯,当下心中更为恼火,怒道,“你一个做小爷的也跟着这么没见识起来。平日里你老子教的还不够多。哥儿姊妹你爱和谁一处顽闹自有你的去处,只管学那些个没尊重的和丫头奴婢厮闹,成何体统!”
       几语说得晴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眶也不禁红了一圈。
       宝玉心中也着实有气,又不能跟自己老娘顶嘴,便俯身作揖道,“荣国府并非一日两日定下的规矩。自老太太下来,哪个当主子的是打骂着丫头奴婢过来的?何况府里的丫头都是自小进府,服侍主子尽心尽力。就是像凤姐姐这般出头的人物,身边也有平儿挖心掏肺的对待。难道做儿子的有几个丫头贴心一些,就是错了王法?”
       不想宝玉这般胆大会替晴雯辩言,王夫人一怔,心里越发笃定晴雯是个妖精祸害,那要驱赶的心不禁又重了两分。道,“你要个贴心的,何人不成?袭人、麝月,哪个不是好的?这晴雯我一看着就浑身不舒服。你当你背地里做的说的我不知道,还是这个园子里就属你最聪明?”
       晴雯再也忍不住,强忍了哭腔道,“这可是从哪里说起的。我自进了园子,一心一意服侍二爷,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如今太太非要来挑我的不是,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何况那些暗地里说三道四的,我更阻拦不住。”
       王夫人显然已没了耐心,也怠懒听晴雯辩解,怒喝道,“快些出去,留在这里碍我的眼睛。等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打发你出园子。”说完,又领着众人往别处去了。
       宝玉不觉更加气恼。他心知王夫人是不喜晴雯,捏了由头要送她出府,便扶了她在旁坐下,低声道,“你可记得我说过的,出去后便去找林公子。蒋玉菡的事我也与他说了,他自有好的安排。如今你且稍作休息,等我去去就回。”
       又安抚了晴雯一番,宝玉掀帘走出屋子,正见袭人等人站在院子外头,脸色也有些异样的难看。宝玉瞧了她一眼,蹙眉道,“晴雯正值心里不好受,你们便由她去罢。”语落,抬脚追着王夫人去了。
       而这头,王夫人出了园子后便将剩下之事一并交由凤姐,自己领了丫头先回屋去了。
       凤姐想着,既是打了这个旗号出来,总不能独独就查怡红院一家,叫人怀疑。便率了人去潇湘馆。那边林黛玉刚作了诗,紫鹃进来添香,只见凤姐带了人来,上前问是何故,凤姐只说是丢了东西,叫来找找。林黛玉搁下笔走开几步,静静打量着一众的丫头婆子在屋里翻箱倒柜,弯唇一笑,轻声道,“凤姐姐来办事,我原不该有多言。只是如今都查到这儿来了,我倒是有句话想问。”顿了顿,又道,“本来丢了东西,也确实该查。只是园子这么大,来来往往之人颇多,谁丢了捡了,又丢在什么地方,何人说得清楚?如今这么特特来潇湘馆翻查,是觉得那东西是我和丫头们捡了去呢,还是打着明晃晃的幌子来寻它事?”
       凤姐早知道林黛玉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却不想她竟这般心如明镜,一语道出各种玄机,当下脸色微有难堪,也不好再继续折腾,便遣了婆子们住手,一并出去了。
       等凤姐一行人离开,林黛玉才对过来收拾的紫鹃冷冷挽笑,一语双关道,“这才是第一步。接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呢!”
       等宝玉赶上凤姐脚步时,一行人正在赵姨娘屋里盘查。
       赵姨娘素来畏惧凤姐,又值众人在林黛玉、探春处受了气来,如今见了敢怒不敢言的赵姨娘,还不下狠劲去查。竟将整个屋子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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