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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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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竟忘了给老木去电话。
       到家,我先是洗了把脸,洗完脸,吃饭,吃完饭,我简单冲了个澡,冲完澡,本想给老木去个电话,谁知,远在外地的堂姐先来电话,轮流和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唠呀唠,好象不花钱似得。也是,快过年了嘛!
       回屋,太困,倒于床,迷迷糊糊,伯母叫我与堂姐通电话,我恩地应着,转个身,又睡了过去。
       但我一直没睡塌实,总觉着有件事还没做。
       一个囫囵觉,我醒来了。醒来,我就想起还没给老木去电话。
       我立马跑去客厅,抓起电话,拨了乌岭沟村委的号码。
       老木听出是我的声音,先是兴奋地叫了声:“小元!”就不再言语了,兴奋的语气倏地暗淡下来。
       我说:“老木,咋了?不想听我电话?”
       老木说:“哦,小元,是你呀!”
       “除了我,还有谁给你电话?”
       那边沉默着。
       我说:“老木,对不起,才给你打电话,太困了,洗个澡,往床上一倒,睡过去了。”
       那边还是没声音。
       “怎么了呢?真生气了?”
       “没有,嘿嘿。”老木终于开口了,语气像个孩子,想必那头,他在摇头晃脑,憨憨地笑。
       “这么快就过来了,是不是一直在等我电话?”
       “哥路过村委,有人叫我搓两把,我就进来了。”
       “你打麻将了?没赌钱吧!”
       “没有,我不赌钱!”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有个高高的声音叫着:“哈,赌钱?就老木那熊样,都站一宿了,牌都不敢摸一下,还敢赌钱!”
       我一惊,忙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我有点感动,当然,更多是内疚,我问:“老木,你一直在等我电话?”
       那边突然又不说了。
       我说:“老木,都怪我。”
       “说啥呢,闲着也是闲着。”那边又笑了,还是嘿嘿地笑。
       听见老木笑,我赶紧岔开话题,故意说:“老木,没事,要实在闷的慌,就来两把,输了算小元的!”
       “赌钱?不来,我可不来,哪有那闲功夫,一会儿我就得走,还有事呢!”
       一听老木说要走,我急了:“老木,急啥急,想我没?”
       “想,咋不……对了,小元,打开包了没?”想必旁边有人,老木突然话锋一转。
       “恩,打开了。”
       “看着没?”
       “看着啥?”
       “红包。”
       “啥红包?”
       “就压岁钱,我给你的压岁钱。”
       “你给我压岁钱了?”
       “你陪我过年,咋能没有压岁钱!”
       “给了多少?”
       “不多。”
       “多少?”
       “你拆开看看!”
       “究竟多少?”
       “2000。”
       “啊!为什么给这么多?”
       那边不说话。
       “告诉我原因?”我有点生气了,确切说,我已经生气了。
       那边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呀!”我声音突然加大,简直有点怒不可遏。
       许是我的惊叫惊醒了伯母,她听见动静,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伯母问:“元元,咋了?和谁说话呢?”
       我压低声音,冲伯母嘘了嘘!
       想必听见我的嘘声,也想必听见我伯母说话的动静,老木终于开口了,老木压着嗓子,小声地说:“小元,我是怕你不回来了。”
       我放下声筒,示意伯母回屋休息,伯母说:“小元,小点声,你伯刚睡着!”我点点头,又冲伯母挥挥手。
       伯母进屋后,我又拿起了声筒。
       我说:“所以你把钱以压岁钱的方式还给我?”
       “不是了!”
       “那是希望我再把钱送回来?”
       “本来就是你的钱。”
       “老木,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情,可你现在需要钱用,过完年就开春,开春了,要用钱的地儿多了。”
       “哥心里有数。”
       我不再说话了。
       见我不吱声,老木说:“小元,还有一件事!”
       “啥事?”
       “你看见背包黑布口袋装的东西吗?”
       “没有!”
       “你去找找看。”
       “什么东西?”
       “找找看。”
       “什么嘛?”
       “人参!”
       “啥人参?”
       “我往你包里塞的人参!”
       “你塞我包干啥?”
       “不是给你的,给奶奶捎的,这玩意儿好,滋补!”
       “我知道好,你都留多少年了,自己一直舍不得补!”
       “我随时可以进山采。”
       “哪那么容易,这么些年,你不就采了那么两颗,还差点丢了性命?”
       “我有办法。”
       “老木,说出来可别不高兴!”
       “啥事?”老木心突然一紧,语气也变了。
       “先答应我。”
       “你先说。”
       “你不答应,我不说。”
       “你说吧。”
       “答应了?”
       “恩,说吧。”
       “那我说了。”
       “说!”
       “不许生气。”
       “我不生小元气。”
       “我也给了你一个红包。”
       “啥?”老木一惊。
       “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小元,你咋能给我压岁,我是你哥……”
       “你现在用钱地儿多,过完年要买小猪崽,春后买苞米、大豆种子……”
       “没有这道理,哪有弟给哥压岁钱的?”老木语气带着不满。
       “还有,人参我也放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啥?”老木又一惊,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
       “我是说,人参我没要,放在你……”
       “小元,你,你,干啥哩,你这是?”老木火了,真火了,语气从未这么大声过。
       “我是想……”我突然被老木的火气吓楞住了,说话结结巴巴的,我从来没听过老木如此大声说话。
       “我早说了,这不是给你的……”老木不由分说打断我。
       “我寻思,你就三颗,我已经吃了一颗……”
       “你看你,说了是给爷爷奶奶带的……”老木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气急败坏。
       “你答应不生气!”
       “我没法不生气。”老木的语气非常严厉,我似乎还听见打牌的人问了句“老木,咋了,出啥事了?”
       我赶紧说:“好了,我知道了,下次回去我一定带上。”
       老木不说话了,似乎是鼻子有点发酸。
       “老木,咋了?”
       “没事,我没事。”老木语气轻了下来。
       “好了,老哥,我知道错了,下次好不,下次我一定捎上。”
       “怕是没有下次。”
       “咋会?我说回来就回来。”
       “奶奶身体要不好,不由你。”
       “所以你给她送人参。”
       “……”那边沉默无语。
       “没事,奶奶没啥大问题,晚上还喝了不少粥呢!”
       那边还是不说话。
       我说:“老木。”
       “恩。”那边声音有些哽咽了,“小元,我挂了。”
       “等等!”
       “还有事吗?”
       “有!”
       “什么?”
       “想我了吗?”
       “……”
       “老木,我可想你,刚才还梦见你,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突然就感觉害怕!”
       “小元,我挂了。”
       “等等。”
       “挂了。”
       “等……”
       拍!轻微擤鼻子声音传来的瞬间,电话断了。
       55
       我不大喜欢过春节。
       这个春节,却感觉特别有意思,我疯狂喜欢上了吃核桃,每天除了给老木打电话,就是听音乐,吃核桃,然后看书、睡觉。
       那天下楼,去浴池洗澡回来,看见小区外面有个妇女在卖核桃,想起老木核桃补脑的说法,突然来了兴趣,买了好几斤,装进浴兜。
       父母离婚后,我虽说同父亲生活,但我的父亲是个警察,成天在外办案,我其实由保姆带大。
       保姆姓姜,叫姜花,姜花阿姨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对我甚好。
       姜花阿姨就喜欢吃核桃,经常买菜时,顺便买一些核桃回来。吃过晚饭,她和我并排坐在两个小板凳上,一边给我砸核桃吃,一边讲她家乡的事儿。
       姜花阿姨说,她家在东部的山区,是个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羊有牛的山村。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随便便的一棵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村口的老槐树,存活了至少三百年;那满山遍野的老松树,已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都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姜花阿姨还说,她家门前有条美丽弯曲的河,河水似娇柔羞涩的小家碧玉,缠缠绵绵,温婉可人。河里有鱼、有虾米、有螃蟹,还有泥鳅。夕阳渐沉时分,村里的女人在隐隐约约泛着昏黄光亮的河面洗衣服,双脚泡在河水里,虾米轻轻碰触你的脚心,痒痒的,孩子则在河里刨出朵朵浪花。
       我一边张开嘴巴吃核桃,一边竖起耳朵听她讲乡下的故事。我听得出神,问:“河上有桥吗?”
       “有,有座石拱桥,过年时,我在桥上挂红灯笼,放鞭炮。夏天,父亲和爷爷摇船去镇上卖粮食,母亲和奶奶就站在桥头翘首倚盼。”
       我简直入迷了,就觉得姜花阿姨的家乡真好啊,世外桃园、人间仙境,我将来也要去她的家乡,站在那座桥上,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砸核桃给她吃。
       可惜,父亲去世后,我搬走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姜花阿姨也离开了,接着嫁人了。嫁的那家人在很穷僻的山坡上。姜花阿姨又回到了她来的山区。可是,她说很好,她说那家人就有好几棵核桃树。
       爷爷奶奶结伴去社区扭秧歌,伯母也不知去向。
       我把核桃拿到阳台,我说:“大爷(东北对伯父的简称),我想砸点核桃给你吃,这东西好,补脑!”
       伯父笑了。
       这几天,伯父身体不舒服,后背痛得厉害,要他去检查,总说:累得,不碍事,躺躺就好了。
       想想,也是,伯干革命一辈子,内退后,闲不住,非要替他以前一个下岗的老友开出租,这不,上瘾了,年前老友家出了点事,他帮着出车,整天东颠西跑的,不背疼才怪。
       我搬来两个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阳晒到的阳台上,用小锤子砸刚买的核桃。我砸着,把砸出来的瓤递给伯父。我还放了点儿音乐,嘣嘣嘣,锤子的节奏和着音乐的节拍在阳台弥漫开来。
       我说:“大爷,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们(我和堂姐)砸核桃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啊,你比你姐淘多了,我砸好的,你要一个人吃独食,你姐砸好的,你也要抢着吃。”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记忆的幽谷中,快乐象粉色的尘埃弥漫扩张。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记住童年那么多幸福点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年是苦大仇深,不堪回首的。
       我说:“是啊,你和我姐都让着我,记得那次,我姐实在气不过,举起锤子要砸我,也不是真砸,你却看不过去,从她手里夺去锤子,还打了她的屁股,凶狠狠地骂她没姐样儿,害得我姐足有一个月不和你说话。后来,你俩和好了,我姐却故意和你隔起来,说你偏心,重男轻女,她不像是你亲生的,我才是。”
       伯父呵呵地笑了。
       我问:“你还真打啊,不心疼?好歹我姐才是你亲生的!”
       伯父说:“疼,咋不心疼,只不过,元元更让我心疼!”
       56
       回城的日常生活算得上是满枯燥的,但抽丝剥茧,一个个生活片断下来,和生母、和伯父、和某个人,也差不多跟个电影似的。
       我自己都不想敢相信,竟然被崔博纠缠上了。
       那天下午,我推着自行车在菜市转悠,在一家卖鸟的店铺打住了。有个红色的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红嘴八哥,煞是可爱。店主说,这是只独特的八哥,会用中英双语骂人,还会唱《十八摸》之类的民间小调,我立马来了兴致,弯下腰,逗它:“嗨,daring!”,八哥却上窜下跳,叫着:“shit!shit!”
       就在我兴致勃勃之际,崔博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像只蝴蝶,翩然而至。
       “韩小元!”他叫着。
       起身,我呆住了,就见崔博靠在一辆自行车旁,双手挽成麻花团,冲我坏坏地笑。
       我拔腿欲走,崔博一个箭步窜上来,拽住我自行车的后座。这是菜市,人多路窄,我像只被网罗住的雀儿,想逃,根本动弹不的。
       “韩小元,听我说,”怕我逃走,他紧紧拽着我自行车的后座,“你终于回来了……咱俩重新开始吧!”
       如果说,崔博的突然出现,让我惊得不知所措,他那“咱俩重新开始吧”的话语一出,我惊得就好象突然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飞着飞着,刹那从天而落,掉在了我的正前方,旋即,砰得一声,大爆炸,瞬间火海一片。
       这种不知所措施的惊讶让我惶恐不安,简直不知如何应付。我动了动嘴唇,嗫嚅半天,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已经失去表达的思维和意识了。
       “我说,咱俩重新开始吧!”崔博突然靠过来,不顾人多地杂,双手从背后环抱我的腰,脑袋靠在我的后背。
       我这才反映过来,这是确实崔博,而不是笼中那只红嘴八哥的胡言乱语。
       见我挣扎,崔博松开了环抱我的双手,来到我跟前,面朝我,用冷静且毋庸置疑的眼神盯着我。
       他靠过来,努了努嘴唇,小声且嬉皮笑脸地说:“韩小元,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井,溺水三千,我只要你这一瓢!”
       “你想破镜重圆?”我盯着崔博看,我实在是太惊讶,我没法不惊讶。眼前的崔博,眉宇间透着女人般的风情万种——他总是会在心血来潮时说一些令别人,同时也令自己吃惊的话。
       “谈不上破镜重圆,咱俩本来就没分手。”他用右手的五指,顺着额头往上,捋了捋头发,“是的,你会感到突然,不过,没关系,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三天后给我答复。”
       崔博再次像只蝴蝶,翩然而去。留下我傻楞楞地呆在原处,直到那只红嘴八哥冲我叫了一声“daring”,我才蓦然清醒过来。
       我根本没考虑“破镜重圆”的问题。
       三天后,我去了趟学校,递交了支教工作总结,汇报了半年来的支教情况。学校一直远程跟踪我在乌山中学的情况,校长尤其赞赏我利用周末时间给学生补课、个人掏腰包为学生买板凳,还为学生不辞辛苦,多次跋山涉水,徒步进村家访,连连夸我是大家的榜样。
       听了校长的表扬,我暗笑。
       从学校出来,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没呆多久,我就离开了——突然发现,远离城市半年,我已经不大习惯诸如婚礼庆典这类的热闹场面。
       走出酒店,阳光尤其灿烂,偌大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晴朗得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我闭了闭眼睛,强烈的阳光并没有完全从我眼里撤出,它们像金色的蝌蚪,不停在我眼前游动。
       街的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不大,只有杯口粗细,树茎的底部还划着一道道白色的石灰圈圈儿。酒店四周的高楼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发射着刺目的白光。前方街道的路边是个水果店,一只过期变质的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躺在废料筐里,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
       突然,我听见一阵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从空中砸来:
       “哎,韩小元,韩小元。”
       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架飞机,从北向南飞,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在转弯,单翼侧着,亮亮的反光,好象藏在天上的一件凶器。
       “看哪呢,你?”声音从空中飘向了身后。
       当我意识过来,我拔腿就走,疾步如飞的那种走,只听得跟随的皮鞋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也由缓重变成了急促。
       “韩小元,瞧你那小样儿,跑啥跑,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没有停止奔走的脚步。因为我知道那个叫我的人是谁,是个男人,一个叫崔博的男人。我知道崔博今天也来参加这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的婚礼,我早就看见他了。
       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看见了崔博。
       如果说,我这次回城还有不愿意碰见,或者说是不愿面对的人,那无疑就是崔博。可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幽灵般,突然闪现。
       朋友的婚礼上,当崔博像一道闪电,闪现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时,他正和一群人不停说着话。好象是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崔博在随后的某一时刻突然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还是那么白白的一个人。
       视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仿佛有生命,也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你用视线扫向某个人,他是会有感应的。我没想到崔博会来参加这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想我刚扫视了他一下,他就立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更没想到的是,他见我出了酒店,立马抛下与他对话的客人,快速跟了出来。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在闹市里走得飞快。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就像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事实也如此。
       站前,空旷的广场,崔博追上了我。
       见我已无路可逃了,崔博弯着腰,气喘吁吁,用极富热忱的大嗓门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挑衅与幸灾乐祸。
       崔博边笑边说:
       “哈,小样,穿这么带劲儿,我还以为新郎官是你这厮哩!”
       他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我,白白的脸蛋上弥补着无法掩饰的倦态,像被风吹雨打后狼藉的花,直盯得我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无处藏身。
       我没有理会他的笑,广场的台阶上,自顾自坐了下来。
       见我坐下,他靠过来,并排坐着,这若无其事的神态,就好象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就像一年前,我和他闲暇逛街,累了,就这么自然地并排坐着。
       坐着的崔博,不笑了,也不说话了,两只手的手指来回不停拧着麻花,拧了好长一会儿,才“哎”的仰天长啸一声。啸完,崔博的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一点抽干了血,过了半天,他缓过神来,轻轻说了句:
       “小元,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有必要这样吗?就当朋友见面了,叙叙旧!”
       就近一家茶社,我和崔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泛着粼粼白光的水池,远处是灰色的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的败枝,像一群折翅的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花池的中央。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水池,仿佛是水池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和崔博面对面坐着。起初,谁也不说话,无意间抬头,发现对方都在落地大玻璃上偷看自己,两人你看过来,我看过去,一个看出了对方的留恋和伤感;一个看出了对方的无情和决裂。
       影子看完,崔博转过头,冲我一笑,拿起茶杯,喝了起来。他喝了一口茶,从衣服口袋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根出来,问,抽不抽?
       我摇摇头。
       崔博比来乌山镇中学时消瘦了些,一消瘦,脖子就显得很长,像一只白公鹅那样。他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像是女士烟,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他点烟的姿势很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得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终于,我忍不住了,问:究竟找我什么事?
       他这才长长地吐一口烟,把话匣打开。
       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故事,可这个人一定要讲,也不是不可以讲,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讲了就讲了,并不会影响什么。
       就像所有背叛者的故事,老套的情节,滥俗的理由——崔博最终没出成国,他的初恋情人,据说是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说是希望他出国,却是谎言,崔博一怒之下,和对方分了手,并就此放弃出国念头。
       崔博问我恨他吗?
       是啊,恨他吗?
       回想起与崔博短短几个月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脑海就像在回放一部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零零落落,斑斑点点,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凉颤颤的。
       我说,以前恨,现在不恨!语气平淡得就像喝了一杯白开水。
       崔博又问为什么?
       我说,以前恨,是觉得你不仅背叛了我,还作践了自己;现在不恨,是觉得找不到恨的理由!
       是的,有人说,同性之间的爱情像玻璃,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同性之爱形容为玻璃之爱。只是,在融化和破碎之间,崔博选择了破碎,就算他醒悟过来,想再次融化,可凝固后,也变了样——已不是原来的那块玻璃了。
       我是不愿意用玻璃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玻璃的易碎与危险,总让我联想到流血、车祸、空难、自杀等乱七八糟的事。
       崔博眼圈一红,黯然说:“小元,对不起!”
       他用手抹了抹眼眶,凄然继续着:“小元,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我是背叛了你。”
       我说,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有我,对我也好。但,很抱歉,现在我只能辜负你。
       崔博摇了摇头,笑了,笑得很舒展,脸上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带着渴望谅解的诚意。
       崔博说:是我辜负了我自己!
       原来,背叛的理由竟是那么的简单,为了出国,和初恋情人终极相守,崔博一直在争取公费留学,而那次背叛就是一次交易。
       我转过身,想哭,强忍着,心却愈发痛,像一千把利刀从一千个方向插入。
       记得,当初,目睹那惊人一幕后,我失眠了,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真挚的一份爱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我大概是那种被人称为愚蠢的绝种男人,我相信爱情,并为了爱情全身心投入与付出。相恋时,我的全部就是他。我的初吻,我全部的热情,我用全身心来爱他。我们形影不离,我们如胶似漆。
       如今,回过头来,感觉有时候,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我不禁为自己因目睹崔博的背叛,差点成为第二个“南康”的莽撞行为哑然失笑。
       坦率说,我并不反对崔博出国。
       是的,会伤心难过,毕竟爱过,但我不想成为他出国深造的障碍。
       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那种“要出国了,好不长了,可以放纵了”的思想和态度。放纵就放纵了,还非要让我当场抓个现形。抓现形就抓现形了,事后还理直气壮,死皮赖脸找我上床,说什么,韩小元,一次,就一次!
       去你妈的,我又不是卖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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