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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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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再次转醒,数点宫灯明灭,太医在床前来来往往,一旁有个小太监,见我醒了,立刻对我说道:“官家,张相公在外求见。”
       心头微微失望,环顾四周,尽是内侍,太医,却并未见到岳飞的影子。
       想要开口问,却又不好问,过了一会,点头道:“让德远进来!”
       
       听见脚步声响起,张浚的影子,转过屏风,走到我床前三米处,便停下,躬身道:“陛下,秦桧臣已命人,将他押入大牢,口中塞有麻核,必不担心他胡说八道。”
       
       我点了点头,想了想,既然他连墙角都听过了,问一问也没什么,便问道:“德远,岳飞呢?朕想见他。”
       张浚缓缓的直起身,正视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岳飞就侯在外面,陛下想见,随时可见。只是……”
       我没答话,却听他继续说道:“只是陛下到了今天,还不醒悟么?若不是陛下和岳飞……,秦桧又怎会做出此等忤逆之事?”
       刚刚吞下的一口药,被咳了出来,张浚上前一步,将我扶起,取过帕子,将我唇边溢出的药汁揩掉,皱眉道:“陛下,臣劝一句,若想以后,再无此祸,同岳飞,彻底断了吧!”
       
       我沉默不语,断了?呵呵,除非我死。
       就算我能勉强做到,可一颗心,早就给了他,怎么断?
       
       张浚退后一步,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陛下,此事的始末,臣刚刚也听说了一些。陛下仔细想想,秦桧当日将陛下囚禁,破绽百出,可为何宫中无人察觉?”
       我苦笑一声,低声道:“德远可是想说,皆是因朕,平日行事不端,不按规矩,以致如此?”
       
       张浚道:“臣不敢指责陛下,只是陛下,今日除掉了秦桧,它日难保有王桧,李桧,陈桧。若是人人得知,陛下同男人……它日陛下如何立威?又如何慑服群臣?更有别有用心之人,投陛下所好,当真是防不胜防……”
       张浚的话尚未说完,我只觉得一阵疲倦涌来,微微闭了眼。
       
       却听得张浚道:“陛下,臣都是一番肺腑之言,为陛下着想。言尽于此,陛下何等聪慧之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陛下既想见岳飞,臣这就让他进来,只是,万望陛下三思!”
       
       脚步声响起,张浚朝殿外走去,快走到屏风的时候,我猛然叫住他。
       他没有回身,却只看见他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
       
       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吸了口气,缓缓的道:“张相公,秦桧一案,就由你主审!”
       张浚转过身,对我行了大礼,然后道:“谢陛下!”
       
       张浚离去不久,便看见一个影子冲入内殿,扑到我面前,将我紧紧的拥在怀中。
       我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久好久,才听见他哽咽的唤了我一声:“阿桓……”
       他从未叫过我的名字,仅仅一次,是在他盛怒之下,连名带姓的。
       这一声阿桓,喊得我愁肠百结,鼻头发酸。
       
       他的手,温柔的抚摸着我的头发,随即,捧起我的脸,呆呆的看着我。
       眼中的神色,迷恋,自责,怜爱,混合在一起,让我沉迷。
       随即,他缓缓的低下头,吻住我的唇。
       
       酸楚从心中泛出,我依然爱他,只是,心已经荒芜了。
       将他推开,他却箍的很紧,我挣扎的急了,呛出一口血。
       他放开我的唇,却仍旧将我紧紧的箍住,贴在他胸膛的我,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说话,静静的呆在他怀中。
       直到殿中,灯花炸开,才听见他坚决的说道:“阿桓,跟我走!”
       我苦笑:“走?去哪里?”
       他毫不犹豫:“到我军中,等我打赢了金兵,再同你一道回来!”
       呵,还是要回来的啊~!
       我缓缓的摇了摇头,惨笑:“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去你军中,做什么?”
       他急道:“那就御驾亲征,有我在,绝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伸出手,推开他,靠着些许有些冰冷的床头,淡淡的道:“朕是皇帝,岂可胡乱行事?若是朕再走了,京中又出变故,该如何?”
       
       他愣了片刻,随即朗声答道:“那便再杀回来!只要陛下一句话,何惧乱臣贼子?”
       我没有说话,在这一刻,我有些想哭。
       如果,他一早这样说,我会毫不犹豫的点头。有岳飞在,更不惧乱臣贼子。
       只是到了今日,时过境迁,我没法去面对他,更没法面对所有的人。
       
       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依然温暖,宽厚,坚实。
       过了许久,才听他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说不出话来,没有看他,愣愣的看着远方。
       过了一会,我问:“前线战事很紧么?”
       他嗯了一声,道:“不妨事,你若去,决无危险。等到击败金兵,直捣黄龙,我就送你回来,永远呆在你身边,看你成就万世基业。”
       我疲倦的闭上了眼,靠在他的肩头。
       他铁甲尚未换去,我甚至能闻到,上面血的味道。
       轻轻的摇头:“朕不会走!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正如你,不会因我留下,而要前去击敌,我,也不会因你离开。”
       他的声音,焦急中带着不安:“陛下,你不要这么固执……”
       呵,我暗自哂笑。
       到底是谁固执呢?
       我的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朕累了,想要歇息,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罢……”
       
       他没有放开手,我只觉得头脑昏沉,渐渐的沉入梦乡。
       
       再次睁眼,殿中烛火都已熄灭,他却还在身边。
       接着月色,看着他。
       只是半夜,他似乎老了许多,原本光洁的面庞,竟有了一道皱纹。
       见我醒了,他放开我,跪在地上,决然道:“陛下若不肯御驾亲征,臣宁愿辞官归田!”
       我苦笑,问:“你是在要挟朕?”
       他缓缓抬头,看定我的眼,然后道:“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我喘不过气。
       他并未上前,只直直的跪在地上,眼中有着不容商量的坚定。
       
       我哂笑:“算了吧,这样,有什么意思?朕腻了,你前去带兵征战也好,辞官归田也好,朕不会再冒然行事!”
       风起,数片粉色的桃花花瓣,随着风飘入殿中,落在他的肩头。
       他就这样跪着,只是短短几个时辰,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神情,能成这样。
       困惑,为难,焦急,心痛,一一从他脸上划过。
       我知道,他在挣扎,他在思来想去反复掂量,在掂量,到底是留下不顾战火纷飞,还是将我留在宫中,他前去带兵迎敌。
       晨光一丝丝的漏入殿中,他还只是跪着,天一点点的亮起,光照在他的头发上。
       他的头发,转眼又有一根,从黑变灰,由灰变白。
       我不知,这究竟是我心中的幻想,还是当真如此,直到天光大亮,他猛然站起,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决然道:“等我回来!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便转过身,大踏步的朝外走去。
       我从背后看着他的影子,头一天,还是满头黑发,只一夜,却已花白。
       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走到屏风处,他没有回头,只低低的说了一声:“阿桓,不论如何,我爱你!”
       
       我没答话,他就此走掉。
       
     
     
     
     
     凌迟
     
       大片大片的阳光,猛地从拉开的门射进来,映在屏风上。
       白色的光线,透过丝织成的江山锦绣,落在我的床头。
       江山背后,是那个看不见面容的黑乎乎的影子。
       
       三天后,我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依旧是停朝,看折子的时间,不能太多。
       晚上亦不可睡的太晚,按时吃药,做些轻柔的运动,舒展身体。
       一改往日喜欢独处的作风,不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五六个侍卫。
       再路过湖边,已经看见垂柳又抽出嫩黄色的新芽,湖心的亭子,还是那一座,池中游着的,依旧是五色斑斓的锦鲤,却再也没有离湖太近。
       
       李纲从江西召回,他回来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要求觐见。
       那时,我正在写字。
       不是手札,不是折子,更不是草旨。
       只是随意的,临着帖子,正楷,一遍又一遍的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听见太监通传,说李纲求见的时候。
       我放下笔,会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呢?当然不会有,迟上一日,又不会当真的颠覆朝堂。
       将写好的千字文晾干,然后告诉太监:“太晚了,召见大臣不合体制,让李纲明日觐见。”
       
       到岳贵妃处,她的肚子已经鼓的很明显了,我也会趴在她肚子上,听听里面的小生命的声响。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后宫在伪皇帝期间所留下的问题,交给岳贵妃处理,我不想再过问。
       
       十日后,临朝。
       心中有些胆怯,却还是正了衣冠,抬起脚,朝殿中跨去。
       坐定,百官朝贺。
       我直视着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鄙夷,有不轨,或者,还有担忧。
       那也没什么,不就是被人上,还被当众抖了出来么?
       我暗自哂笑,颜面尽失,知道无可挽回,那就不挽回好了。
       只要我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说,至少,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那就够了。百年之后,早已化成泥土,又怎么管得了后人如何评价?
       
       张浚呈上折子,十天时间,列举了秦桧十大罪状,最重要的那一条,却略去没有写。
       现在是春天,按照惯例,行刑都是在秋冬之际,万物肃杀。
       春天,是不宜杀人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秦贼的罪状,张相公还漏了一条,大不敬之罪,似乎掉了!”
       殿中静谧,没人敢大声出气,更没人敢说半句话。
       张浚抬起头看我,眼中有着震惊和担忧。
       我笑了,真的,既然人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
       “张相公再回去仔细审问审问,据朕所知,他犯的事,不止这些!张相公还是秉公处理的好!”
       
       张浚会怎么审讯秦桧,会如何用刑?会如何报复?我更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两年来,我第一次降了御笔处分,秦姓者,世代不得出仕,名桧者,限十天之内改名。
       
       这道御笔,被都堂打了回来,不给执行。
       李纲的理由,说了千万条,我静静的听着,其实,他说的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
       等到他说完了,我抬眼,淡淡的道:“李相公莫不是想,将来同秦桧一样吧?”
       李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头埋得很低,只顾着磕头。
       我站起身,觉得没意思,以前,痛恨朝中大臣不听招呼,不知该如何辖制他们,现在很容易找到切入点,然而却没有半点欣喜。
       似乎觉得,一颗心都已经死了。
       
       每一夜,都被拉得无比的长,好容易等到天亮,可白天,更加漫长。
       也有空闲的时候,将岳飞那日的话,翻来覆去的想。
       他说:跟我走。
       可天下之大,我又能走到哪里?转了一圈,还是回到皇宫,我依旧是皇帝,他依旧是我的臣子。
       他又能带我走到哪里?
       他还说: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可即便他回来,又能如何?
       让他成为皇帝的入幕之宾?让他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知道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立下战功?因为他在床上,伺候的皇帝舒服。
       他最后说:不论如何,我爱你。
       可是,爱又能怎样?又能改变些什么呢?什么都不能改变。
       
       两个月后,张浚对我说,秦桧在狱中,请求见我最后一面。
       张浚说完这句话,抬起头偷偷的看我的脸色。
       我脸色木然,回答他:“去告诉秦贼,朕唯一想见他的时候,就是在他行刑的时候!”
       
       我承认自己很消沉,消沉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以前,我总是觉得时间太短,不够用,每一天,都有忙不完的公务,看不完的折子。
       然而现在,我发现,那些都是我自己自找的。
       若我不想理会,会有很多很多空闲的时间。
       以前,我会觉得皇帝是个苦差事,然而现在,我却渐渐的,体会到了做皇帝的乐趣。看见谁的眼中,露出了奇怪的神色,随便给他按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就能当庭杖责。
       而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只要多看两天,第二日,自然就会有人送上。
       
       更有时间,看到前代皇帝所塑的佛堂,翻开那些以前我从不会去碰的书,是《观音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
       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跪在佛堂,手捧念珠,一句句的反复念着,诵经声在宫中响起。佛堂飘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
       佛珠莹润,光泽又圆滑,是历代皇室所传,不知经过多少双手的摩挲,现在,又到了我的手中。
       
       等到再次,站在镜前,看自己的样子的时候,正看见镜中的人,头戴逍遥津,面色白皙,神情漠然。
       
       违逆了惯例,秦桧在生机勃发的春季,行刑。
       同宗皆处于绞刑,牵连甚广,秦桧于春三月十八日,凌迟于市。
       
       我很惊诧于自己的镇定,当我在朝议的时候,对张浚说:“张相公,到时候给朕安排好位置,朕要前去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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