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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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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摸,是随身的钢匕。
     心里灵光一闪,我转头问旁边的穆炎,“你是不是有东西扔在我府里?”
     “嗯?”穆炎正预备翻身上马,闻言一脚踩在镫上停了下来,想了会,抬头道,“没有落。”
     “以前借我用过的匕首呢?”
     匕字一出,穆炎眼里惶恐绝望了一瞬,而后皆数被压下去,答,“断了。”
     他这般的神色我还从没有见过,所以改了话题催了催他,“上马罢,他们都预备好出发了。”
     走了两三里,我重新开口,“穆炎。”
     “在。”他还是全身戒备。
     “哪里断的,什么时候断的,怎么断的,断了的去了哪了。”我侧头看他,“我要真话。”
     穆炎刹那间脸色灰白,微动了动唇,吐不出音来。
     “说不了的话眼下不说就不说罢。”只是眼下不说而已,“说来,这次老将军派的人是不是都和你同样出身?”
     “是。”神色缓了一点,声音里还有些不稳,“将军在麾下各处抽调的。将军说,这般,不用兴师动众比武竞技,更不用担心有人心怀不轨,或者给先生添扰。”
     “你是仲校,所以叫你带?”
     “是。六十人多少都有些军功,将军的意思,顺便还有劳先生教化一番。”
     “……”好会算计的胥老将军,“我先前觉得,习云他们特别偏袒你。什么事都会护着你,原来是因为……”死士之间的认同感,同一种深入骨髓的经历的人之间的认同,“能一眼看出来?”
     “是,不同。”
     “怪不得。别老是是是。”我对这个字过敏已久,“那,他们刚才聊的是把废铁扔到我府里的日子了?”
     穆炎张张口,然后想起刚刚一句,闭唇,点了下头。
     “穆炎……”
     “怎么?”
     “我府里专门拨来放匕首的仓库快满了……”
     “……”
     “穆炎……”
     “嗯?”
     “要不用它们熔个东西,你说好不好?”
     “好。”
     “上面多少得写点什么。写什么好?”
     “……”穆炎颇感为难,想了半天回道,“祭匕之礼,各家多有文称颂……”
     我摇摇头,那番装神弄鬼,再几十年或者几百年,迟早会被有心人发觉,自己明知其中玄妙,加上身为先生颂先生,实在恶心,“要不……再等几年,至半夜不再零散有人投匕门前时,铸个碑,上面就刻……”
     刻什么好?
     “莫扰,什么都好。”
     “……”难得穆炎会安慰人,照旧剽窃一番,而后朝他献宝,“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如何?”
     “十步杀一人……”穆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嗯。”
     “千里不留行……”穆炎侧头看看我,看看前面延伸的长路。
     “嗯。”
     “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
     “嗯。”
     “无贬,甚至暗含褒意。”穆炎微微仰面,稍稍合目,迎风缓缓吸了口气,慢慢接着吐出余下的,“心怀天下,祭匕问日,然……为何能无半分憎怕?”
     “为何憎怕?”我诧异地看了眼穆炎。
     都曾经把其中一个剥干净吃干净过了,我什么时候犯过恶心了?又为什么要怕?
     
     ××× ×××
     近晚入镇休憩,皆如一般行人一样,投宿客栈。还好镇子不小,客栈够大了。就是店家难免为马厩过小操心了一番。
     穆炎倒是说了,随行有带军帐。最简单的那种。
     嗯……哪里山水风景好来着,顺路野营去。
     公文消息传到,一一看过。大半纯粹事办成后禀告的好消息,剩下便是讨问指点的。
     当初首兴水利的同时点训拔擢各司人手,虽说累得半死,却真是无比英明。
     “先生。”
     “何事?”穆炎好像一碰到公事就会唤这个。
     “禀先生,随行一十一位蔡朝旧臣已有兵卒带到,如何安排?”
     “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看风景,车马随意,宿食如无健康上的特殊需要,一律同办。”我不由微笑,拖着尾巴肯定好玩,眼下还不到理他们的时候,“我们走得不快,老栋梁们吃不了什么灰尘。”
     “是,先生。”
     翻过一页学子游记里的野趣杂文,眼角瞄到他还在门口,于是转头问,“怎么了?”
     “先生,诸事已毕?”
     “公文已回,不必避嫌,进来坐吧。”
     再看了一页半,把那篇讲游学所见所感的看完。那年轻人考虑了半天家中有兄弟有姊妹,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叹着此生不孝大罪大罪之类,狠下心割了右侧鬓发入关,摸着短短一撮发哭丧着脸,而后到处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真正好笑。
     他若写了家书,尽可以托付司交,或者等乾将他家乡纳入版图就好。乾军向来不屠平民,若无意外,尽孝不成问题。
     于是端茶抿了口,摇摇头,翻下一篇。
     却发现穆炎在桌子旁边枯坐。
     “怎么了?”留签,合书,问他。
     “穆炎打搅。”穆炎摇摇头,从旁边一叠里抽了一本,“借一册书看,无甚事。”
     “哦。”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我,“穆炎。”
     “嗯?”
     “你瞒了我很多事罢。”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穆炎猛然弹起身,呐呐,而后退开桌边一步,重重直直跪了。
     “我知道了的那些不必再提。”暗自叹口气,我蹲到他面前,“其余的,还请穆炎一一解惑。”
     “……我……”穆炎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
     疮总是要开口才能出脓的。
     起身找了两个垫子,跪坐到他面前,把另一个递给他,“穆炎好像特别喜欢席地而坐。”
     他一时半会说不完,我也就一时半会起不来,我可不想膝盖疼。
     
     一百零七
     
     “先生可有不适?亦或饭食不合心意?”青杨看我早饭吃得没精没神,担心道。
     “膳物皆甚好。”自然和府里不一样,但是又哪里不好了,一天两顿的馊馒头臭咸菜我还不是照过,“昨夜一时放纵,贪看乡野杂闻,未得好眠,报应报应。”
     近旁一桌子的蔡臣里,不知谁偷偷轻轻哼了一声不务正业之类,中气不足。
     倒也没有人接口,想来文臣们自己也是看的,武将则常听粗荤笑话,大概有些自觉。
     我吩咐过言论无过辱之处便随他们说什么,所以前死士们没有反应,我自然也懒得理他们。
     用毕,稍坐,结帐出门,继续行路。
     店家送出来,略略不舍,一边倒也松了口气。
     ——客人多是好事,可客人这般多也比较累就是了。
     控马而行,侧头看看穆炎。
     他面色恢复了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那种,精神却不曾委顿。
     我掩口打了哈欠,把缰绳递给他,道,“有劳,我去马车里补个觉。”
     穆炎默不作声,接了,而后又去研究前面的路。
     脱镫撑鞍,腾空转身,倒坐了,瞄准青杨那里,找好落脚,而后拍马而起。
     习云他们四个大骇,习风慌慌腾身助了我一把,我险险落到车驾旁的位子上。
     “先生!”青杨吓得半死,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充耳不闻,抱头揭帘钻进车里。
     ——他们在,我怎么可能摔得了。
     而后听到车后的几十骑里似乎有低低的短促笑声,和清清嗓子的咳嗽声。
     修习心法虽不曾间断,据习云说,我如今已经差不多有常人十年的累积,可我的轻功无什么机会施展练习,大概也就如此了。
     真气修习一直稳当,看来穆炎当初说的没有骗人。
     当初……
     倚垫半坐半躺,合眼,却忽然了无睡意。
     昨晚和穆炎对跪了大半宿,他结结巴巴磕磕碰碰,认了尾随我,引了老采药人到水边相救,以及后来护我平安入乾。
     断匕首一事还说不得。
     我固然可以迫他说,奈何一者他那般不堪重负,我狠不下心。
     更甚者,有些事,强逼出来和他自己说出来,大大不同。
     当然,要他自己说,还是得用些法子,否则必然等到老死也不知。不过那些法子,无伤和气罢了。
     我问他为何缉我在先,却又暗中护我一路。
     他僵直无措,欲言不能,张张合合,反反复复挨了半天,零零杂杂破破碎碎,花了小半个时辰挤出一句。
     道是,你冒险相搏,视我为仇,我安能迫你,又怎能再现你眼前。
     这一句,便够了。
     ××× ×××
     本想穆炎必受了些惊吓,今晚不会再来,也不曾想唤他,让他好好个补觉。不料和昨日一般无二的时候,他自己又来借书看。
     只是面色不好,灰白灰白。手上也不稳,书都有些抖。
     我拿余光打量他半杯茶,终于只得开口。他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穆炎。”
     “在。”
     声音硬硬,答的又是这个字,想必神经已经绷到极限。
     “你清明那天说了,充做我暖炉。”放下书,抽了他手里的,都搁到一边,面对他,正正经经问,“这话,眼下还算数么?”
     “……”穆炎合合眼,很快睁开,脸上血色如潮般涌回,皮肤又变得黑黑。定定看我片刻,确认了不是玩笑,点点头。
     看着穆炎一点点松下来,我心里酸涩,也有怡然。胸口闷痛,呼吸倒开始轻快。想哭又想笑,最终只是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触触唇,稍离,等到穆炎完全松下来,又浅浅啄了口。
     而后,指指自己的脸上同样的位子。
     穆炎忡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依样画葫芦,触一下,稍离,而后落了个吻。
     不由微笑。
     乐了一会,正想讨个拥抱,却听到了久违的,很熟悉的声音。
     ——咕噜噜。
     
     一百零八
     
     无言。
     用过晚膳一个时辰左右,怎么就又饿了呢?
     不过,他昨晚被我问成那样,今晚自己又过来,想必晚膳吃得不安生,没好好用。
     得喂饱他……
     穆炎局促,瞄瞄门口,大概想出去填些东西,却没有起身,在我唇角啄了一口,而后倾身抱过来,脸埋在我肩上,“时临。”
     “嗯?”
     “时临。”
     “嗯。”
     “……”
     我觉得到他唇间有气息拂出来,在说什么,只是他没有出声,我也不知道。
     伸手环了他,另一手扳起他脸来,“怎么了?”
     扭头看去,穆炎近在咫尺的侧脸,瘦黑黑的,唇上反反复复一开一闭一合,偶尔喉结艰涩地滑动一下,而后继续重复。眼神里面间或一闪而过的破碎无助,让人揪心难过。
     “说出来。”我拿手蒙了他眼,而后慢慢移下来,“说出来就好了。”
     “……起……”
     手心指间的两片微痒颤栗着合上,沾了些微湿。
     “……不起……”
     鼻下进出的气息短短浅浅,温温热热。
     “对不起……”
     原来是这一句。
     目光回落到穆炎唇上,微微走了神。
     想起大暑前一天那个晚上,他磨不过,无声无息答了三个字时,唇形也是这般。
     原来是对不起。
     那时却以为……
     一时间不太明白。
     他这几年,任我索取,事事因我而起,事事听凭于我,倒底仅仅因为愧疚和依赖的惯性,还是有别的感情在里面?
     “……对不起……”
     我终究把手又往下移了寸许,捂了穆炎的唇。
     但是,刚才隐隐冒出一丝替他做些宵食的念头,已经没了。
     他当年既然暗中护我一路,并未要置我于死地,也就没什么了。
     梁长书眼下已死,即使万一苟生着,于穆炎和我之间,也无碍了。
     可,有些事能够释怀,有些局面会柳暗花明,有些人……
     却未必真的得到过。
     ××× ×××
     
     陪穆炎去客栈前面一层用了些宵点。
     我一小盏羹,他一大碗青菜牛肉面。
     他果真没有好好用晚膳,我看他那般专注,无心它顾,忍不住摇摇头。
     这些年,倒是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依旧。
     按规矩,夜宵酒果不在三食一宿之内,得自掏腰包。待吃完,才发觉两个都没有带。
     我回了自己房里,素来习惯换衣洗漱。他则是卸盔解甲,又兼不负责管帐。
     失笑。
     我坐那,他去拿,谁叫他房间近。
     其实店家也不会急着这笔小生意,毕竟我们一大帮都住着。不过不习惯拉帐而已。
     ××× ×××
     穆炎还是暖暖的身子。
     捂得好舒服。
     小小内疚一下。
     这次,下次,然后还要下下次。
     我保证。
     反正他以前不懂情爱,现在多半也不明白,往后一样未必懂。
     我并非自诩圣人的救世主,他若另有邂逅,我放得开,他若无醒悟的一天,那就归我了。
     本就不该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
     至于亲手衣食……
     有心情的时候,偶尔一为罢。
     说来暖和了应该容易睡着,偏偏相反。
     饱暖思……
     果真没错。
     他饱了,我暖了。
     然后就思了。
     他身上多了不少伤疤。
     以前就很多,多得那几月时间里,我尚不足以记清楚。
     可……
     手游走在胸腹背肋。
     这几条大狰狞的,却是当初的确没有的。
     履历只载军功,不载受伤记录。回头得改进一番,恰好随军医药开始筹……
     唔……
     ……
     “不要么……”穆炎沮丧,强自抑平喘息,缩回手去,“不想要我了么……”
     “想。”先抱住他,免得他跳将起来,“只是,大概当初箭伤坏了元气,这几年,俱靠用药的。”
     “你、你……他竟然……”穆炎一愣,而后身上重重一僵。
     空气瞬间降温。
     这回,却不是当初赶路那几天一般故意吓我的。
     “别恼,听我说。”好冷……搂住他缩到被褥间,盖密实了,“前日,我也不知道你站了多久。劝习电的两番话,你听全了么?”
     “不必暗自生恨,不须妄自菲薄。”穆炎轻声道,而后忽然又僵硬,“你既愿意,我……但、但是……明明……他竟……”
     “穆炎。”我扣上他肩,捏捏敲敲,教他松下来,“你骂我不择手段也好,夸我不受拘束也好,那的确不是他迫我的。当初他定三日之约,给我三天时间选。要么以此取信于他,当即委以重任,托以国业。要么先为一般幕僚,慢慢确认忠心无贰,再做打算。前者不日便可着手,后者何年何月。所以我并无犹豫,托堇青相助,三天里暗地购得所需药物,以及这机关隐秘的玉。此后的,你便知道了。”
     身子骤然被紧紧箍住,穆炎的力气还是大得生疼,这次我却没开口叫他放开。
     一时默然。
     窗外客栈后院中有虫鸣,以及给军马加夜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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