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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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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降、怎么降、谁呈降书、割地多少,如今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东平大军不日即将返程。
     返程必经镀。
     解甲进城,亦是猛虎。
     
     “今晨降书一出,拨去留守新地之外,平军尚有六万五千之众,明日中午可至此。”寺御君道。
     “昨日刚有粮草运去,周转的一直只有重伤之兵……”我接口,叩叩桌子,十分担心。
     “营中大军,和镀城驻军,七万有余,若是攻城,一可当十,何有可虑。时军卿不必如此不安。”梁长书开口。
     “请问梁大人驻军多少老弱?多少新兵?久经沙场者几何?镀城四周待守集镇数目几何?”我大恼,起身逼问,“东平向来以残暴闻名,城不降则野必肃,梁大人难道要龟缩于内,弃城外子民与不顾?若是镀城成了孤城,攻不攻又有何妨?”
     “皇甫公子莫急,东平尚未有战意。”
     “东平本国新地,一梁东一梁西,远地不治,梁有名将而无悍马重车,东平焉有不取之理?”虽知寺御君好心安慰,还是无法不用气势汹汹的反问句,“梁腹地现有王亲兵六万,庞大人领兵五万在东,而东平尚有大军二十五万皆在境内,所布不祥,怎能放心?”
     “远地不治……”寺御君又是一下抓住了关键。
     “正是。”我重重强调,“何况兵马悬殊。”
     “时军卿此意,东平奉玉奉金……”梁长书放下茶杯。
     “早已存意。”我站定,“唯今之计,与赖相盟,两军同督,平军皆从两国交界过。”
     梁赖素来同进同退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二抵一,才得以安于众强之间。
     “皇甫公子为何不早……”寺御君重重喟叹,话说到一半,顿住了。
     我当然没有答话。寺御在梁府,梁长书在寺御身边,肯定也不是没有耳目的。不过因为同盟而成了一种互相表达信赖的方式而已。
     转身,我看了梁长书一眼。
     帐篷外的日光射进来,映得他面净如玉。
     一如当初,端坐在屋内,看婢女替我更衣时一般。
     若说有何不同,便是此刻,他没有再刻意用那种目光打量我,而是看着桌上自己那杯茶。
     茶已喝了一半,也不再冒热气,不知有什么值得他专注如此。
     
     城头楼塔。
     俯瞰城内,灯火渐熄。
     再看城外,一片漆黑。
     秋冬即将相交,夜风寒意凛凛。
     墙下,我和寺御忙了半天,调的兵遣的将尚在奔波,微有声响,而无嘈杂。
     梁长书上午便立刻启程去了赖国,说服那素来交好的边境重臣,达成共识,刚刚飞鸽来信,已经在回途了。
     ——国小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快马来去迅捷。
     “明日东平大军便要到城下了。”寺御君拿一条白绢细细拭着他那把佩剑。
     “嗯。”城墙的火把映在旁边,此处略略背光,倒显得安静几分。
     “这把剑,良久不曾饮敌血,跃跃欲试了呢。”寺御调侃道,而后又继续,“虽说,我倒宁愿它寂寞一辈子。”
     “剑自有灵。”我淡淡一笑,靠往身后。
     ——没有一个真正的良将,会热爱厮杀。
     擅长,但是不爱。
     奈何剑自有灵,时自有势。
     有些事,不是持剑人能够决定的。
     穆炎扶住我,轻轻推正。看看我没有摆好重心的意思,伸手环了我,不再试图摆脱凭空多出来的重量。
     那把剑青色寒芒很冷,我看了眼,打了个颤,往穆炎怀里缩了缩。
     摸索着握住护着我的手,把玩把玩手指,摸摸掌心纹路。
     而后指指交扣。
     我要守的,是镀城,是梁国,其实不过就是这双手。
     粗糙,带了硬茧,夹杂着旧伤口,老疤痕。
     可其实,还年轻得很,不过二十三而已。
     幸而,它们尚有力而温暖。
     寺御君侧头瞄我一眼,摇摇头,倒没有咳嗽捣乱。还剑归鞘,伸手两指一搭,把了我脉,“一夜便起内息的奇才,竟然怕冷怕得……”
     他忽然顿住了话头。
     “怎么了?”我只不过不会逞强来个迎风伫立而已。
     “你……”寺御抬头正欲说什么,又猛然转身朝城楼阶梯看去。
     穆炎差不多同时朝那边看去。
     而后是成冉汤烷。
     我不解其意,侧抬头带了询问看看穆炎。
     “有快马。”穆炎道,手臂紧了起来。
     他话音刚下一会,我也听到了一匹快马的蹄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劲快密集,而后一声长长嘶鸣,一卒飞奔而上,满身风尘煞气,重重叩向寺御君。
     “报——国柱大人,庞大人投平,领兵围都!”
     
     八十三
     梁长书府邸主院正厅。
     “那庞谦……?”一路跟着寺御君急急而来,路上纵马有风,不好开口,眼下连门前上头牌匾所书何字也来不及看,我进门就问。
     “两代二十多年老臣。”梁长书答,显然尚不信如何就倒戈了。
     寺御君亦是不明。
     不过已经往城东布置人手,并加派了不少探子出去,高手有限,连带我身边的几个也一一调遣了。
     镀城倚山而建,本来平军压境,城东城南并无太多可忧,眼下却……
     又是快马声,直至正院厅前。
     黄花彪马人立而嘶,马上人一跃而下,抢进厅来,“报——国柱大人,东境四城二十一镇,流言四起,谓王迫庞三小姐入宫为妃,庞三小姐撞柱堂前,庞大人愤而倒戈!”
     梁长书起身拔了墙上挂剑跨前几步,眼看就朝报卒砍去,险险止住,拄剑在地,颤声问,“庞家二女才貌之名赫赫,甚得王兄宠爱,育有一子二女,王兄安会如此糊涂……四城皆乃庞大人治地……流言此事……此事确实否?”
     穆炎往我贴近了一些,把我往后拉了点。
     随着穆炎退开两步,如同当头一道闪电劈下,我恍然,“如此,东平在梁经营何止一年半载!”
     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岳飞身后总是被唾骂的那个影子,秦桧,史已难考,但假若他真的是辽国棋子,在当年他的立场而言,何尝不是……卧薪尝胆数十载,一朝功成生死抛,君名从此天下闻!
     而如今,这庞谦,恐怕,货真价实间谍一个。
     但他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流言四起,东境四城投诚平军,镀城亦有大军压境,而那皇都,由庞家二小姐可见,庞家在宫中素有经营。如此又怎么可能铁桶一团一致对外!
     寺御君沉吟片刻,闭闭眼,再睁开,眼中已是寒光剧盛。
     “寺御君做何议?”我问。
     “王都……尚有军六万。”梁长书跌坐身后椅上,呐呐道。
     却知道并非就此平安了的。
     “东平大军明日压城。”寺御君起身,“梁大人,我等还须早些歇息才是。”
     “……寺御君……”梁长书垂看地上,低低道,“不妨在梁某府中将歇。”
     此言一出,厅内气压骤低,厅外,梁长书手下兵丁和寺御君的麾下立马也是剑拔弩张。
     “梁大人此话何意?”成冉仗剑而问,森然开口。
     若有一言不合,便是血溅五步。
     平军未至,这里倒是先要内讧了。
     “寺御之妻乃庞家长女,当年王亲自主婚。眼下尚在王都,大人有此猜疑也是难免。”寺御君面上不温不火,眼底却是阴翳一闪,“如此,大人若不介意,寺御在此静候快马来报就是。”
     松了口气。
     还好寺御君明白通透,不至于因小失大。
     左右看看,我拉了穆炎坐到墙边最大的一对椅子里。
     今天就得在这通宵了。
     当然要抢个舒服点的。
     正团在椅里,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忽然听到寺御君问道,“军卿困否。”
     “嗯。”我点点头,想想不对,撑开眼睛,坐正身子,“尚可。”
     军情紧急,我怎么能睡。
     “皇甫公子任应参的住院尚无人入住,若是不嫌,将就着稍事小歇就是。”梁长书挥手唤过一边小厮,“领路。”
     “是。”
     我看看寺御。
     寺御微摇头,无奈叹,“若有军情,寺御自当令人通报军卿。”
     压下心里大乐,也不敢答话,怕忍不住笑出来,我起身,朝那两位施礼辞退,扯着穆炎,一本正经跟着那小厮去了。
     迈出厅子的时候,听到身后梁长书道,“去,给国柱上些热茶暖点,莫忘了院中兵将。”
     梁长书此番示好,厅内气氛缓和了些。
     他强留寺御君也是无奈,这般应该消去不少寺御麾下对他的芥蒂了。
     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梅蕊桃青康羽另有差使,都不在这院子里了,冷清不少。
     那领路小厮回头打了些热水上来,我和穆炎洗了洗,睡下了。
     “穆炎……”要打仗了。
     “怎么?”
     “穆炎……”怕。
     “没事。”
     “穆炎……”那可是杀人那!
     “我在。”
     “穆炎……”你难道就喜欢么,也是不想的罢。
     “没关系。”
     “穆炎……”奇怪……
     “嗯?”
     “穆炎……”为什么我会在这时候想要他?
     似乎因为前段时间忙着防患于未然,一日下来往往疲惫不堪,又多了打坐一事占去不少时间,有好几天了。
     而且人一激动,容易,容易……
     穆炎搂着我,自然知道我怎么了,没有再说话,解了自己的内衫,又来解我的。
     什么也没干呢,他的气息就已经渐渐粗重起来。
     “穆炎……”我忍不住低低笑他,“我困了。”
     “……”穆炎停了停,开始不甘不愿地开始把衣服系回去。
     “你来?”我负责享受就好。
     穆炎顿在那里,一手捉着我亵裤腰际,良久没有下一步动静。
     “又不是没要过,一次是,两次也是么。”
     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穆炎重重扯开我身上最后一件蔽体衣物,赤条条覆身上来。
     我摩挲摩挲他。
     穆炎低头看了我良久,有些自暴自弃地朝肩胛那里吻了下去。
     我心里暗笑不已,而后被他撩得忘了困意。
     
     八十四
     尚带了余喘,叼着穆炎耳朵,我絮絮取笑他。穆炎从来说不过我,何况这种时候,于是埋头在我肩侧,充耳不闻,只是呼吸一顿一乱,皮肤一热一烫的。
     真是的……
     正捉弄得开心,穆炎忽然肩上一紧。
     “怎么了?”
     穆炎没有答话,从我身子里退出来。
     他动得略嫌鲁莽,两人都还敏感,身后有东西流下,我咬牙,喉咙里低低哀叫了一声。
     穆炎也忍不住一喘,而后起身绞了帕子过来,极麻利地替我清理。
     我趴在那由着他动,时不时看看房门。
     若是报信的足音,这会也该到了。
     果然,正穿到一半,外面成冉叩道,“军卿大人,宫中哗变,王死于乱军。”
     梳发正冠,回头看看,穆炎早就妥当了。
     ——似乎他们连穿衣都训练过。
     开门而出,一边跟着传话人去正厅,一边问,“庞妃之子如何?”
     “安然无恙。”
     倒吸了口气。
     第一顺位继承人。
     东平显然将得到一个幼君的臣服。
     而后,梁将归入平国版图。
     “军卿大人……”
     “何事?”
     “庞家大小姐自缢……”
     “……嗯。”我顿了顿,没有太大反应。
     不知道父亲身份的话,无脸见夫君,此般行为不是不可能。而成冉么,有那份心思,不喜称呼国柱夫人也是正常。
     “国柱府上下共计三十一口皆以身相殉。”成冉忧道。
     我当下成了瞠目结舌的木桩。
     “军卿大人。”成冉出声提醒,“国柱尚在厅中等候。”
     要我宽劝么?
     “成冉,你且要保重。”我低低道,继续往前走,“你等再有三长两短,寺御君便真的是困兽了。再者,时某无妻无子,亦不认识国柱府中人,要劝得寺御君,还要靠成冉才是。”
     尚未破城,国柱府三十一口人全殉,这事就不太可能那么简单了。
     三十一口人一死,寺御麾下皆是哀愤之兵,对于梁国大大有利,所以,逼死那些人的,很可能就是自家人。
     可同样,三十一人一死,寺御君在国都再无牵挂,不会拼死解围,只要这边有兵力牵制,神箭名将困守镀城,也就再无可虑,只待国都沦陷,梁便是沦陷,所以,出手的,也可能是东平人。
     再同样,两边还都有嫁祸给对方的可能。
     怎一个乱字了得。
     急急思量急急走,穿过一道拱门,一抬头,正看到寺御君端坐在厅中,亦是转头看来。
     他脸色略偏白净,但那是比起他手下和穆炎这般的而言。可眼下,的的确确,苍白如纸。
     梁长书正襟危坐于一旁,亦是面如金纸。
     手里还端了杯茶。
     迈入厅内,我注意到院中对峙的兵卒已经放下刀剑,席地坐下,还有互相聊着几句的。
     “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寺御君答,声音如常。
     坐下,捧茶暖手,不到一刻,又有军情来报。
     再无须赘述。
     国都破。
     从内而破。
     梁长书和寺御君听完,一时均无能言语。
     “可叹时某自以为防得了镀城祸事,却防不了梁国内塌!”长长怅叹,我输在时间上,先机被人尽占,那位庞大人我甚至都不算正式见过面,“若是去年……”若是去年我留在梁都,如今断不会有这般的局面。忽然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心下自嘲,居然在假设一种不可能的情况,这回也没有心情去研究梁长书的神色,转开话头,直奔主题,“如今,是战是降?”
     此语一出,激起千层浪。
     厅外一干将领谋士参军各持己见,纷纷杂杂。
     我静看不语。
     “顽守之城,东平尽屠。”寺御君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厅外嘈杂,一时四下俱静,“唯今之计,寺御当亲递降书,以得正旁君一诺。从此,再无梁国寺御。”
     东平看重寺御已久,就算仅仅为了防止他投奔中尉日后报仇,这条件是一定会应的。
     梁长书似乎有异议,寺御君转头看去。
     两人对视良久,梁长书惨然一笑,抽了发簪摘了玉冠,颓然萎顿。
     我在一旁,头一次注视寺御君的眼睛超过三秒。
     那双眸子深处阴翳无比,几乎被黑暗吞没,但是目光坚定,毫无犹豫。
     走至寺御面前,我干脆利落,郑重跪地,“时临代镀城八万百姓叩谢谭广。”
     一拜至地,一声清响,而后起身。
     寺御姓谭名广,从刚才那句话出口后,寺御君,国柱,神箭,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国灭家破人亡,手有重兵却不战而降,对于一个武将而言,是要背负一生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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