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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我已经和他说第六次了,一天两次,每回吃饭必说——忘记交待了,这里只有早晚两顿。
     第一回脖子上又凉了凉,倒是没抗议我安排的古怪菜单。
     后头四次没反应。
     耸耸肩,把水瓢递给他,还有一根绞过的湿毛巾。
     “你要是几天就能行动,那没事。要是还得呆上些时候,不吃些别的东西,撑不起来。”
     照样没回答,只是捏起一个雀蛋。
     这是叫我闭嘴滚了。
     我叹口气,给他关门。
     正堵上最后几块木头,缝隙里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连鞘带匕,嘿!
     “我说,你有解蛇毒的东西吗?”拔出来看看,好家伙,映着微光,寒芒凛冽,刃线流畅,真的是手工打造?
     我敢打赌,在那把破斧头上签字画押小菜一碟。
     空气温度低了些。
     “当我没问,那,现在要不要再给你去弄个香喷喷的烤红皮老鼠?柴房西北角里那窝老鼠好像新生了窝小崽。”没解药谁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啊。
     “啪嗒。”
     脚边落了个小囊。
     “带上。”
     “哦,能防蚊子吗?”传说中的辟邪丹到手。
     “……”
     算了,自己试试就知道了。
     
     第九天。
     中间又有搜过两次,还好马马虎虎,不算严密,而且没有狼狗什么的。
     “你要走了?”我把玩着匕首。
     他伸出手。
     “早去早回。”乖乖放上匕首,再掏出辟邪丹搁上去。
     这个东西带着能防蚊子,长虫近到身旁会变迟钝,而且不会咬人,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贴到窗子旁边听声音。
     “如果我是丢了东西的人,既然宅子里怎么搜也没人,四周又不见逃跑的踪迹,那就先打草惊蛇,再守株待兔。”开始整理柴堆。
     一回身,吓了一跳。
     离我一尺,全身从头黑到尾……脚的一个人。
     这么看来他倒比我高了不少。
     “怎么过来的……”我拍拍心脏,抬头看他的眼,指指老地方,“还住不?”
     他往上比了个手势。
     眼前一花,没人了。
     “OH,MY GOD!”愣了半柱香,太阳穴突突狂跳,我不由蹲下来抱住脑袋呻吟。
     头一次,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里不是我原来的世界,那个正常的,有车子手纸牙膏牙刷抽水马桶的世界……
     ——有时间精力抱怨,说明我目前的情况还不错。
     
     本来以为他既然受这样的伤,达成我的要求不会是容易的事,起码要等他好了五六成。
     没想到只过了小半月不到,邓家上头的主子走了两天后,他子时末点了十几处火,闹了个鸡犬不宁,主院差不多全毁了,帐房更是烧得一干二净。几个新买的人逃了,几个老仆居然也有卷了东家东西走人的。
     蓝璃那张,他还是偷出来了。
     我亲手点了,亲眼看着化成灰的。
     不得不承认,那幽蓝的火焰舔着,贪婪地吞没泛黄的卖身契的过程,真是有着值得眯起眼,端杯红酒,慢慢欣赏的美妙。
     
     五
     
     “走。”
     “等等,我要看着柴房烧干净。”
     山脚下,远处笼在晨雾中的大院蹿起的火光拨开了薄薄的湿气,十分抢眼,在凌晨的暮色里分外明亮。
     橘红的跳跃,令人似乎能觉到那份炽热远远传来的一份暖洋洋。
     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物件都彻底消灭了。
     蓝璃,你受过的苦,我替你记得,也替你回报了那么一些些,你就安息了吧。
     这具身子,我会尽量善待它的。虽然……
     有些零件生在自己身上还不怎么适应。
     
     嘴角勾出一缕微笑,我转身,跑了一段路,赶上死里逃生的死士。
     “你叫什么?”身体已经不惧怕这种程度的运动了。
     “你不必知道。”
     “哦,我明白。今天开始,我姓时名临。”石玲,时临么……不算讨厌,将就了用吧,反正不过代号而已,“时光如梭的时,登临望远的临。”沉默的旅伴的确无趣了些,不过也将就算了,他还兼了免费导游呢,“我的意思是,还得一起赶几天路,你总得有个称呼吧?不好老是叫你喂喂喂的。”
     “……”
     “要不,小黑?”
     很经典的名啊。
     只是么……
     小狗的。
     “……”
     晨间吹来的风,有些冷。
     “因为你一直黑衣服啊,那,阿黑?”
     “……”
     风,似乎更冷了。
     “不怎么说话,老板着脸,偏偏功夫很好……叫穆炎吧?”
     “……”冷冷一剔。
     风的温度倒是正常了。
     “穆是禾旁穆,取谐音,木头的意思,不说话又没表情。”往身后望了一样眼,走的下坡路的缘故,已经看不见邓家了,我仰面迎风,微微一笑,“炎是火上火,夸你放火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我不识字。”
     “……”不早说,“能听明白我是在叫你就好了。”
     
     从黑漆漆里刚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凌晨,一直走到日头高高的正午,穆炎终于朝路边的一个茶摊拐过去。
     我按按已经觉不出饿的肚子,抹了把汗跟上。
     长时间快速的步行,还是有些吃力。
     “两位要什么?”
     “两大碗茶,六个馒头,一碟腌萝卜,二两酱肉。”落座在长凳上,看了看高高的热辣辣的日头,我往茶棚里头隐蔽的方向挪了挪,“另外要一斤饼子。”
     “来勒!”
     茶博士很快过来,左手扯下肩上灰不溜秋的长形布巾,抹了抹桌上灰尘,一甩腕子,搭回肩上,右手提壶,左手翻过两个叠着覆在桌上的碗,倒了两大碗茶,转身过去没一会,又端上了馒头烙饼和两叠小菜。
     萝卜很大一盘,只要三文铜钱。酱肉薄薄几片,摊在同样大的灰白色粗瓷盘子里,可怜兮兮的少,却要六文一两。
     饼子裹到包袱里收好,桌上的竹筒拔了双筷子,拨了一半酱肉到萝卜盘子里,又拨了一半萝卜到酱肉盘子里,一个拉到自己面前,一个推给穆炎。
     就了粗瓷的碗喝了几口凉茶,唇磨到碗沿,有些扎到,痒痒的触感。
     茶是粗茶,老茶树上的老叶子制的,泡不开要熬煮的那种。当然比不上有名字的那些,入不了茶客的眼,但是解渴消暑。
     水是井水,摊子连着几间茅草屋子,估计就是在屋子后院里头现提的。
     茶水黄里透了些棕红,倒是清亮亮地宜人。
     戳了个馒头咬了口,交到左手举着啃,我另外拔了双筷子,夹了片酱肉。
     一抬头,正看到对面的人盯着面前的盘子。
     “穆炎?”竟然在发楞?
     隔了纱帽,看不出有没有表情,估计还是万年不变的神色。
     他捏了个馒头,掰开,夹了些萝卜酱肉,送到斗篷底下。
     我放弃追究,专心自己的食物。
     馒头是黄黄的,还能看到碎碎的黄褐的麦麸,口感自然不能和任何一家超市的任何一种面包比。
     算了,好歹是全天然无污染有利消化道健康的。
     腌萝卜,有长长的根须,咬起来吱嘎吱嘎响的老萝卜皮。
     没关系,根须也是可以食用的部分。
     酱肉连筋带皮,瘦肉居多。
     这年头的肉,以肥为美。我不打算学习欣赏这种美,以便苦中作乐捡个便宜。
     粗糙归粗糙,总算是有正常的一日三餐了。
     
     六
     
     穆炎吃东西得比我快,但是要解决四个。
     没错,六个馒头,他四我二。
     那馒头硬实实的,比邓府里的分量足,一个几乎就二两,我吃两个已经有些勉强了。
     偷觑觑他的胃部。
     周围忽然好像冷了几度。
     连忙转开头,不过已经有了结论,那里还是黑黑扁扁的,没有凸出来。
     瞟着他够过盘子里最后一个馒头。O-O
     算了,人和人是不同的。
     捧起茶碗,慢慢一口一口喝。
     趁这会,好好休息。等他吃完,就又得开始赶路了。
     
     一转眼,看到两个小屁孩在一边玩泥巴。
     三四岁的一个女童,和刚会走路的弟弟,是茶摊人家的吧。
     摊主唤那女童去屋里拿样东西,小男孩继续自个玩,不小心在凸起的泥巴堆上拌了一跤。
     没哭。
     撅撅嘴,自己爬了起来,继续玩。
     哭泣是小富人家得宠孩子的专有权利,他的爹娘,甚至小小的姐姐,都忙于生计。
     穷人家的,早当家。
     至于帝王家的,也一样。
     我小时候,可是有人哄的呢。
     父母……
     替我操了十几年的心,好不容易清闲了几载,等着女儿的婚礼。
     但世事难料,两次准备,第一次变成了参加女婿的丧礼。
     第二次,干脆是自家女儿的了。
     父母向来都待芒如亲子。家族历史关系,他们并不看好和军政沾边的职业,甚至可以说有些排斥,哪怕芒供职的基地是国际性中立的科研机构。喜欢芒,对芒好,不过因为他是芒,是我的芒。
     两番白发送黑发,他们已经花甲……
     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掉眼泪。可当年,我却看到了。
     因为那一张黑白照片,也是他女儿幸福夭折的定格。
     这次,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能有余力劝解母亲。
     幸而,家里不止我一个孩子。
     母亲是独生子女,关于家庭的理想当头一条就是要生个排球队。他们结婚时国内那个学历和准生证挂钩的政策又尚未出台。父亲拗不过母亲,本着心红不怕影子歪的精神,两个都拿了新西兰籍。
     所以我有姐姐,还有两个弟弟。
     小弟的出生略有些意外,没有按计划进行,当时三弟还叼了奶嘴。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之中,父亲偷偷溜去了医院结扎。母亲想想一家人能凑一队排球,也勉强能够算做达成计划,于是判决父亲那一回先斩后奏实属罕有,可以原谅,下不为例。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此注定小弟永远当不成哥哥。
     垂下眼睑盖住神色,心里酸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呜……”
     我微愕,看向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小男孩。
     不料我这一看,他哭得更厉害了。
     摸摸自己的右脸和额头,是因为这些吗?
     ……
     “客官,呵,这个……”摊主慌慌丢下手里活计跑过来,“小东西不懂事……”
     “去去去!”茶摊里歇了几个衣着不一般的,其中一个伺候的下人作势赶那小孩,“一边嚎去。”
     摊主往那边看了看,脸上紧了紧,却还在陪着笑。响动惊到了里头,裹着头巾忙碌的妇人急急忙忙出来,忙不迭给那几个客人赔不是,抱了小孩进去。
     “是我唬到他了。”朝摊主比划了个掩面的手势,致歉,“这张面皮的确吓人,我自己都不敢照水。”
     “怎么会,客官一看就是,就是……”摊主哑了口。
     他和我其实应该差不多年纪,但他脸膛黑黝黝,已经见了皱纹,常偻背弯腰地干活,又少不了朝人赔赔不是的缘故,有些窝胸。
     我粗衣打扮,小半年劈柴的行当,没疤的右脸虽晒黑了,却嫌嫩了几分。手上的茧子也没有到伸不直手指的老度,一看就知道是被赶出来的男宠。
     男宠在这世道里虽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穷人家迫于生计的无奈罢了。
     争风吃醋,内院妻妾的斗法里,最容易吃亏的往往是没背景没依仗没子嗣,而被推上风头浪尖的卖身人。
     我的疤显然是为尖锐的外物所伤,并不是病后的遗留。所以老实巴交的摊主对着我踟躇,不知该说什么。
     “我晓得,你忙你的,茶已经煮开了。”
     摊主回头望了下炉子,搔搔头讷讷,躬了躬身,跑过去了。
     “知道吓人还出来晃。”刚才那下人自言自语扔出来一句。
     一个主人家自顾自喝茶。两个家仆守在后头,放肆的那个就在其中。还有个年纪稍大些的管事,侧身坐在下首。
     我自然不会有任何反应。
     
     刚巧另一边有三个书生带了僮子新坐下来歇脚,聊着聊着,免不了指点到时事上去。
     “如今天下,五雄十一国……”
     那桌主人似乎有心听他们言语,冷眼冷语的那个下人察言观色,收敛了候在一边。
     穆炎拎了包裹,起身。
     我看看桌上,他盘里碗里空溜溜的,不像我,好喝歹喝还是剩了小半碗茶底。
     “结个帐。”
     “一共二十七文铜板。”
     从腰间放散碎的钱袋里数出铜板放到桌上,“放这了,收好。”
     “好勒——客官慢走!”摊主抱着什么东西,从饼子炉后探出个脑袋,冲我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回头添完了柴,这才出来收了铜钱。
     那笑容里,倒有几分真心在。
     因为都是一般的命吗?
     我回了个笑,冲他点点头作别,跟上穆炎。
     就这么一耽搁,他居然已经走出三四十米。==||
     ……
     “去年底,东平新得了大小两柯,共计一十三座城池……”
     “小柯精锐尽折,大柯焚城数座……”
     “其势如虎……”
     “数万民众背井离乡,涌入梁内,苟求生机……”
     ……
     战乱乍起,百姓流离……
     “喂,穆炎,等等我!”
     天下大事……
     关我屁事!
     
     七
     
     接下来的行程离开了官道,拐上了山路,渐渐往人烟稀少处去。
     这般到暮色初降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快速步行六个来时辰,折合十一个小时多,对这具身体而言,已是极限。
     小腿灌铅,大腿打颤,穆炎在前面,却还是早上出发时那个步速。亏他重伤未愈,居然能如此轻松!
     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果然是有区别的。
     低头小心着脚下的高低,一边开始郑重考虑要不要求求穆炎,是否有可能达到目的,怎么开口才比较合适有效……
     “……”一头撞到了墙上。
     好硬!
     捂着额头抬眼,正对上穆炎珠石般无情无绪的眸子。
     山风真冷啊……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却见他往旁边一指,下一刻一个重物砸到我怀里,他原地伫立,稍稍侧头听了听什么,朝另一边去了。
     呜……终于可以歇脚了。
     那重物其实不过一个包裹,里头两件破衣,一斤饼子。只是我一路赶来又累又疲,兼被夏天的日头晒得水盐失衡,有些虚脱了。一接之下,居然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丢脸。
     拖着包裹一步三挪地移到指定地点。
     罢了,反正没人看到。
     穆炎?
     ……不算。
     
     穆炎指的地方,是一片比较平坦的草滩,在几颗松树枫树之间。这块地方几乎都被一种匍匐根的野草占据,它们明显占了优势,灌木和矮竹之类长得稀稀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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